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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遇袭
整整三日,辛薇没有见到玄盛身影,少走远路的她,整日除了翻翻书,就是偶尔帮伙房的士兵下厨。
混熟了,跟着大家喊那位老人家“胡子老爹”,还认识个口齿伶俐的瘦子,大名王茂,因为爱在头上包个绿头巾,便被取笑着喊了谐音“帽儿”。
辛薇如今打扮得与普通士兵一般,裹上皮袄,头顶束髻,脚下蹬靴。
才到九月,天山上就飘雪白了顶,山脚的气候就跟孩子的脸似的,这边下雨,那边天晴。
过了一个潮湿的午后,辛薇好不容易找了个朝阳人稀的山石,躺下暖洋洋地烤太阳。
远处,伙房的几个人扛着新打来的野味,沿着人踏出来的羊肠小道朝这边走来,周围暗绿翻着黄的野草里,惊得虫儿翻飞,偶尔落在他们身上。山石高出小路一截,辛薇看得清楚下面,可下面就很难发现石头后面的人,眼看着哥儿几个走近了,辛薇才侧过头,想跟他们打招呼。
走在前面的人累得喘着粗气,后面的壮汉不禁催促，“帽儿,你还是不是个爷们？腿脚麻利点。”
帽儿呼哧呼哧地笑道:“莫撵我,这牲口的分量比我还沉,总得让老子喘口气吧。”
胡子老爹也在队伍里喊上了:“我看,大毛说得没错,你小子还不济人家小辛子,除了耍嘴皮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
“咳……咳,老爹,你不知道？小辛子其实是个女娃娃,帽儿怎么跟人家比？”有人叫。
“你说啥？”胡子老爹惊讶,摇着头咂嘴说:“小辛子是个女娃娃？”
“是啊,咱营里早就传开了。”
胡子老爹想了想,说:“怪不得细皮嫩肉的,可怎的跑到这受苦来咧？”
叫大毛的壮汉贼兮兮地笑:“前几天晚上,我看小辛子从咱将军房里出来,肯定是……那个呗。”
胡子老爹瞪着眼睛,呛他道:“瞎说！我老头子看人最准,小辛子是正派人,肯干活儿,还识文断字的,比你们几个加起来都强。”
旁边又有兄弟说:“你们没听说,小辛子很像几个月前匈奴人救来的那个女人吗？”
“你是说……‘水神’？”有人敬畏的吞吐说。
“嗯。”
“不是说水神早升天了么？”
“对,对……我也听说了。”兄弟们开始七嘴八舌。
帽儿清了下嗓,开了腔:“你们别瞎猜了,水神啥样我没见过,不过这些日子倒是见过一个匈奴娃子,天天跑来给小辛子倒茶送饭,昨个我又见那娃子畅通无阻进了匈奴大帐,搞不好……呵呵,这是美人计。”
话一出,行人里更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的都有。
胡子老爹皱起了眉头,从后面喊了句:“行了,还不省点力气紧着走！日头沉了也干不完活！”
“老爹,别担心,我看到今儿个匈奴人又来找将军,一时半会儿他们肯定完不了事。”大毛说。
老爹训斥他:“就你小子眼尖,干活咋没见你这么仔细呢？”
“对了,老爹……”帽儿问:“大军开拔,你说接下来咱们要攻打龟兹？还是楼兰呢？”
“你小子管那么多干啥？等将军他们商议好了,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不是随便问问嘛,反正快到了……”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渐行渐远,留给辛薇越来越小的背影。
辛薇一动不动地保持那个姿势,头稍稍露出山石一点,听着下面这些人走过时的谈话,耳朵竖起来,嘴巴自然就闭上。她倒不在意自己身份的传言，没想到这两天匈奴过来人找玄盛商议大事,这么快目标直指楼兰。
……脑海里想起那位蓝眼褐发的月孤城和西域古国的命运,辛薇不由心下一沉。
周围响起树林里的叽喳鸟叫,辛薇没了自得其乐的雅兴。
没多久,她腾地坐起身子,动了动有点发麻的右腿,从山石跃下,带着心事朝着回营的方向跑去。
正值落日时分,地面上的光线变得柔和,营地炊烟四起。
由于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水草丰美,粮草充足,所以大凉汉军营里不吝惜野味荤腥,经常打牙祭,中秋的时候有将领还得到了赏钱和酒,好不热闹。
辛薇灰头土脸地刻意低下头,她正穿着士兵服,迎面走来一支巡逻队,忙靠边等他们擦身而过,正要离去,辛薇却停住脚步,片刻她决定调转方向追上队尾。
一路跟着巡逻兵后面,待到将军大帐附近,辛薇悄悄一个侧身脱身而出,找了个背阴的角落,隐身在那里打探大帐内情况。摸索半天,她才发现一个缝隙,半睁半闭的眼睛贴上前,依稀辨出帐内有个男人的背影,骨架粗大,一身戎装,垂下的头发花白乱蓬,颇为眼熟。
辛薇不敢触碰帐篷,干脆双手扶着地撑住身子,屁股撅起45度角,鼻尖离帐篷不到一寸,以不太雅观的姿势开展间谍工作。
终于,她听见了那背影男人大声道:“为什么你们攻打楼兰,要我们匈奴攻打龟兹？”
一听这人说话,辛薇几乎立刻认出,来者竟是沮渠罗仇单于。
单于对面,虽然辛薇看不见人,但辛薇知道玄盛此时定是正襟危坐,彰显大将风度,以冷静的声音道:“三河王命我等最迟一年攻下沙漠北线十国,大军兵分两路势在必行,焉耆国虽降却其心不齐,难堪大用,而沮渠单于的卢水胡乃匈奴后裔,骁勇善战,今以高昌为盾,此西去讨伐龟兹,胜算要大得多。”
单于动了动身子,犹豫着问:“楼兰那里……能否劝降？”
玄盛冷峻强势道:“沮渠单于,本将昨日已收到楼兰回信,拒而不降,故我不得不征。”
辛薇听见熟悉的叹气声:“唉……当年我曾亲眼见过水清草美的罗布淖尔,楼兰兴衰几度,战火无情,他们何苦如此执着！”
玄盛不见潇洒之风,面容冷峻:“单于宽厚,然战场之上却不可寡断！”
沮渠老单于没有吱声,卢水胡与楼兰私交甚好,他确实不忍见其受挫,一方面他反倒庆幸征西将军如此安排,虽说龟兹是块硬骨头,但至少他可以全力以赴无所顾忌。
“如无异议,明日我们便分头行动。”玄盛下令。
“容我回去布置一下,明日午后即可出发。”
辛薇抬起双臂,悄悄活动下脚趾,慢慢伸直腰板,出了一身薄汗的她听完大帐内的谈话,准备起身离开。谁知,鼻子尖刚离开帐篷,突然一支冷箭嗖的飞过,瞬间射入帐篷里,在围布上留下一个洞。
与此同时,大帐里一个闷哼,有人中箭!
来不及多想,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羽纷飞,四处肆虐。
“不好了！有人偷袭！”
听到动静,军营迅速蹿出众多士兵,守护大帐四周,顷刻间人们纷纷中箭倒地,一片混乱。
辛薇傻愣着,看士兵们拿起盾牌御敌,然而四周却不见敌人踪迹,只有密林中射出冷箭无数,集中在将军大帐周围,很明显,这是一场有目的的刺杀。
忽地辛薇被一个人推到在地面,那人一身铠甲,重量之沉差点压的辛薇喘不上气。
叮当叮当,这人手拿利剑挡开几支飞过来的箭,虽然他身手敏捷,毕竟难敌飞箭凌厉,无奈他带着辛薇翻滚进帐。辛薇头发凌乱,灰头土脸,一阵天旋地转后发现已经随着这人的环抱滚动,置身于大帐内，但这里也并不安全,藤木屏风被射得跟刺猬似的,带着各种大小缝隙的实木编藤,起到缓冲作用,竟然饱经射击依旧岿然而立。
室内狼藉,帐篷被刺成了筛子,若非骨架扎得结实,恐怕也坚持不到现在。
好在箭雨忽然停止,短暂的死寂没人敢轻举妄动。
几秒钟后,辛薇突然被人从地上拎起,满脸灰土的她这才抬起头巡视,除了凌乱和箭四下无人,从后面救了她的铠甲人还没看清面貌已经冲到屏风之后,有卫兵进来保护,然而也只是跪在门口处,待那立功的屏风寿终正寝地倒下,三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铠甲人面前是倚靠在地的两个人:征西将军和倒在他臂弯伤重的沮渠罗仇。
征西将军神情肃杀,浑身紧绷,浑身毫发无损,右手中的重剑保持着防御状态,左臂下的老单于侧靠着他,后心插着一支箭,血流如注,伤势危急。
心急如焚的铠甲人刷的跪在地上,垂首请罪:“将军,宋繇失职！”
玄盛并未理他,突然老单于一下剧烈的咳嗽口中喷血,他立刻倒插宝剑入地,双手扶老单于,下令:“快去传军医。”
“是！”门口卫兵领命退出。
副将宋繇还跪在那里,辛薇看着之前还高大威武的单于却倒在自己面前,满地是血,不知所措。
谁知单于侧身,竟用手掌撑着坐起来,吐了口鲜血,却对上她的眼睛,掠过惊喜,努力一笑:“还好……这个时候,你在。”
辛薇想起自己欺骗他前往敦煌,如此见面,她心虚混合着痛苦,走上前扶他。
“单于,你没事吧？对不起,我……”
话音未落,就见单于拍拍她的手,话音虚弱地说:“傻孩子,不用道歉……自你第一日投奔玄盛,我就知道你在这,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辛薇居然脸颊湿了。
“我早就知道你……你是尹家的女儿,呵呵……老天待我不薄,还,还给我赎罪的机会。”
辛薇猜不透他的意思,老单于眼睛竟也湿润,仿佛又很长的故事,却只能化作只字片语的忏悔:“昭若……你是尹昭若,她的女儿,而我,却是你的……仇人。”
“仇人？”辛薇不解。
“……”沮渠罗仇点头,眉头锁在一起。
“十八年前,我……还是先秦麾下,带兵攻打襄阳,我知你母嫁于此地,私心我想带走她,怎奈却被她拒绝,城破之日,你全家……殉难。”说了这么多话,单于突然眼睛瞪大,一手扯住辛薇的手:“是……是我,屠了那座城,毁……毁了你母亲。”
辛薇脸色黯然,她明知自己不是尹家遗孤,却身负沮渠罗仇内心的救赎。
她结巴道:“你……你打算怎么样？”
沮渠罗仇花白的头发散了,颓废地说:“我……就要去见你母亲了,可我……”
说完,他气郁胸口,猛地又咳出一口鲜血,吓坏了沉默的辛薇,沮渠罗仇背部血渗透衣服,染红了他身边玄盛的袍子,此时的他的嘴角开合,似是再等辛薇开口,分外纠结。
玄盛不敢拔箭,只能压住单于的伤口尽力止血,他小声对她说:“辛薇,有话快点说吧。”
辛薇听闻此言,看他眼中不容置疑的严肃,与此同时老单于却用了无遗憾的目光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前几日还精神抖擞,如今却失去光彩,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辛薇很同情这个会稽王的郡主之女的不幸遭遇,然而她却不是真正的尹昭若,又如何能替她原谅仇人呢？可若不表态,老单于恐怕死不瞑目。
单于抓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辛薇只得回答:“请单于保重身体,过去的……我早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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