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思赋

　　残月

　　长孙宏半躺在马车里的软垫上，一旁的随从识趣的凑过来给他按揉头肩，好让他舒服一些。
　　太后素日便喜好排场，即使是这般小聚一样的场合，都安排了丰盛的宴饮，白天没有露面的皇帝也在半路上了席，倒是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还是母后的面子大，仲轩近些年都不太进宫与朕对弈谈心了。”
　　年轻的帝王穿的很是随意，一席深紫常服就坐上了正座。
　　荣太后似乎有些不悦，但是还是舒展开了眉头 “哀家是听闻皇帝又召了俞大人进宫，想来就要像以往一样闭门到深夜的，却没想竟这样早就出来了。”
　　不过是两句话，这对母子之间的嫌隙便可见一斑。长孙宏有些失笑，起身俯首欲行礼，却被皇帝摆摆手制止了。
　　段奕翀笑笑，桃花眼中一闪而过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你我算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又是家宴，没得这么拘礼。况且，这般情势下，朕也当算是不速之客了。”
　　长孙宏依令坐下，目光依旧平静如水——除了以不变应万变，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在这对关系如履薄冰的母子之间斡旋。
　　台子上又敲敲打打的开了唱，几个虎头虎脑的小童子扮作小精怪满地的乱滚，太后因皇帝的到来心情不免烦闷，惫懒着不愿开口，兴致缺缺的看着，而另一边，皇帝倒是十分有精神的样子，含笑瞅着那些卖力的童子，余光瞥向一边的长孙，
　　“朕瞧着，仲轩似乎对小孩子没什么感觉？”
　　长孙宏放下手中渐冷的茶水，笑着回答，
　　“比不得皇上后嗣兴旺，臣还未曾做过父亲，不曾明了为人父的滋味，是而对小孩子没什么特殊的喜好。”
　　长孙宏说的也算是实话，皇帝在登基前就已经纳了侧妃，早早的便育有一子一女，登基后，后宫里又给添了一位小皇子，如今宫中圣眷正隆的容妃又有了身孕，倘若顺利生了下来，皇帝登基两年，便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在一贯子嗣不昌的南元帝室中，可谓是难能可贵了。可是正因如此，唯一高居贵妃之位凌云六宫，却未曾育有子女的陈贵妃的日子，才过的更加如坐针毡。太后也急，私底下想了不少法子，可就是不曾见效。思及这里，长孙不禁在心中冷笑——这种事情，旁不相干的人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听到他的话笑了，这笑倒像是作为一个父亲更为单纯的笑了。
　　“仲轩这样说我倒是放心了些，”
　　皇帝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悠悠的说，
　　“原本朕耳闻，前些日子将军府后院失了个孩子，怕你看到这样的场面触景伤情，没成想倒是朕多心。”

　　心里头麻乱的很，长孙宏伸手拂开了随从。
　　云锦烟小产一事他原本就没把它挂在心上，直接嘱咐了刘渊料理好一切不要留下麻烦，而今皇帝却如此随口说来，当是对一切了如指掌……

　　【将军难道不知道么？鹿氏一早就归附了皇上呢。】

　　秦素衣的话倏尔窜到他耳边，长孙眯了眯眼，坐了起来。
　　除开这档子事，皇帝又有意无意的向他提起了俞况。

　　“劳皇上挂心，臣惶恐。”
　　长孙宏没有过大的反应，不咸不淡的回了这样一句。
　　而皇帝似乎也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话锋一转提起了别的。
　　“今年也算得上是顺遂之年了，刚刚朕召俞爱卿入宫，他告诉朕，前几日接到家书，老家的妻子已经为他诞下了长子，特向朕请批几日假期回去探望妻儿，朕也是替他高兴，不过最近事物略繁，朕直接叫他等稚子满月后接来雍京，顺便赐了大些的宅邸，遣人去修缮一下，早早的搬进去，也算是犒劳他忠君尽命。”
　　长孙心下紧了紧，随即道，
　　“看来是要准备贺礼恭喜俞大人了，不过，得第一子却不能今早飞奔赶回，想必俞大人也是心焦的很。”
　　“那是自然，朕明白得很，”皇帝没有在意长孙话中的些许不敬，自然的说了下去
　　“只是这些日子，朕将羽林军交予他操练，正值关键的时候，实在是不放心他走开，现在只能暂时把东城的老元府赐给他，等他妻儿平安到达后再赐重赏补偿。”
　　老元府……长孙宏心里只道果然，再旁瞧一眼似乎一直专心看戏，实则暗自听着他们对话的太后，果然也变了脸色。
　　老元府是上一朝宰相元其孙的宅子，元其孙一生原本极受先帝器重，后来因为与几个王爷交往过于频繁与先帝生了嫌隙，在朝中地位骤降，便辞了官回乡养老。这座大宅子留给了尚在京城的门生做产业，只是那门生近来家中生了些事故不得不返乡，这座老宅也就急着脱手。陈由满早已觊觎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只是怕生事端一直不敢出手，如今便动起了心思要将这宅子收为己有。可是还未来得及布置，倒是被皇帝给插了一手。
　　俞况与陈由满关系不睦，可是却碍于其地位资历不敢肆意妄为，这是朝中上下共识。如今皇帝这样一手，不仅又是加重了矛盾，还光明正大的显露出其属意。
　　太后本就焦头烂额，如今，怕是如芒刺在背，安生不得了。

　　接下来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是提了提长孙宏过生辰的事，这些琐事连通俞况的事，都被长孙含糊了过去。晚上虽说还是开了宴，但是更多的是皇帝的意思，太后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虽说皇帝差人请了陈贵妃来陪坐，但是也没见脸色缓和，反而因皇帝并不过于亲近贵妃而愈发的不耐。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嘴里头的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回去的路上长孙一直在闭目养神，他自零肃回来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段时间通过对朝廷状况的摸底，他也大概可以知道陈氏现在的处境。
　　陈由满本来就不是手腕通天的政才，太后两年来又不在宫中，皇帝又是壮志勃勃要挽回南元的颓势。陈氏近年来被打压的抬不起头也是必然的，只是他与太后关系亲厚，当年太后又保过他的命，让他无法完全与陈氏撇清干系。
　　也正因如此，他与皇帝之间的鸿沟，也是不可填补的。
　　尤其今日，皇帝如此光明正大的向他提起对俞况的重用，更是摆明了态度，自己没做表示，大概皇帝已经认定了他的立场了吧。

　　“主子，到了。”
　　随从小心翼翼的在他耳旁提醒他，听见他一声不耐烦的“嗯”之后，下车替他打了帘子，安置好垫脚。
　　见长孙下了车，在门口候着的刘渊便提起了灯笼跟着长孙进了大门。走到一半，刘渊便觉得有些惊异，
　　“老爷……今天不去书房睡吗？”
　　长孙闻言斜睨他一眼
　　“怎么？”
　　刘渊显得有些慌乱，踯躅的说，
　　“因为老爷这些日子都在书房睡，小的猜测今日宴饮归来必定也是如此，是而叫人一早安排下了，还请老爷不要怪罪，小的尽快差人告诉绿苑那边安排妥当。”
　　长孙抬头看一眼眼前的小路，也怪不得刘渊要这么以为，以往他宿在绿苑的时候，这儿是必经之地。
　　“不必了”他面无表情的说“今天去玉宛居，你只管把东西送到那，多余的不用。”
　　刘渊的表情更加惊讶，诺诺的应了。随即告诉后边的随从跟好，自己则去了书房打点。
　　因着他刻意而为之，这两年府上皆知秦素衣不受宠，可是碍于她的身份，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只是明里暗里必然少不了攀高踩低的避开她。
　　他什么都知道但是故意不去管，目的就是为了折辱她。然而她却一如从前一般沉静淡然，总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又好像什么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但即使如此他心中也是快意的，就算秦素衣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也知道，远离故乡前往雍京，又是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中憋屈着，独守空房，她再豁达，也是难受的。
　　更何况……
　　长孙阴鸷的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在浓墨般的夜色中转瞬而逝。
　　前头已经可以看见些许的亮光，玉宛居就在眼前。
　　踏进院子，门口早有小仆等候，行了礼之后随着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长孙挥挥手示意不叫人跟进来，自己跨了进去。
　　秦素衣看起来是得了信先候在了那里，见他来了，不慌不忙的福了福。
　　她身边除了沉香也没跟别的侍女，长孙回忆了一下，似乎她的屋子里一直是如此，不喜欢有许多的下人伺候着。
　　长孙径直走到了正座上坐下，支起了下巴饶有兴味的看着秦素衣。
　　今日的她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秦素衣并不畏惧他的目光，走上前提起桌子上的茶壶为他倒茶。细细的手腕从袖口露出，上面没有任何的首饰，素白的有些过分。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她晃了一下，水却没有洒出来。
　　任由长孙捉着她的腕子，她轻轻的把茶壶放回桌子上。
　　“今天折腾了一天，乏得很，不想喝这种东西。”
　　推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长孙看着她，口气倒是像在撒娇。
　　“那叫人送些安神汤来？”
　　顺着他的口气，素衣也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两个人倒是融洽的真的像是一对和睦的夫妻。
　　“不必折腾了，我想早些歇下。”
　　手还在长孙的掌心，忽而觉得他略有发力，几乎不可控制的，素衣眼前闪过那个手腕被长孙拉扯脱臼的瞬间。
　　可是这力道却转瞬即逝，长孙不过是借了一点力站了起来。
　　被长孙牵着走向内室，素衣回头看了一眼沉香，示意她打点就寝。
　　会意之后沉香点头，却一脸迷茫的样子，读不懂素衣的想法，更读不懂长孙的想法。
　　不过几天前两个人还如同仇人般水火不容，却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而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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