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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建安四年秋,孙权回到江东已是大半年过去。北方战事的序幕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就下面搜集上的各种信息来看,那屏气宁息等候的第一战,即将开始。
昨日孙策告诉他,要准备准备,随军西征了。
孙权低头看着摆好的棋盘。黑白成势,互为犄角,一派混沌的战局,却又在混沌中显出几分凌厉杀意。他闭上双眼,皱眉思量徐州一战,曹操用兵之狠、决、妙,手指微动,碰掉了几枚棋子。
“公子这盘棋……”
孙权睁开眼睛。亭子周遭并无下人,黄叶零落,正值战时。来人是个素净衣衫的青年。孙权便对他一笑:“仲嗣以为如何?”
张承再看一眼棋盘,只道:“杀伐之气。”
孙权点点头,将那碰翻的棋子重又捡了起来。张承是张昭之子,在东吴一批官宦世家子弟里,算是聪慧谦逊,有谋略亦有手段的一位。孙权知道自己与张昭是政见相和的,而张承,有时是沟通这一主一辅,极为重要的中间之人。
张承坐到垫上,帮他慢慢收拾棋子。
“近日常常看到公子摆棋,仲嗣愚笨,有时能见其意境,有时,却又满眼杀伐诡奇,看不出谋略。”
孙权并不抬头:“那大约是我摆得太快。”
张承点头:“不瞒公子说,以前不是没与公子对弈过,从不见这样重的……”
孙权笑了笑:“杀气?”
“非也,”张承将最后一粒黑子收入盒中,看着孙权道,“是杀伐。”
“公子是否因为战期临近,胸中已有丘壑?故而棋局之中,黑子对白子步步紧逼,竟是攻如雷电,势如破竹。”
孙权闻言一愣,摇首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想起此前在北方跟着曹操打了几仗。那样的杀伐谋略,与兄长大不相同,不知不觉近日便在棋盘中摆起来。”
张承点点头:“曹操确乃雄杰。”
“此前与兄长谈及北方战事,他以为袁绍根基太强,曹操胜算不大,应是两败俱伤。”
张承一顿:“那公子以为呢?”
“老师是怎样的看法?”
近日张昭等人都忙着辅佐孙策准备西征事宜,倒很少来孙权这里。
张承斟酌着开口:“家父以为,曹操胜算……”
“更大。”孙权替他结了句,起身往台阶走了几步,停在廊下,伸手接住那掉落的一片叶子,“时势如此,这场规模宏大的战争一旦开始,一旦开始……”
“公子?”
孙权说不好自己现在的复杂心境。一面期待,一面恐惧,一面跃跃欲试,一面心灰意冷。他想到从江北传来的话语,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派人去收集那边的消息?只是因为关注这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战争?
“一旦开始,便是至死不休。”
“这场战役,实际上只有一战,就是首战。”
张承站在孙权身后,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少的公子背光而立,用低沉稳重的语调,诉说着令他震动的论断。
“首战若曹操胜,则袁绍兵败如山倒,天下大势,归于许昌。首战若曹操败——则天下大势,割据依旧。”
果真如此?
张昭从吴侯府回到官邸时已至暮时。张承一番话说完,张昭只是默默点头,捻着胡须不知在思量什么。
“父亲,首战定胜败,此论之气势,实非常人所能及!”
看着张承略微激动的脸,张昭笑了:“这话,可不是孙权公子说的。”
张承一愣。
“从北边传来的消息,曹操曰:首战胜,袁绍兵败如山倒,天下归我;首战不胜,我等丧家失所,死无葬身之地。”
张承皱眉:“公子所说,略有不同。”
张昭摇头道:“曹贼所言,言过其实。不过封了上下将士的退路罢了。所谓背水一战,胜算为大。他自己想必也不会拿此当真。曹贼若真这么容易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那还是曹贼么。”
张承思量一会,点点头:“父亲说得是。父亲,那此战胜败,究竟对我江东,有何不同?”
张昭眯起眼睛,低声道:“无论胜败,皆是凶险。”
“为何?”
“照主公这样的打法,无论哪一方胜,下一个……”他皱眉叹了一声,“都要收拾我江东了。”
孙策并不理会下臣们或这或那的论调。建安四年十月,曹操、袁绍共百万兵马于官渡对峙。
孙权拉紧缰绳,回身看了看城楼。大大的吴字迎风飘展,与日头辉映,颇有几分伟势。
“少将军,主公传令,全军三个时辰后于渡口统一登船!”
“知道了。”孙权微微挥手,打马上前,“去传令给后面的人,都给我跟紧些!”
“是!”
他这一队人马共计三百人,由他带队,孙策给安排在周瑜的营中。这三百人的队伍,本是他的亲兵,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可是江陵一战,为护他逃走,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兵卒全部战死。剩下的,还不到二百人。若非孙策又拨些人给他……
孙权勾唇一笑。
兵不在多,在精!这是曹操教他的。
茫茫江水与雾气融为一体,隐约能看到雪白的舟帆破雾而来,带出哗哗水声。随着船体渐渐显现,刀兵之气和着隐隐寒意,令江边渔民们都不敢肆意出渔,皆躲在自家破落的草船中,静静等待军伍行过。
孙权站在甲板上,手中还拿着一把精钢长剑摩挲。部下从未见过这样通体漆黑还光泽清寒的武器,便有人好奇观望。张承此时随军,倒也常跟在他身边。
“公子难道忘了君子不现兵利?”
孙权与张承互视一眼,回过头便见孙辅等人大步而来,虎虎生威得好像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看来周瑜的战前宣讲很是鼓动人心——不,只要待在周瑜军中,向来是兵势极利的。
“既在军中,我便不是公子,而是少将军。难道国仪连这都忘了?”
孙辅撇撇嘴,站到孙权身边:“我不过是觉得此战凶险罢了。您这么文气,留在家治学多好。”
闻言孙权笑了笑,将长剑收起挂上腰扣:“说的好似我不曾历经艰险……跟你一般,净吃白饭似的。”
孙辅喜吃白米饭,这在周瑜军中很是有名。有人称“白米将军”,孙辅听闻总要气上半天。
从兄弟对孙策、孙权来说,其实与一般将领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比周瑜、张承等人亲厚。但孙辅似乎没什么自觉,常常拿着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调侃年少的孙权。小时孙仲谋或有所觉皆忍气而已,现下倒也会拿话噎得孙辅不好言语了。这毒舌究竟是从哪儿拾掇来的啊?
张承低头一笑,拍了拍孙辅:“公子早饭那白粥还没吃到呢,心中不快,您多担待。”
孙辅便哼哼着咬牙。
他们这些军将,以为曹操在北边与那袁绍对上了,许昌空虚,正是打那曹贼一个措手不及的好时机。孙策本也有此意向,谁知被周瑜、张昭、孙权等人劝住,又改道西征。张承明白,这边最切身了解曹操本人的,正是孙权。无论何事,与一代雄杰沾上了边,不说从长计议,至少也要谨慎行事。
所谓西征,其实已备战多时。本意是要将大部兵力放在收拾袁术上,岂知那厮未等孙策动手,便呕血而亡。西边总是要打的,即便袁术死了,岂不闻还有刘表、刘勋和黄祖?
孙权闭上眼睛,似乎又闻到了父亲临终前,那浓重不去的血腥气。
即便乱世之中,也不见得有多少孩童会亲眼看着父亲死在自己面前。这么多年过去,暗箭带来的伤痛依旧时时提醒孙权丧父之悲。
所以孙策既领大军西征,他孙仲谋一定得跟着。
若能手刃黄祖……若能手刃黄祖,便也算了了夙愿。他摸着长剑上细密的纹路,静静思量战略布置。
“据我所知,如今袁术的残部,已经投靠刘勋。”
孙权抬首,便见孙策正手指地图,盯着一条条蓝色标注的水路道:“如今我们驻于此处,黄祖驻沙羡,刘勋屯皖城,互成呼应。无论先取哪处,必有兵马相援。”
黄盖、程普、韩当等老将站在孙策对面,周瑜、吕范及孙权等年纪较轻者则位其下首,一室昏黄火光,气氛确是严肃。
周瑜看了看周遭人等,抬手往西,点住一处城池:“此为海昏,乃刘繇旧部所据。”又在一处大城画了个圈,“此为豫章,豫章太守是华歆。此人乃名士,夙德良善,但无统兵之才,难与人争。”
孙策笑了笑:“公瑾说得不错。故为今,我等决断只在先黄祖,还是先刘勋了。各位以为如何?”
黄盖捻了捻胡须:“末将以为,先黄祖。”
周瑜道:“为何?”
“你们看,我等如今驻地,与黄祖、刘勋各成犄角,虽离刘勋略近,但,”他伸手一划,正是一道青山,“中间有此屏障,刘勋要跃岭来援,乃是难事。那皖城四面是山,易守难攻。而沙羡背山面水,正是我东吴军队善战之所!末将以为,应当先易后难。”
“这算不上先易后难,”周瑜摇首,“黄祖根基远胜刘勋,并非易攻之城。相反刘勋如今缺乏粮草,正是灭之良机。根据线报刘勋之弟刘偕已至豫章借粮,那华歆又将他赶去了海昏,可见这粮,难借。”
黄盖闻言眉头一皱,默然不语。
孙权在一旁听着,眼睛只是盯住那海昏。
孙策知晓他素来聪慧,近日也为西征出了不少谋划、主意,便道:“权弟?你以为如何。”
黄盖等人以为孙权年少,不过十几岁,便看他一眼,也未在意。
却听孙权顿了顿,沉声道:“刘勋无粮,又坐拥大军不肯精简,必想方设法弄粮草。我若是他,逼到这样的地步,是要出门抢粮的了。”
周瑜闻言眸色一亮,诧异地看向孙权,与孙策对视一眼,便点头道:“不错!刘偕借不到粮草,已经要求刘勋出兵,攻打海昏、上缭。”
孙权眯起眼:“刘勋会出兵么?”
小霸王却是一笑,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他不出,我也得让他出!”
西征,必先刘勋,后黄祖。
孙权早该猜到的。他行军布阵也许不行,但看人,却常常眼光毒辣。黄祖是个可以内敛多疑,又具十分韧性之人。刘勋其人肤浅暴躁,比之黄祖,好对付得多。
众将回营后,孙策留了弟弟用饭。
军营之中,也不过是些肉干米饭,大约白日里事务繁忙累人,这晚饭,兄弟二人对坐吃着倒也香甜。
“权弟,我今晚准备写封信给那刘勋。”
孙权眼珠子一转,笑了,拿筷子指指兄长:“劝他去打海昏、上缭。”
孙策点头:“我要在信中好好奉承他一番,再替他吹嘘出吹嘘功劳。唉,这行军打仗,还得拍人家马屁,不快活,不快活!”
听着兄长老不正经的调子,孙权暗笑,低头扒了两口饭食:“能被主公您拍马屁,他刘子璜还真是三生有幸。”
孙策闻言脸一唬:“叫哥哥!”
孙策一笑,给他夹了菜:“哥,母亲是不是有信?”
孙策点头,起身从衣架上掏了只竹筒:“在这里头。怕咱们军务繁忙,没写多,就几句话。”
孙权接过一看,笑意更深:“小妹代笔,真是将军风范。”
小霸王摇头:“姑娘家家,天天跟个男人似的,写个信也一点脂粉味也没有。”
孙权不理孙策,只小声念道:“阿灰掉毛掉得厉害,许是老了。小妹前日带阿灰与绍儿玩耍,乔氏不准——唉,这都写的什么鸡毛蒜皮!”
孙策看他一眼:“待我们回去,绍儿也该会说话了。”
孙权笑道:“想必第一句要先叫母亲,哥哥不在绍儿身边,也听不着他唤你。”
回到自己营中,孙权往东看去,周瑜大帐还是灯火通明。他皱眉想了想,不禁点点头,对前来迎他的张承道:“仲嗣听了,明日拔营启程,主公与周瑜一路大军往西,我会带兵跟着黄老将军走。那三百精兵,你带五十人即可,紧跟周将军,路上好好学学他行兵布阵。”
张承闻言一愣,略有忧色,看了孙权半晌,终是不好相劝,只得拱手道:“仲嗣明白了。”
周遭并无他人。
孙权想了想,凑近张承道:“周瑜手下俱是精兵良将,轻易不会让你有建功之机,我也不需要你建功。只一件事,我要你带着这五十人,定要第一批入城!”
“仲嗣定不负所托。”
孙权呼出一口浊气,抬手紧紧握住了剑柄——通体漆黑的精钢长剑,前主人单戎却永无机会再见这江南秋日,鼓乐金鸣。
远远隔着江水和广袤土地的官渡战场,此时浓烟消散,横尸遍野,难闻的气味在焦土上播散蔓延。曹操略显疲惫的面容映着火光,透过昏黄斜照,也不知看向何处。背光的身影,在夕阳下恢弘得不似凡人。
“主公!”曹仁满脸喜色来到他身边,身上面上已在硝烟中染得漆黑一片。
曹操笑着看他一眼,拉紧缰绳,掉转马头,举起了手中佩剑青虹,高声道:“此战已胜!退兵回营!”
潮水一样的欢呼相应层层传来。
他的首战,就像他内心深处所预言的一样,胜得大气,胜得辉煌。
袁绍一定会在夜色里狼狈奔逃。
想到这里,曹操抚摸着腰间明显绣了江南纹样的佩带,笑得得意而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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