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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命契约
夜空明净,银色的星辉洒在大地上,映照出气氛不一样的征西大军营地。
辛薇跟所有人一样无法入睡,匈奴单于在大凉军营地被刺,生死未卜,营中弥漫着内外受敌的紧张窒息感。清冷的寒风,她纤弱的身影忽现,紧裹粗布军服,头顶束发,行路步履小心,冷不防地撞上一个步履匆匆的人。
此人全身铠甲武装,年轻气盛,满脸掩不住的倦容,一见她就长眉微蹙,道:“又是你!”
“见过宋将军。”辛薇忙行礼,听说他是玄盛的同母胞弟,身居副将。
宋繇正忙着调查偷袭,结果毫无头绪,从大哥那里无颜以对,心情正差,便带着怒气道:“你是哪个营的?怎的屡次莽撞!”
见他动怒,辛薇赶紧认罪:“我……小人错了,李将军刚才传人唤我,所以……”
本来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耳朵里一听见大哥气就矮了半截,只好手指扣住剑柄,用力甩了下衣襟,瞪着眼离去。
盘桓片刻,辛薇抬头确定宋繇远去,不由得舒了口气,才敢起身继续朝将军大帐寻去。
繁星闪烁,篝火四起。
辛薇绕了一圈,又回到熟悉之地,原来新的将军帐与她的小蓬仅毗邻数丈。
旁边栽着棵杨桃树,帐篷大小跟普通的军营差不多,一看就是新匝起来的。门帘被风吹得摆动,从缝里望去,微弱的烛光下静坐着一个人,长发随意绑在身后,闭目养神,俊逸中略微黯然。
待辛薇靠近,他已然神采焕然,开口道:“辛薇!”
辛薇也没客气,直接走进去就说:“我来了。”
玄盛换了打扮,准确说是脱下战甲,身上仍是那件带血的衣裳,浓浓的血腥味道充斥这小小的空间,不禁令人心颤。光线下的人脸色略微白,盘坐在榻上,看到辛薇走入,便说:“你且将门关上。”
“……关门?”辛薇心乱跳几拍,想得有点多。
玄盛还是那个脸色,但这次眉头凑近了,缓缓点头。
辛薇想了想,转身关好门,站在离他老远的地方正要回话,就在这时,突然见玄盛倒下去,辛薇疾步上前扶住他,大喊:“将军?”
那撒落的长发敷在辛薇脸颊,昔日如华,薄唇尽失血色,靠在她身侧:“你说过……你懂医。”
“……”辛薇顾不得拍掉裙子上的尘土,忙抱住他慢慢起身,见他捂着那只带血的手臂,在小心帮他停靠在座塌上后仔细检查,抬起袖口之时,辛薇见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左臂近肘之外侧有箭伤,伤口长约一寸,深可见骨,定是箭头倒刺被硬生生拔下时伤及皮肉。
辛薇回想当时如飞雨般的流箭,定是他护着沮渠罗仇躲避不及,中箭后惟恐被人发现,断然拔箭撕裂伤口,若非血混合在沮渠罗仇的血迹之中,没有被察觉,也不至于隐忍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为何不叫军医?”辛薇不敢触碰那疮口附近,犹豫不定。
“我已经止了血……”忽然他反握住辛薇的手腕,黑色眼眸果断地盯住她,郑重而言:“辛薇,我叫你来是因为我信你,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受了伤。”
辛薇心急:“可是你的伤……”
“没有可是!”玄盛不觉放轻语气,解释道:“临阵点兵,大将俱损,必乱军心!何况,宋繇已经调查过,流箭共一百零二支,箭身刺朱纹,射箭人来无影,去无踪,恐怕……”
辛薇慌神地看着他,隐约有不好的预兆,却说不清楚缘由。
这时手腕上的那温暖的手渐渐失去力道,玄盛的脸色愈加不好,辛薇来不及想太多,开口道:“将军,你没事吧?”
玄盛摇摇头,他深吸口气,悄然将自己的脏污战袍长袖退下,脸上坦荡,如朗月一般。
“那边包袱里有应急的药物,你帮我处理伤口。”
待辛薇忙着寻药囊的时候,他又保持闭目养神,运气调伤,任凭辛薇检查那创口。
眼前这人风华盖世,天人之姿,眼中的世界却如雾里看花,总是隔着几道屏障。其实辛薇哪里处理过这样的外伤,由于父亲从医的缘故,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医学内行中的门外汉,在没有感染的情况下,她只好尽力止血。
“急救包”里瓶瓶罐罐,几副止血的草药她认得,但是开放式的伤口不能光凭这些就能对付,看来只好缝针了。于是,辛薇撸起袖管,坐下把两腿一盘,拉他手臂凑上前:“可能需要你忍耐一下。”
对方不语,辛薇径自从身上的针线包里抽出针,拉过烛火加热消毒,然后仔细在他的伤口处进行间断缝合术。从皮肤下穿过,每一针一固定,辛薇稳着手指,额头冒出的稠密的汗珠暴露出她内心的紧张,然而,被医治之人依旧岿然不动,稳若泰山。
针数不多,辛薇小心翼翼地像操作一台手术,好不容易收尾后,敷药、包扎……
一道道细心程序过后,才吐口气抬眼看他,恰与玄盛四目相对,不知何处来的心虚,她慌乱移开眼睛,突然她有感觉好像这眼神似曾相识,但来不及多想,发觉自己现在好像娇羞的模样,实在多此一举。
她又收回眼神,故作镇定道:“将军,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以后我会每日来换药,十日后拆线。”
从她拿针线缝伤口时,其实玄盛就已经睁开眼睛看她一举一动,女子的手纤细冰凉,刺入皮肤细致小心,唯恐刺痛他似的,额头发梢间密密有汗珠浮现,沉默如他竟开口道:“第一次见人用女儿家的东西缝合伤口。”
辛薇抹了抹汗,还是觉得室内闷热,于是低下头忙收拾起东西:“将军见笑了,这……算是家传医术的手艺。”忽然间她想起什么,又继续问:“沮渠单于他……”
玄盛由于失血过多脸色很差,套上件干净衣衫,转身对她道:“恐怕他熬不过今夜。”
“什么?”正在收拾东西的辛薇心里一震,说不出个滋味,玄盛冷言道:“你可知我借故请你来医治,另一方面因素,是不想你去匈奴参与此事。”
辛薇不解,问他:“为什么?”
“此番偷袭蹊跷,这一百零二支箭在大漠中绝非普通恩怨,你与单于身份颇有渊源,不宜出面。”
辛薇急问:“可有办法救他?”
“我已经派了军中医术最高明的人前去,不过……回天乏术。”
辛薇闻后,忽地起身准备离去,却被后面的声音唤住:“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匈奴军营,不管怎样沮渠单于对我有恩,我……”
玄盛打断她:“即便他对你有恩,你什么也做不了。”
辛薇此时背对着他,虽然看不到对方表情,但内心的固执让她不想受制于人,忍不住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尹昭若呢?”
转眼间,他们彼此凝视,玄盛眼神坚定却嘴上不置可否,片刻后才幽幽地说:“匈奴没了首领必有内乱,他的生死……与你是谁无关。”
………………………………
天山飘雪,寒气逼人。夜晚白茫茫的天空下,远山巍峨,银树白纱,远处军营点点篝火如星,却压不住四野冷意,钟声响起数下,有飞鸟惊起,拍动翅膀飞向林峰深处。辛薇站在暗处,看着远方的人群骚动,稍顷发梢眉间已白雪莹莹,隐约间似乎听见人声,原来传来的竟是丧钟。
凉军这边也不太平,征西将军李暠亲往匈奴军处吊唁,除了辛薇,谁也看不出英姿伟岸的身影下,藏着伤势不轻的身躯。
经过彻夜调查,除了令人心悸的数百只利箭仍提醒着人们那确实发生过的袭击外,再无法寻到其他更有价值的线索。如今她正身处百丈开外的峭壁密林,身后几乎没有退路,如果说白天的流箭源于此方向,那果真如玄盛所言,这射箭的人,当真是能飞天遁地了。
忽一阵漫天风雪吹过,辛薇被迷了眼,揉擦间前方走过来一个黑影,慢慢走向她面前。
“夜间风大,怎么也不多穿点?”
辛薇抖抖风雪,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看都不看那人一眼,道:“你让巴冲叫我来此,不会就为了来看我穿的够不够暖吧?”
来人冷笑,脱下大氅不顾辛薇反抗,硬披在她肩膀上,笑笑:“如果我说是呢?”
瞬间,辛薇扭过头在他脸上按住那副笑脸:“沮渠蒙逊,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你不知道你的伯父刚刚……去世了?”
蒙逊一下握住停在他脸上的手指,贴在自己面颊,感受她冰冰凉的温度。
“当然知道,而且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真好……能有你分享!”
猛地想要抽出手,却被他牢牢控制,辛薇怒道:“沮渠蒙逊,你是不是又疯了。”
“疯?”突然他仰天大笑,“今天我再清醒不过!十三年了,那个虚伪懦弱的所谓伯父,那个害死我父亲,逼死我母亲的所谓伯父,那个遭遇马贼逃亡弃我于不顾的所谓伯父,他早就该下地狱!”
辛薇抖了抖,顿时无语:“原来你与魔谷所要的人命,就是沮渠罗仇?”
沮渠蒙逊目光放在她惊愕的脸上,嘴角上扬,趁着他不备辛薇迅速抽出手,神色严肃。
辛薇后退一步,瞬间被蒙逊拉了回来:“小心!你身后可是悬崖峭壁,李师傅还真会挑宿营地,以为有天时地利,远离射程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我魔谷三叔最精军械,想要谁的命,谁又能逃得过?”
“你……”
辛薇好像第一次看清楚沮渠蒙逊,十八岁的年华却一副狠准老辣的头脑,真是不可小觑。
转念,她又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上次宴席上,龟兹帛延王子中毒也与你有关?”
“朵兰是焉耆的细作,我一早便知,虽不在乎有人顺便帮我除了碍眼之敌,但手段太拙劣破绽百出,连男成都识得破,难堪大用。”
蒙逊的侧脸在雪映下线条分明,冷峻邪魅,他转过脸认真地对辛薇说:“我无法手刃仇人,可今日我心底仍然欢喜。小五,你愿不愿意等我三年,待我打一个天下,迎娶你。”
辛薇迎着风雪,退后肃立,眼睛从他炽热发热目光中移向远方,十分肯定地开口:“不愿意!”
“你……”
“蒙逊,先听我说完。”
辛薇从衣领间掏出一截玉坠,因为打了死结所以她至今没有拿下,偶尔她会对着镜子研究这小巧的物件究竟是个什么形状,突然有天晚上才悟出,它皎洁的玉质中淡淡的一抹琥珀色为何,原来竟像朵她口中描述的素馨花蕾。
“没想到你竟亲手刻出了鸡蛋花……沮渠蒙逊,谢谢你,但是我不能接受你。一路跋涉到这塞外天山,你看这山中尚有三分绿,一经风雪染白霜,你我二人若不是站在这高处,又怎能辨得出哪里是归处?你说三年要打一个天下,可我却不知三年后身在何方,我无法等你……”
山风骤起,侵人肌肤,一旁的蒙逊从背后拢过她的大氅环抱住辛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大笑。
“小五就该是小五的样子,你说等不起,那便等不起吧,好在你还戴着这棵劳神子鸡蛋花……”
辛薇不由得皱起眉,她俯瞰雪原,听着松涛,却难忽视身后无法沟通的疯癫之人。
远处篝火兴旺,给死寂的松林带来些生气,山下动静越发的嘈杂,两人望着远处的熙攘,辛薇挣扎不开背后的蛮熊,少年心性时狠时癫,辛薇捉摸不透。
没多久,辛薇感觉耳朵旁边的人微微有动静,鼻翼涩涩,不一会儿,肩膀竟有些湿润。
她想挪动身子,却被身后的人执拗地固定住,半分动弹不得。
“小时候,我最喜欢这样靠在阿娘的背上,每次阿爹出去打仗,阿娘都会拉着大哥背着我,快日落的时候站在山包上,盼着阿爹快些回来。可那次,却只有伯父一个人回来了……羌人拿了阿爹做人质,伯父亲手射死了他。”
原来背后又是个悲惨的故事……
辛薇沉吟良久,说:“我父亲曾说,人生其实是圆的,一路下来亲人总会在原点处相会。”
辛薇想安慰少年,摸索到脖颈里的那玉坠,拽出那跟坠子把玩,“这劳神子的鸡蛋花,反正一时半会儿摘不下来,就先当个念想吧,说不定走江湖时,还能救个急换钱用。”
“你是说……”蒙逊突然站直,扳过辛薇身子注视着她,满怀期待,眸中宝光璀璨。
辛薇意识到让他误会了,忙推开他结实的胸膛,顺带着用脚撑住自己,对他颇为嫌弃的样子。
“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想问,都什么时辰你还不回去奔丧?”
“有男成在,别人也只当我在从高昌城前来奔丧的路上。”蒙逊笑得一派灿烂。
辛薇眼神变得惆怅,看着蒙逊说:“人既已逝,过去的希望你能放下,不如……”
“不如这样……”蒙逊嘴角一扬,摸摸鼻子,笑着说:“你看高昌城西面的那块地怎么样?那块地可是风水宝地,冬暖夏凉,河水环绕,我先让人在那里建着大宅,等将来我们回去就住在那边,过几年,还要生七八个娃娃……”
“啊”又是一声惨叫。
皓月当空,转眼间飞雪消失在夜空的远山。
银光穿透树影,风吹来,万叶千声,像是跟随着阴沉调子吟唱。
辛薇甩开那紧紧追着她谈心的人,径直踏着白皑皑的来时路,头也不回地下山去,更远处的黑暗里,好像有双无形的眼睛,望着一前一后追逐的身影,慢慢静寂后,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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