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锁仲谋

作者: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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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冲天的火光和黑烟在江面上升腾,阳光冲破雾气,将战场照得雪亮。孙权就像是又回到了九岁那年——船上到处都是流箭、呼喊。
      “少将军!”
      部将将他一拉,往后退去:“孙辅将军已趁胜追击,咱们回防么!”
      孙权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抬手将带着血的战袍收了收,便听鸣金传来,孙贲的船擦边而过,显是沿着孙辅的水道往北行去。
      他看了片刻,随即点头:“回防!去主船区。”
      “是!”
      黄盖是此次拦击的主将。其所乘战船也是最大最高的一艘。江面上白帆如浪,蔚为壮观,昭示着孙氏又一场胜利。除去孙辅、孙贲船队领命趁胜追击,其他战船皆闻鸣金而收拢,收拾江面战船,准备回防彭泽。

      激战已经进行了整整一夜,晨雾散去后,渐趋平静的战场上浮尸、碎片到处都是。江东将领都知道,刘勋此次元气大伤,孙策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皖城攻破,俘三万人,如今李术已经被任命为了庐江太守,也就是说,孙策并不会在皖城逗留,下一站紧接着就得收拾黄祖!
      孙权抹一把黑呼呼的脸,露出一点白皙,看得黄盖笑道:“公子,这一仗,漂亮啊!”
      孙权胸中溢起几分豪气,也想扯起嘴笑笑,但刀锋的阴冷提醒他北方还有更大的威胁。他只能抿着唇说一句:“东吴势盛。”

      建安四年十一月初七,孙策趁刘勋带兵攻打海昏,从后方转道攻破皖城,共得两千兵士,一千艘战船。刘勋闻知大惊,回防途中被早已在彭泽埋伏的黄盖、孙辅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北逃。就连黄祖派来援救他的队伍,也被打得溃败不及。随后,孙策带兵五万,共四千艘战船,沿长江西进,终于将兵锋指向了杀父仇人,黄祖。

      “公子,丞相在这信中,问我进退。”
      少年公子的憨厚面容一如往昔,只严肃谨慎将竹简接过,细细看去。荀彧看了曹丕一眼,转过身去慢慢道:“如今军中粮草殆尽,难以久战。若袁绍得知我军粮草不济,必坚守不战,长此以往我军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退军,就等于放弃了大好局面,给袁绍以喘息之机。这些,都是丞相信中所言。”
      曹丕皱眉盯着手中信件,思量一会,便起身道:“荀先生,父亲在信中,将这进退利弊,样样都已说到。那咱们……那咱们到底是该进呢,还是该退?”
      荀彧笑道:“公子问得好。公子以为,丞相是什么意思?”
      曹丕一愣,作出难解其意的样子:“我,我不知道。”
      荀彧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那好,我告诉你,丞相啊,早有意退军。只不过不愿直说,是希望我劝他退军。这样,他就可与前线将士说:军中粮草不济,荀彧力劝班师——我不得已而从之。”
      曹丕恍然:“父亲……真是太聪明了。”
      荀彧挑眉:“丞相的智慧嘛,不是天下第一,也得是天下第二。”
      “那天下第一……?”
      荀彧却住了话头,慢慢收回手去,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鞋:“天下第一嘛,虚位,以待罢。”

      “公子?公子?”侍从进得门就见曹丕站在窗前,细瘦年少的身影在黄昏中生生带出一丝冷寂。
      曹丕回过身,淡淡道:“孙策这次俘获了多少兵马。”
      侍从躬身道:“回公子,打刘勋,俘获兵士二千,战船一千,马匹辎重无数。黄射援兵俘获一千,战船四百。至阳羡攻黄祖,共俘获……”
      曹丕冷声道:“多少?”
      “一万五千兵马,五千战船,兵马辎重无数。豫章不战而降!”
      “……华歆!”曹丕眉头紧紧皱起来,回身走到一幅并不算精细的地图前,伸手比了比,点头道,“希望孙策这个时候不要北上……”
      侍从道:“丞相不是要回来了么。”
      曹丕看他一眼,恩一声便也没再说话。
      曹操当然快要回来了,可是江南此时最好不要有任何异动。孙策……已经平定了整个江东,势力延伸至阳羡以西,已经快要对上刘表。他可以和刘表打,但,不能北上!彻底平定北方之前,他的父亲根本没有精力对付孙氏。
      眯起眼睛盯着偌大的版图,他低声笑了笑,然后伸手,抚摩着许昌到金陵,那一片广袤富饶的土地。

      孙小妹抱着一只灰色的毛团站在廊下静静等待,一年过去,少女的身姿渐渐秀挺起来,厚重的毛皮外披也没能遮掩青春秀美的气息。
      “哥哥!”
      孙权抱住扑过来的小妹,低声笑道:“叫你文静些,怎么不听。”
      他的手冰凉冰凉,好像在寒风中吹久了,跟冰棱子一般。
      孙小妹将怀中温暖的兔子往孙权手中一放,挑眉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府里,可憋闷了!大哥呢?”
      孙权面容略显疲惫,只笑着摇摇头,便往屋里走:“你在我房前等,还指望大哥跟着我一路过来?他看绍儿去了。再说什么叫一人在府里。母亲、乔氏还有叔弼、季佐都在,不都陪着你么。”
      孙小妹撇撇嘴,直接跟了他到房里。
      一应侍女上前服侍孙权更换衣裳,小妹也不躲避,只看着他外袍上黑黑灰灰,还有血迹,惊道:“哥哥,你袍子上怎么还有血!”
      孙权无奈地着人拉上帘子,将小妹隔在外头,淡淡道:“回来得急,日夜兼程的,我也没空梳洗换衣。这是战场上沾了敌人的血,无妨。”
      小妹点头,这才放下心。
      眼见着孙权暂时没空理她,小妹道:“晚上接风宴,你要去么?”
      孙权挑帘而出,伸手扳了小妹肩膀一路推出门去:“我呀,只想睡觉!姑奶奶,您乖乖找大哥去,别来烦我了,知道不!”

      将人打发走,侍女亦鱼贯而出。孙权看着一室空落,抬手捏了捏酸疼的肩膀,便上前扑倒在软榻间,闭上眼,慢慢放松了身体。
      战火碾压过的疲累和酸痛瞬间袭来。他将头埋进枕头,享受着炭火带来的暖意。
      记忆中徐州战役结束后,曹操用马车将他一路带回许昌,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竟也没有这般疲惫。

      “权儿,权儿……孙权。”
      他眯起眼睛,看到曹操本如寒刀一样凌厉的双眼正笑意温然,伸手将车帘子拉了严实,只从缝隙中露出光线。
      他轻声道:“到哪里了?”
      曹操笑了笑,低头亲他:“刚过樵县,就快到了。”
      脖子痒痒的。
      孙权不舒服地皱起眉,哼了哼,将他推远些:“樵?你小时住在这里……”
      曹操挑眉:“你知道?”
      孙权一愣,低头道:“曹孟德天下闻名,谁不知道。”
      曹操也不在意,只将人抱得更紧些。
      “我曾经想过,是不是应该落叶归根,可又觉得自己想得太早了些……孙权,你还小……可有时我竟觉得你会懂……”
      懂什么?
      意识迷糊起来。
      人影,马车,光线,一切的一切,都渐渐扭曲消散,直至不见。
      只有无尽的黑暗……
      好黑……
      他还没走?脖子好痒……曹贼……

      孙权渐渐睁开眼睛,窗外是无尽夜色。一室昏黄灯光,脖子那儿还是毛茸茸的。他想了想,抬手一摸,却是只兔子。心中瞬时有些空寂。
      孙小妹把阿灰留下了。
      他坐起身,轻轻将阿灰抱在怀中。兔子有些残疾,生相却还是当初那般可爱。
      孙权想了想,对外头叫道:“来人,传些饭食。”
      阿灰快乐地蹬了蹬完好的那只后腿,毛茸茸的耳朵扫过孙权腕口,引得孙权垂首而笑。

      经西征黄祖,整个江南,已被孙策平定。一时江东风头无二,终于可以休养生息,积蓄力量,静观天下局势,江北变幻。
      那日的庆功宴,孙权并没有出席。他在这场征伐中献计无数,手下三百精兵也当得一个“精”字,论功行赏,除却黄盖、周瑜、孙贲、孙辅等人,他便算得头一号了。只是与张承商议过,现下有个贤名最好,立功赏赐之类的,倒不如内敛谨慎来得划算。
      “公子,公子啊。”
      孙权回头,只见张昭笑容满面,大步而来,便揖了一礼:“老师,这是要去主公那里?”
      张昭点头:“公子想必也听说了,”说着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曹操来使,必定是请求结盟。”
      孙权怎会没有听说。
      他甚至知道曹操派了谁来……扬州刺史严象。他低头笑了笑:“咱们不是已经结盟了么。”
      张昭摇首:“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依老朽的想法,这个曹孟德,现下最怕便是我们以江南为依托,联刘表,攻许昌!”
      孙权敛去了笑容,抚摩着自己一应素色的袖口:“可惜,刘表根本不可能……罢了,老师,我跟您一同过去?”
      张昭笑道:“甚好,甚好。”

      严象,这个人对孙权来说并非一无所知。至少征徐州时曹操所带的智囊里,便有他。皱眉思量,孙权按住袖中微微有些抖动的手,只在想曹操为什么偏偏要派这位严象前来,又有怎样的目的。
      严象也在打量孙权。
      这少年长高了一些,气度沉稳内敛,再看不到徐州时惶然愁闷的模样。
      他觉着袖口里的那件东西愈发灼热,留之不得,便举杯向对面儿坐着的孙权敬道:“孙小公子别来无恙?”
      孙权一愣,皱眉道:“甚好。劳烦严大人记挂了。”
      严象笑曰:“并非下官记挂,只是我家丞相吩咐,见到小公子,一定要问声好的。”
      孙权心下一个咯噔,只是不露声色,淡淡笑道:“哦?那便劳烦严大人代为转达,孙权一切都好,请曹丞相莫要挂心。”
      孙策听见那严象开口心中已是不太舒服,现下这二人你来我往也不知讲的什么暗语,只道严象定是在说孙权北掳事也,如此一来,岂非打了他们在座江东人士脸来?皱眉扫了面色不太好看的二弟一眼,他给自己斟杯酒,对严象笑道:“严大人,我江东酒水如何?”
      “甚好,甚好。”
      “比之许昌如何?”
      严象只是低头笑道:“唉,我只知金陵的酒,跟扬州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哦?”孙策大笑,扫视了座下一应将军、弟兄,“严大人真是好说法!不知曹丞相派你前来,究竟是为何事?想必不是单单送几份礼,祝贺我孙策平了黄祖吧?说起来,我听闻黄祖是往北边跑了……”
      前头打马虎眼儿打了这么久,终于是要切入正题。
      严象长舒一口气,想着反正礼物送了,您小霸王也接了,我这便好说话些。
      “不瞒吴侯,这件事,于我们丞相,和您孙家,确实十分重要。”
      “哦,不妨说来听听。”
      如今周瑜驻守巴丘,孙贲、孙辅分守豫章、庐陵,长江一线都是他孙策的重兵,谅他曹操不敢在这节骨眼上与孙氏交恶。
      只见严象放下酒杯,起身走到堂前,向孙策施礼道:“禀吴侯,此次文则前来,是要替我家丞相求亲的。”
      说罢还状似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孙权。
      可怜孙仲谋被他这句话惊得浑身僵硬,差点儿连酒杯也打翻了去。众多吴臣亦未好到哪去,皆被这消息震住。
      曹操如今……不是已经四十有三了么!而且还有一群姬妾,他想娶谁……
      孙策眉头紧锁,看一眼孙权,沉声道:“替曹操求亲?”
      严象将众人反应收入眼中,又不慌不忙作了一揖,淡淡笑道:“回禀吴侯,真说起来,也不算是替我家丞相求亲。而是丞相见曹彰小公子已至婚龄,想在江东……找一位儿媳。另闻江东出少年英杰,个个英雄盖世,有曹仁将军之女,亦是闺秀,我孙曹两家,如结秦晋之好,岂非百年佳话!”
      众人的心情,已然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想揍这严象一顿,显是众望。
      孙策挑眉,盯着这位严刺史,半晌才道:“哦……这曹丞相,真是打的好算盘啊。”
      严象笑而不语,又慢悠悠回到了自己座上。

      “公子,孙公子?”
      孙权站定。夜色之下,吴侯府树影斑斓,从远处传来丝竹之声。
      严象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孙权冷冷看着他:“严大人。”
      严象笑笑,上前两步,凑近了孙权:“公子何必急着走呢?吴侯说之后还有舞姬助兴!”
      孙权默然不语,只是目光扫到他左手那件竹简,面色便又难看起来:“你出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严象挑眉,将那竹简从左手换到右手:“公子已经忘了我家丞相么?真是狠心。”
      孙权大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严象摇头,伸手将竹简一递,孙权慌乱间躲开,他便急急移步上前,硬将东西塞进孙权手中:“无论如何,看在大黄山救急的份上,请公子一定要看!丞相切切,实乃……心声。”
      孙权咬着唇,不敢置信地盯住严象:“他怎么会派你来……他疯了?!”
      严象不语,退了两步,便转身离去。独留少年怔怔立在树影里,好似要跟黑暗融为一体般的静默。
      他们都不知道,孙策早已派人盯住严象。
      不,或许严文则明白,只不在意罢了。

      竹简上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话。
      孙权躲在房间里,就着昏黄的灯火看来,只得低叹一声,将竹简覆到蜡烛上,一点一点熏成了漆黑,再扔到火盆里去。
      “一别半年,吾心切切。唯念秦晋之好,别无他想。”
      “曹操……”孙权冷冷看着那信件被火烧出噼啪声响,渐渐化作灰烬。竹简里缚着一枚玉勾,是曹操送给他,而他故意留在许昌未曾带走的那一件。临走时,他放在卧房的软枕下,竟也被那人翻出来。
      如今,玉勾又回到他手中。
      “你这……混账……”
      轻轻抚摸着怀里的东西,孙权想了想,起身披上外褂,决定出门去找兄长。

      “你要杀严象?”孙策讶然,抬首看向静静坐着的二弟。
      严象交给孙权一件东西,他已知晓。可为何转眼之间,孙权便过来说严象留不得?
      少年只是低着头:“严象辱我至深。”
      孙策默然不言。孙权只得又道:“曹操求亲,我江东不能不应。以江东实力,越江攻许昌,投入北方战局,实为不智。且有前盟,此时背信,恐为天下所诟病。曹操所求,孙曹联姻,只可行一半……”
      “一半?”
      孙权笑了笑:“曹彰比曹丕还小一些,曹操怎么不说为曹丕求亲?盖因曹彰无才无德,母亲地位卑下,不是他看重的儿子。曹仁的女儿,也不过算是他从侄女罢了。”
      孙策点头:“确是如此。”
      “曹操征伐袁绍,因天子在许昌,便显得名正言顺。我们若趁此机会偷袭其后方,一则实力尚未恢复,二则若袁绍胜,我们所夺下的土地最后未必能保住;若曹操胜,我们也将陷入两难境地。三则刘备已投靠荆州刘表,我怕他会借机撺掇刘表,来攻我江东。”
      孙策虎目一瞪:“他们敢!”
      孙权笑笑,并不回话。
      孙策看着他道:“但这与严象……严象如何辱你了?是否是……他又提起了北边的事?”
      孙权默然不言。孙策便叹了一声:“一定要杀他?”
      孙权咬唇,忽而伏地道:“哥哥,严象奸诈圆滑,瑕疵必报,并非宽厚之人。我江东一应态度,他此后回到许昌,必定添油加醋,全数报与曹操。况且,曹操说求亲我们便应了,天下只会说我江东是跟着许昌打仗,倒不如一面应他的主意,一面杀他的使臣!”
      “……权弟。”孙策看着自己的弟弟,颇有些不敢置信。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孙权还有另一番考量。
      曹操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能放严象好好地回去。
      “我不管你现在在北边如何说我孙权,也不管你对谁说了……”他只暗暗咬牙,“但凡有知晓的,还要拿捏这个送到我面前逼迫于我,你便不要想他能全身而退!”
      比起曹操,他才是如履薄冰的那个人。
      神经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不敢出一点差错。那人却还要派个严象,来给他制造麻烦,实在可恶至极!

      “啪!”
      曹丞相的卧房中传出一阵破音。曹丕从门口过便听了清楚,侍从战战兢兢问道:“丞相也不知在为什么发脾气,公子,您还进去么?”
      曹丕想了想,低头拍拍袍子:“听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与我何干。进去罢。再说,杨修不也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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