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锁仲谋

作者: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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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最终曹操的火气也没能发到儿子身上。因他认定这总显平庸的曹丕,哪怕略有风闻,也不可能真了解透彻他跟孙权那点事儿。哪里像眼前这人,就如同他肚里的蛔虫……还是最可恶喜爱翻来覆去的种类。简直令人既爱更恨!
      他只死死盯着低了头不看他的杨修,一动不动。曹丕就在这时候亦步亦趋战战兢兢进得门来,恭敬行礼:“父亲。”
      曹操看他一眼:“荀彧呢。”
      曹丕道:“荀先生即刻便到。”
      曹操目光慢慢又转回门边儿那长身侍立的男子身上。
      杨修便明白了,只好略鞠一礼,不敢再多留。

      因孙权献计,曹操与江东孙氏的这次联姻,由开始便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曹操子曹彰迎娶孙贲幼女,而孙氏这边,则决定由孙策四弟——自幼体弱多病的孙匡,迎娶曹仁之女。
      张紘护送孙氏女抵达许昌的第四天,庐江太守李术便奉孙策密令,直接在江边上截杀了扬州刺史严象!跟随严象二十余人,无一幸存。
      这个秘密并没能保存多久,即传遍了江水两岸,天下哗然。有传言说曹操气得生生折断了一柄长弓,第二日仍旧笑眯眯出席了曹彰婚礼,对着年纪极小抖抖索索的小姑娘道“你有两个好族叔!”,顺便还得向皇帝刘协进个言,推举孙权作茂才。

      孙权听闻后,回到房中便笑得整个人斜倒在榻上,不时发出极轻的“嗬嗬”声。墨色玉勾被他紧紧撰在手中,盘龙出海,困兽夺山,说不出的静谧幽暗,和隐隐绰绰的龙气。
      他眯起眼睛盯着,然后放轻力道,将玉系回腰间,青蓝素服,与其倒少见的相配。袖口露出一截臂膀,尚留存着淡淡刀痕。划下去时很疼,可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他孙仲谋都不曾为疼痛皱过一下眉头。

      曹操知道严象一事蹊跷太大,加之丢失了那枚玉勾,自己根本看不透那杨修是个什么打算,又日趋多疑,觉得杨修看自己倒是很透,心下愈发不快起来。
      曹丕淡淡然在一旁看着,只作不知。
      该知晓孙权之事的,除了那么三两个,还能有谁呢?曹丕自觉此事做得漂亮,便稍有些得意,面容也显着不那样呆了。
      “公子?”
      曹丕回过神,瞧见远远的那白衣少年一脸不羁漫行而来,即刻敛了笑容,沉着面容摇了摇头,侍从便再不敢出声。

      “张先生此来,却是令我许昌,平添了许多喜气!”曹操一边斟酒 ,一边对着铜爵自顾自道,目光并未对上张紘。
      “……不敢,不敢。曹丞相客气了。”
      此时堂中仅他二人,倒也清静。张紘已然听闻严象被截杀之事,江东上下都当此事孙策做得利落狠辣,岂知曹操直接一声冷哼,告诉他这是孙权的主意。闻知如此,张紘不禁骇然。
      “我听闻,孙权回江东后,过得并不松快?”
      这一声问话比之前头,显得语调十分低沉。
      张紘闻言一愣:“丞相何出此言?少将军他年少稳重,自许昌回去后便潜心读书,又跟随大将军出征立了大功,何以不松快呢?”
      曹操笑了笑,只浅尝一口美酒,淡淡道:“道听途说罢,张先生既不知,便也无需在意。”
      张紘垂首,脑海中便又想起自己在船舱中,偷见到那少年一刀一刀,将自己手臂划了血肉模糊,也是全数推到了眼前这人身上。
      “不知张先生对此次我曹孙两家联姻,有何看法?”
      张紘沉声道:“自然是秦晋之好,于我两家乃长久之利。特别是对丞相。”
      “……哦?”
      “丞相胸怀天下,如今曲星当值,大利北方,我等俱知,丞相此时兵利,皆在北而不在南。袁绍一日不除,丞相……一日不得心安。”
      “还有呢?”曹操闻言挑眉,兴味盎然地向前倾了倾身。
      张紘笑道:“这些还不够理由么?”
      曹操闻言大笑,指着张紘:“我说孙策那小子怎么这般神勇,原来座下一堆聪明人,哈哈哈!”
      张紘笑笑,低声道:“大将军虽平定江南,仍需休养生息。但若丞相需要,北伐袁贼一事,我江东亦十分愿意提供助力。”
      曹操含着一口酒,忙朝他摆摆手,随即笑道:“罢了罢了,他不与我添乱,便是这亲结得不错!”

      张紘离开后,曹操并未叫人进来服侍,只是静坐片刻,又起身将客座上未倒空的酒壶拎到自个儿案上。
      “放你回去,究竟是对是错?”
      “十年之约,又是真是假?”
      “……也罢。”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目光却始终清明。世称曹丞相百杯不醉,千杯不倒,却是当真没人见他醉过。两壶酒,已然失却温度变得冰凉,被他慢慢饮进肚去。两壶皆空,到此为止,他晃晃酒壶,无奈一笑,只得起身道:“来人——传荀彧、郭嘉,还有许褚、曹丕!”

      这一议事,又是半夜。荀彧慢慢穿过清寒雾气,由下人领着往府外走。郭嘉没一会儿也跟上他,低声道:“如今刘备已投刘表,孙策不断壮大,袁绍未灭,主公一时也不得安呐。”
      荀彧笑道:“刘表这老匹夫惧内,岂能容得刘备?你且看他往哪里去罢。”
      二人本也知刘备素有大志,不敢小瞧。只是曹操心思如何,他们毕竟不能尽数猜度。

      秋日天气初晴,孙权一大早出了房门,带着几个随从前往书馆。张承在馆前候着,见他来,上前躬身笑道:“公子。”
      孙权点头,抬手就将几摞竹简一并塞进他怀中:“你快替我将这些抄齐了,我去找先生听学!”
      张承苦笑:“公子……”
      孙权道:“主公这几日天天拉着我骑射打猎,我是累得狠了。这些你帮我准备,回头好好谢你。”
      说罢还弯眼一笑,拍拍青年清瘦的肩膀。
      二人并行入院,张承低声道:“主公今日又上山了?”
      孙权点头,忽而沉肃起来:“他喜欢行猎,这没什么,只是过些时日,恐怕又要动刀兵……周瑜如今还在巴丘,便是例证。”
      张承点点头,细细思索,便了解其中缘由。

      如今山涧气温不比山下,寒气浸人。大乔在马车前四处张望,很有些坐立不安。只因孙策进了林子半日,至今未出,连个报信送猎物的人也没回来。她自有孕便极少跟着孙策行猎,即使跟着,也都是在林子外面等候。
      副将看她这样着急,不知如何行事。
      抬眼看看日头,已过了午时,孙策还未用饭。大乔皱眉想了想,便道:“夫君还未回来……你且随我去看看。”
      副将连忙答应,转身牵马跟上。

      孙策此时还在树林深处。因孙小妹吵着要给阿灰配只母兔,央他射一只回去,他也只好答应,如今正追着一对小野兔步步前行,不知不觉就离众人远了。
      林中寂静,只有树叶沙沙之声。孙策屏气凝神,抬手拉弓,眯眼紧紧盯着不远处一对猎物。
      “咻——”
      甫一射出,若他细细分辨,定能听出还有另一处金鸣之声。可惜事情只发生在瞬间,待他察觉不对,回身要动,便听“噗嗤”一声,整个脸颊的剧痛传至大脑,说不出的惊惧恐怖。
      “啊——”
      有埋伏!坐骑追日马受惊而起,前蹄一跃,躲过了飞射而来的第二支箭,却也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孙策大吼一声抬手紧握插在脸颊中的箭矢,咬紧牙关,狠命一拉,竟将箭矢拔出,带出汹涌血液。
      埋伏着的刺客从荆棘草丛中跃起,扑砍而上。他们以为孙策此刻身受重伤,定然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了,却没想到小霸王那双虎目依旧清亮无比,狠狠瞪着这些人,再次拉满弓弦,射出箭矢,正好命中领头的那个黑衣人。
      众刺客一顿,随即蜂拥而上,围住流血不止的孙策。
      孙策此时忍着剧痛,已不好说话,只能小心应对。
      刺客们互使眼色,长刀矛戟便尽数刺上。一时之间,山涧旁已是血气飞旋,嘶吼阵阵,听得人胆颤心惊。
      “夫君——”

      相对于另一边的混乱惊惧,内城书馆中却是一片祥和。尚无所觉的少年端端坐在亭中案前,青白花纹相间的袖口里伸出修长手指,将竹简一点一点翻开铺平。
      “春秋无义战,诸侯竞交兵。齐桓公,楚庄王,晋文公,相继称霸。”张昭看着面前少年,语调肃穆,细细诉说古书所述,先秦诸家。
      孙权眼中渐渐升起星芒。他是极喜欢听张昭讲学的,比起他自己翻看,如此更有进益。最要紧的是,唯有听学时,他能无比平静,不再为那些纷繁所扰,不必理会日渐阴鸷百转的人心。
      “后燕秦鲁,又继起争雄。先后三百年,中原无宁日……”
      “报!报——”
      副将一路疾跑而来,在亭前跪下:“少将军!主公被仇家射伤,着你快回去!”
      话语既落,惊得亭中二人一震。张昭立时站起身,孙权心中惊涛已起,面上还是稳肃无波。他紧紧盯着传令的副将,一字一字念道:“伤势严重吗。”
      副将带了哭腔:“伤势很严重!主公被侍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已经神志不清了……”
      孙权心思翻涌,抬头看一眼张昭,随即起身要走。
      “公子!请稍候。”
      孙权顿步,银白色长绦在回转间荡出弧度,显他内心焦急。
      张昭看着他,低声开口,淳淳劝导:“公子啊,骤逢巨变,定要冷静应对。主公重伤的消息一旦流传出去……”
      孙权手掌一握,心下明白:曹操!
      张昭接着说:“届时各郡文武定会惶惶不安,若许昌曹操和荆州刘表知道此讯,甚至可能,蠢蠢欲动……趁江东内乱之时,向我用兵啊。”
      孙权眼中光芒寂灭,一片幽色。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教诲。”
      说罢,他头也不回,疾行而去。宽袍大袖在秋风中摆动而起,说不出的威严肃穆。张昭看着他渐渐远去的清瘦身影,淡淡点头,随即回头唤道:“来人!叫承儿过来,准备与我出门!”

      带人骑快马到了吴侯府,孙权即下马快步前行,对众将一路吩咐:“传令三军统领及各级将士,就说主公在行猎时不幸坠马受了点轻伤,不日即可痊愈。敢有造谣生事者,即斩!”
      程普得令,心下敬服:“明白,我这就去传令!”
      “黄老将军,请你撤去街上军士,让将军府恢复常态,让各级官员归守原职。”
      黄盖忙道:“知道了,即办。”
      孙权抬首看着那黑黝黝的大门,抬起的脚就伸在半空,半晌,又收了回来。他心中跳得厉害,又惊又痛,只听人说兄长伤得厉害,却还不知如何厉害法……他抿抿唇,低头皱眉看着自己的脚。
      “少将军?”
      孙权侧身低声道:“刺客可有活口!若有活口,务必先行医治,查出指使。什么人做的,现在可有消息?”
      那副将道:“现已有人认出,那三个刺客,乃是当年许贡的门客!”
      许贡……孙权眉心锁得更紧:难怪要下这样的狠手……
      他面色青白,终是抬步进了内门。
      吴氏正在榻前垂泪哭泣。孙权先是看见母亲,方才敢将眼睛往榻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目光。孙策如死尸一般朝天躺着,整个面部被细纱细细包裹,却能瞧得定是血肉模糊,那血甚至渗了些在枕头上。孙权握紧拳头,步步上前,终是跪在榻前:“母亲,我哥怎么样了?”
      吴氏哽咽道:“你,你哥他……怕是不好了……”
      本存有的那一点期许如今全数打破,孙策血肉模糊的脸,吴氏笃定的话,在孙权脑中来回震荡,冲得他神思一片空白,只呆呆看着眼前已然动弹不得的男子。
      孙策忽然动了动。
      孙权忙收回心神,强压下哽咽:“哥,我来了……”
      孙策睁开眼睛:“权弟来了。”
      孙权看着他,不敢相信——这等虚弱,何曾见过自家兄长这等虚弱!从来威势如虎豹……何曾如此……
      孙策一字一句说得吃力:“去,取我的兵符来。”
      说罢,他慢慢抬起手,慢慢往外伸。孙权回过神,连忙上前紧紧握住,强作了笑颜道:“哥,哥!”自许昌归来,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发自肺腑地唤他哥哥。他以为他是主公,可说到底,依然是兄弟。
      “孙权,接下江东兵符……”
      孙权一惊,抬头看着孙策。
      不……时间……时间不对……!
      “哥,”他皱眉握紧孙策手掌,“这万万不可!你会好起来的!”
      孙策没想到他会拒绝,虎目一瞪,高声道:“听令!接下兵符,执掌江!照顾好母亲……”
      孙权心中已是百转。他如何不明白当今时势,若孙策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哪怕一年也好……
      “哥,我担不起这个大任!”
      孙策却慢慢开口:“若论沙场驰骋,决胜于两阵之间,你不如我……但要论举贤任能,运筹于帷幄,我,却不如你……记得你九岁那年,孤身一人前往敌营,讨回父亲尸身,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能担当大任!咳咳!”
      孙权静静听着,抬头看向孙策惨败的脸。
      孙策目光忽而转向半空,顿了片刻,终于轻轻道:“如果爹还活着,如果爹还活着的话……他也会把江东,托付给你的……”
      孙权震惊地望着兄长,有些不可置信。
      他以为……他一直以为……
      孙权肩膀一颤,终于哭出声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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