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日记

　　看着如天外来客般出现的左依依，听完她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懵了。不等我开口说话，一个服务员走近，她拿着餐牌问左依依：“请问要吃些什么？”这餐厅的服务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
　　左依依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只盯着我淡淡地说：“和她一样。” 服务员看了看我吃的东西，然后一边在自己的单子上写着些什么，一边喃喃自语：“一份冬菇滑鸡饭是吧……马上来。”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你请。”左依依又说，面无表情。
　　我无言以对。今天的天气比较热，这位天外来客穿得也比前几天要更清凉，露出了白嫩圆滑的肩头和细长的胳膊。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平时披散的长卷发被小心翼翼地挽了起来，这样的装扮使左依依显得很清纯，乍看之下还以为她大学没毕业。想到这，我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随即有种突然反应过来的感觉——我再傻也不会傻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左依依“突然出现”的举动是想表达什么的地步。
　　左依依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紧张，她微微翘起嘴角，好整以暇地问：“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她嘴角的笑意已经延伸到了那双眸子里，让我不敢直视但又移不开视线。我张了张嘴，愣了半天，然后又闭上了。只觉得脸上热得发烫，我别扭地用勺子死命搅动着碗里的饭，眼睛盯着左依依那张让我心悸的脸，不知该作何回应。我要说什么？我该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开始慌了，慌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说的，”左依依继续笑着，声音好听得让我的心发颤，“如果我当面表白，对方会很高兴。你高兴么？”
　　真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我高兴么？我只感觉自己的心紧张得“嘭嘭”直跳。我喜欢左依依么？好像是喜欢的。我似乎还曾经肯定过自己爱上了她，但此刻与左依依四目相对的我，像个被操控师遗弃的木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看着左依依那微微带笑的红唇，我突然又想起了昨晚那缠绵的吻，像梦一样的吻。我想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我的好友。这时，我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短信。我和左依依同时挪动视线，看了看那闪亮的手机屏幕。这种情况下，是不适合看短信的，于是我没动。转回视线，看到左依依正挑着眉，一脸玩味地盯着我。
　　她说她知道今天不是愚人节，所以，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在我终于决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铃声在安静的餐厅里刺耳得很。我还是没动，不敢动或者不想动，只继续与左依依四眼相瞪。有几个坐在别处的食客转过头来很不耐烦地看向这边，大概是埋怨我手机的铃声太刺耳。意识到打扰了他人，我有点慌张地把手机拿起，看都没看就把电话挂了。这种情况下，是不适合接电话的。
　　左依依没过多理会我的慌张，只是有点不耐烦地对我道：“你继续说。”
　　我突然觉得，尽管现在的左依依表现得如此镇定，但那不耐烦的语气却显出她其实也是紧张的，和我一样。这么想着，我反而没那么慌乱了，只是心依旧跳得飞快。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我竟然记不起来了。大概是见我这样犹犹豫豫，左依依收起了笑容：“你不说，我说。”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再次响起，我被吓得全身抖了一抖。
　　左依依叹了口气，她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接电话。”
　　我唯有拿过桌上的手机，在别桌客人再次把不满的视线投向我之前接起了电话：“喂？”
　　“小乐，收到我的短信了么？有紧急情况。”
　　愣了一、两秒后我才认出这声音是陈杰，可他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懂：“你说什么？”
　　“我现在过来找你，”他却自顾自地道，“待会儿就拜托你了。”说完，挂了电话。
　　“你有事忙？”见我把手机放回桌上，左依依淡淡地问。
　　“没，”我忙摇摇头，“只是……”说出两个字后又词穷，其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根本就搞不懂陈杰刚才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紧急情况？现在来找我？现在？想到这，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朝门口张望了一下。
　　左依依问：“我打扰到你了吧？”她的语气有点生硬。
　　“没有，”我挺直身子，把陈杰的话抛到脑后，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说，“依依，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喜欢你。
　　“小乐！”话没说完便听到有人喊我，无奈地转过头去，只见陈杰和一个陌生男人正朝这边走来。左依依顺着我的目光向门口那边望去，看到来人后又回过头来，她挑着眉，用一副“怎么回事”的表情看着我。
　　可不等我开口解释，陈杰他们已经来到了桌子旁边，他自顾自地笑着说：“小乐，你果然在这里，和你朋友吃饭？……这是我大学同学，”说着，他又用手拍了拍旁边那男人的肩膀，“今天他过来看看我，也顺便……来看看你。”
　　我傻傻地看着陈杰，他却不说话，只偷偷地朝我挤了挤眼睛。陌生男人笑嘻嘻地对我说道：“你就是陈杰的女朋友？你好啊，我是他大学同学，叫我老黑吧。”
　　“既然你男朋友来了，”还没等我开口，左依依便说话了，语气冰冷得很，“我也不好再打扰你。”说完，看也不多看我一眼便站起来转身离去。
　　“依依！”我忙喊了她一声，可左依依早就挎起包、踩着高跟离开了餐厅，只留给我一个冷漠潇洒的背影。她来得像风，走得也像风，只擅自让我的心乱跳了一通便拂袖而去。
　　“你朋友么？”老黑看着左依依离去的背影，非常自来熟地夸奖道，“真漂亮。”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望左依依的暧昧眼神，我感到有点不高兴，可也懒得理他。转过头，我疑惑地瞅着陈杰，希望他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陈杰只是再次偷偷地朝我挤了挤眼睛，没说话。看来，陈杰的确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他的朋友老黑吧。没有询问我的意见，陈杰和老黑二话不说便坐下来与我用餐，可我的心思早就随着左依依离开了这里，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无心细听。
　　我中途找了个借口到厕所打电话给左依依，但她却关机了。其实刚刚左依依突然离开的时候，我有一种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但——追上去之后呢？之后又该怎么办？
　　应付完陈杰和老黑，我又继续回去办公室工作。临别前陈杰悄声对我说了声“谢谢”，还把这顿饭的费用付了，包括左依依的那份“冬菇滑鸡饭”。我心里很乱，于是便只对他笑了笑当作回应。回到办公室对着电脑，心却已经再没办法静下来，只因一直惦记着左依依。浑浑噩噩地工作了半天，回到家后，我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可仍然是“您拨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等我稍后到晚上十点多再打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可是等了半天，左依依连句“喂”都没说，我尴尬地主动打破沉默：“依依……”才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我就开始词穷。
　　对方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但语气却极其冷淡：“什么事？”
　　我越来越气恼自己的窝囊，明明有着千言万语要对左依依唠叨，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就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这个人只恋爱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对方是个很普通的同班男生，我们每周末都会去泡图书馆，因此常常见到对方，久而久之就在一起了。甚至连“表白”的步骤都没有完成，二人便心照不宣地把对方认定为自己的情侣。这样的感情很傻很天真，我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不是“爱”他都没搞清楚就和对方分手了，原因是大学毕业，两人要各奔东西。那一段感情，我甚至连“心跳”的感受都没有过。而现在，面对左依依，我竟然慌了，慌得非常彻底。
　　“我等下要做节目，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左依依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不等我回答，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忙音。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开始发呆。刚刚那通电话会吃闭门羹绝对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左依依肯定是误会了，她以为陈杰真的是我的男朋友。其实只要简单地解释一句就好，可我的心却不知为何而悬着，没办法轻松地把真相告诉她。左依依喜欢我，我喜欢左依依，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吗，真的如此简单？在身边的同龄人都开始结婚生子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喜欢了女人——明明前几天我还幻想着自己为未来老公做菜，可今天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左依依，这难道不是一时的迷惑么？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像梦一般的吻而引起的迷惑么？但如果我不爱左依依，那为什么心会跳得如此厉害？为什么会慌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脑里不断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虽然躺在沙发上，却像躺在死海中忐忑不安。快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憋闷得快要死掉了。没有提前告诉左依依，我拿起钥匙，穿上外套，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就赶到了她的电台公司附近。这个时候，左依依的节目才刚开始，我溜达到附近的麦当劳，点了一杯柳橙汁，然后便默默地独自坐在窗边发呆。看着窗里倒影出的那张茫然的脸，我这才有点回过神来。这么冲动地赶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等一会儿见到了左依依，我又该说什么？
　　脑袋快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涨得崩裂开来，我朝周围张望了一下，除了几个零星的顾客正排队买垃圾食品，整个麦当劳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窗边傻坐。我叹了一口气，与其这样胡思乱想折腾自己，不如拿出那本日记来转移注意力。
　　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藏到沙堆里去逃避现实——这是我现在唯一懂得做的事情。

　　「……电视里那如此无厘头的新年晚会，在此刻似乎达到了……最高潮。
　　片子也好像已经播完了，电视屏幕一片黑。站在客厅里，我只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花羡落已经知道，我喜欢的是女人。倒不是说我有多害怕让别人知道我的性取向，活着的时候，我对此一直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死了，而花羡落是唯一能看得见我的身体又听得到我说话的人，如果她觉得同性恋恶心怎么办？如果她因此而拒绝收留我在她家写日记怎么办？如果她拒绝再和我说话怎么办？我并不是没尝过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被人辱骂的滋味，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害怕。
　　可我忘了，花羡落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现在，我的心情好很多了……谢谢。”
　　我一愣，随即干干地回应她：“……不用谢。”这样的对话正常么？
　　“我从没像你那样玩得这么疯过，”她又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我还真是个沉闷的人。”听花羡落说话的语气，她好像的确是开心了不少。相反地，仍处于尴尬状态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应和她。
　　“今天就要过去了，”毫不在意我的尴尬，花羡落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你不用写日记么？”说完，她一边站起身，一边用手捂着嘴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啊，差点忘了。”我回过神来，有点局促地点点头。花羡落的自然让我更加不自然，好像有反同倾向的不是她，而是我。花羡落细心地把碟子重新装好、放好，然后关上DVD机，再悠然地走到门边关掉客厅的灯，最后慢慢地回到自己的睡房门前，就在我以为花羡落会直接进房睡觉的时候，她却又站在原地转过头来看我。
　　花羡落轻声说：“晚安。”
　　我慌张地回答：“晚安。”
　　这就是，我和花羡落今晚的道别语。」

　　坦然如花羡落的人，大概世间少有。我无力地把脑袋靠到窗上，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相对于花羡落，我就像只过街老鼠，惶恐地到处找洞去钻——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爱上了左依依，不敢面对我和左依依之间存在的感情。如果我发现自己的朋友或同事是同性恋，绝对不会惶恐得如此厉害——比如说陈杰。我现在之所以像鸵鸟一样躲避现实，只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女人。原来，我曾经的坦然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现，一旦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害怕的东西瞬间就多了起来。他人的眼光、家人的反应、不确定的未来、与自己原来设想完全背道而驰的生活——都还没正面回应左依依的感情，我却已经想了这么多，像个傻子一样。不行，越想越乱，我慌忙地把自己的鸵鸟头插回沙堆里去。

　　「2011年4月7日天气晴
　　大概是因为昨晚的事，我今天在花羡落面前表现得非常拘谨，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终于，在只有我们两人搭乘电梯的时候，花羡落一边抬头看着楼层提示器里不断变化着的数字，一边说：“林奏，我发现你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语气虽不严厉，但却透出了些许不容反驳的责备。
　　我不知所云地看着她。
　　“爱什么人是自己的事，何必理会他人怎么想？”花羡落看了看我，淡淡地说道。
　　我终于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想了想后，有点无奈地回答她：“这个道理我懂。”对于花羡落突然的责备，我竟然有点感动。她是真的把我当作朋友才会如此苦口婆心地说出这些话，她好像已经忘记我是一个死掉的人，根本不再需要学习这些所谓的人生道理。看着花羡落脸上那认真的表情，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能在活着的时候认识花羡落，那该多好——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花羡落并没有注意到我那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继续问道：“既然不在意，那你怎么还……”
　　“我害怕，”我唯有诚实告诉她，“害怕你因此而讨厌我。”
　　如此直白的回答让花羡落愣愣地张了张嘴，她好半天才对我露出了嗔怪的笑容，却又挑起眉，嘴角还遗留着些许的微笑。这样的花羡落让我感到别扭得很，却又无可奈何。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脸，突然又问：“为什么没来找你？”
　　我再次不知所云地看着她。
　　“你女朋友，”她继续说道，“为什么不见她来找你？”
　　没想到花羡落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两秒，我轻声回答：“我们分手了。”本想告诉她其实安妍有来找过我，只是我没办法让她看见自己罢了，但又觉得这样的交代有点多余，便直接把我和安妍的最后结局告诉了她。花羡落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略显惊讶地看着我，两人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如果我是她，我可能还会问“那她知道你死了吗”这种八卦到极点的问题——可见花羡落是个非常懂得“点到即止”的人。只是聊了这么几句，我原本纠结的心情立即放松不少，至少在去花店的路上，我不再老盯着花羡落的脸去观察她有没有表露出些许对我感到厌恶的情绪。只要有一丁点，我就会离开。
　　到达花店后，依旧没看到小宁的身影。据花羡落说，小宁她病了，而且是从前天开始病的——也就是小宁带那“大骗子”到花羡落家的那天。
　　我有点内疚地对花羡落说：“我果然是玩得太过火了吧？”如果不是我吓坏了小宁，花羡落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做一些本来由小宁负责的零碎工作，比如说扫地。可花羡落似乎毫不在意，她只是笑着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随即又继续弯腰把地上那些只有花羡落她自己注意得到的灰尘扫走。完成这一切零碎的工作后，花羡落像往常一样坐到柜台前查看订单，我则安静地呆在一旁不再打扰她。我似乎已经习惯每天这么默默地跟着花羡落，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跟着这个能与自己交流的人，可以让我没那么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
　　不多久，每天都会到店里来捧场的大腹便便男毫不例外地又出现了，看着花羡落一如往常般和那男人打太极，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待终于送走了大腹便便男，又来了位瘦瘦高高的男人。他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长得还算帅气。我之所以要用“又”这个字，只因为这个男人从进来到离开的过程中都没有把视线从花羡落身上挪开过，他的心思大概和那大腹便便男没什么两样。花羡落这朵娇放在枝叶间的玫瑰，惹来了一只又一只的蜜蜂，到底哪一只才能采到那让人心醉的玫瑰蜜呢——我真是好奇得很。等那斯文男也终于被花羡落应付过去后，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面带笑容送走买了一束玫瑰的斯文男离开，坐回椅子上的花羡落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了些许平常少见的疲倦。大概是因为昨夜太晚才睡，又大概是因为厌倦了应付别有用心的男人，我突然有点心疼这样的花羡落。天鹅纵使再优雅美丽，但若形单影只地游荡于湖上，难免会孤单得让人怜悯。我觉得，花羡落需要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生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转过脑袋看到柜台上摆着一个水果篮子，里面装了些水果。我突然有了个主意，看着正闭目养神的花羡落，我决定把计划实施下去。于是死死地盯着放在水果篮里最顶的一个橙子，很快，那橙子在我的捣鬼下终于从篮子里掉落，滚至花羡落的面前。被橙子掉落的声音微微吓了一跳，花羡落立即睁开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橙子，愣了一会儿神后马上抬起眼来看我。
　　“吃点水果吧。”我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花羡落挑了挑眉，又笑着看了我一眼，随即想要伸出手去拿过桌上的橙子。
　　“别动，”我喊住花羡落，“让我来搞定它。”说完，装模作样地朝她诡异地笑了笑。不等花羡落发话，我伸出双手，覆在了橙子的上半空，眼睛紧紧地盯着橙子，嘴里像和尚念经一样发出“依依哦哦”的怪异音调，过了不一会儿，橙子的顶端开始慢慢鼓起。成功了！我暗暗叫好。不一会儿，那鼓起的顶端终于破裂开来。我继续胡乱地念叨着，有一片橙子皮开始一点点地自行裂开，就像剥香蕉皮一样，橙子皮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片撕落下来。
　　真是比刘谦还厉害，我不由得在心里这样夸奖自己。
　　花羡落哑口无言地盯着慢慢被剥光衣服的橙子，愣了好半天才终于笑出声来，她又忍着笑朝我微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向我道谢：“谢谢你。”然后拿过纸巾，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那已经被我去掉外皮的橙子的果肉分开，随后又拿起一瓣橙肉，递给我：“你也吃点……”还没说完她便止住了动作，连那好看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我忙随口说一句话来给她解围：“这辈子你就欠我一个橙子了，来生要还的，记住啊。”
　　听我说完，花羡落才把那僵硬的笑容松了开来，然后再次对我笑了笑，只是好像笑得有些许勉强。不再邀请我共用橙子，花羡落把一瓣橙肉放入嘴里，细细咀嚼吞下去后，她笑着告诉我：“很甜。”
　　“而且很卫生，”我耸了耸肩，故作正经地告诉她，“不经过人手打开，没指纹没灰尘，最适合你这种爱卫生爱到极致的人食用。”
　　花羡落挑了挑眉，她一脸玩味地看着我，突然笑着低声问：“林奏，你是不是很擅长逗女孩子开心？”
　　我立马愣在原地傻傻地与花羡落四目相对，看着她那略微带笑的双眼，我别扭地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无奈地憋出一句话：“是啊，非常擅长。擅长到对方都跟我分手了。”这话即刻把原本轻松的气氛打散得无影无踪，我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但花羡落好像并不在意，她稍微愣了愣神之后，又低头吃下一瓣橙肉，轻声说：“我喜欢闻橙子的味道，很香。”关于我“擅长逗女孩子开心”的话题，就这么结束。看到花羡落拿起另一瓣橙肉放到鼻尖下，像只猫一样细细地闻了闻，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想也不想便低下头去闻摆在桌上的橙子。果然，闻不到——我闻不到一点点的气味。这么想起来，自从死了之后，我的确是没闻到过什么特别的味道，因为没有去注意，所以完全没发现这一点。
　　“怎么了？”大概是发现我的神情有点不对劲，花羡落轻声问。
　　“没什么。”我赶忙笑着直起身子。只是闻不到气味而已，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人都死了，难道还要在乎能不能闻到气味？不能被别人看见、不能被别人听见、不能碰到周围的物体、不能闻到气味——这一切都只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我已经死了”这件事而已。
　　经我这么一闹，花羡落精神了不少，她这一天的心情好像都很不错，嘴角总是微微带笑。看她心情这么好，我也感到很高兴，总觉得只要花羡落一笑，就带动整间店里的花都笑了。晚上，花羡落像平常一样离开花店径自回家，却不知为什么在用完晚饭后又换上衣服，一副要出去的样子。我记得花羡落只是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才会出外教学生跳舞，今天星期四，莫非是要去别的地方？去哪里呢？是不是约了人？意识到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些问题后，我立即无奈地嘲笑自己过于八卦，无论花羡落要去哪里、要和谁去哪里，一切都与我无关。所以当花羡落离开家门的时候，我并没有跟出去，只想着接下来的时间要干些什么事才好。可花羡落刚出门不久之后又折了回来，我还以为她忘记拿什么东西，却不想她一开门便朝我看来，轻声问：“你不一起来么？”
　　我愣在原地，不知花羡落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一起来吧，”花羡落自顾自地说，“我今晚打算去舞蹈教室……你就当陪陪我。”
　　这是我死了之后，第一次有人邀请我一起去某个地方。心里难以抑制地感到无比欣喜，我几乎二话不说便乖乖地跟着花羡落出门。没有说要去干什么，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我和她一起去，花羡落只是像平常一样打的直奔学校。今天学校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位清洁工在校门口打扫卫生。穿过长长的走廊，我和花羡落终于来到目的地。花羡落一边打开舞蹈教室的门一边说：“学校把这间房的钥匙给了我，所以我才可以这样放肆地自由出入。”
　　不等我回答，花羡落已经走进门去，她熟练地把灯打开。我看着亮堂堂却空无一人的教室，竟觉得有那么几分阴森的味道，和往常有许多小女孩在里面练舞的感觉很不同。花羡落却毫不在意，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然后又二话不说地便转过身往钢琴的方向走去。我心里的疑惑感更是越来越强烈，花羡落她到底是想做什么？随着她来到钢琴旁边，只见花羡落把钢琴盖打开，用手轻轻地敲了敲几个琴键。随后她又转过身，低下头在手提包里找着些什么，不一会儿便拿出了一张纸。她依旧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把那张纸展开给我看。
　　竟然是我还没作完的那首曲，花羡落不知什么时候把这谱子给保留下来了。
　　“没作完的曲子很可惜，”花羡落轻声说，“你不打算完成它么？”说着，又低下头去敲了敲琴键，“虽然这是吉他谱，但如果是你的话，用钢琴来完成它也没问题的吧？”说完，她又抬起头来，微微含笑地看着我。
　　心里有种暖暖的东西在流动，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一首没有完成的曲子是为安妍而写的，可现在我已经死了，也和她分了手，这首曲子是否完成已经毫不重要。但看到花羡落此时突然把它摆在我面前，而且还特地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把它写完——我觉得自己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不该对我那么好的，”我低下了头，沉声对她道，“我们阴阳相隔，我原本就不应该老是呆在你身边……”
　　“我对谁好是我的事，你不用管，”花羡落打断了我的话，认真地说，“何况，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你呢，还是把我当作陌生人么？”
　　怎么可能。可我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想半天，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现在连钢琴都弹不好，怎么把这首曲完成？”
　　花羡落见我已经妥协，嘴边的笑意更浓，她认真地说：“你要多练习，练熟了就会像今天剥那橙子一样，你要相信自己。”看到花羡落像老师一样一本正经地教导着我，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我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有理会我的傻笑，花羡落放下手提包，很自然地坐在了钢琴凳上，她把右手的手掌放在键盘上随便弹了几个音。
　　“你也会弹钢琴？”我好奇地问。
　　她摇摇头，说：“小时候曾经想学，但……我妈让我专心练舞，唯有放弃了。”听花羡落突然聊起她的母亲，我不由得又想起花羡落曾经说过，我并不是她第一个看见的“灵魂”，而她第一次看见的“灵魂”，就是她的母亲。
　　回过神来，只见花羡落像个孩子一样，很认真地用右手在琴键上捣鼓着，但手掌却扁平，手指也很僵硬。
　　我忍不住说：“你要把手掌拱起来，像抓着一个鸡蛋那样。”
　　花羡落皱了皱眉，很努力地想把手掌鼓起，却仍然非常吃力。按理说练舞的人很擅长模仿，肢体不该这么僵硬，我看她捣鼓了半天却毫无进展，唯有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覆在花羡落的手背上，想要矫正她的动作。
　　就在我们两只手互相碰触的那一刹那，我和花羡落都愣住了。
　　没有互相穿透——我的手非常切实地覆在了花羡落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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