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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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抱愧一生


      「古玩商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商议中。」纪渊磨蹭半天,道了这话出来。

      林承业知他有心宽慰遮掩,也不点破,「这些日子裕隆斋的生意你还多费心些,不懂的地方自然多向师兄讨教。古玩商会那边,还多往德宝斋,博古斋,大观斋那边活动活动,跟掌柜们说东西我见过了,的确是进贡给皇上的钧瓷,打不了眼。二十六万不是小数目,但买得值,大伙儿能合力的话,我也自当倾林家财力。再不行找上海有钱的古董商收藏家也成,总归好歹,咱中国人的东西,甭让美国人日本人捡了漏去。」

      纪渊应承了下去,回了家把这事跟林默说了,林默撇嘴道,「他倒想得好,我林家出这个头做什么,他到时走得一身轻松,这林家一家老小还要不要活?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他说一就一说二就二?」

      「他是你爹。」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纪渊默默低首不语。

      「这么着,古玩商会什么的事儿你就甭去管了,他要问起来支吾过去就是。好不容易放跑了林卓那小子,你又在裕隆斋干了这么些年,他没得法子多少都只能倚仗你了。林逸那丫头——」

      林默稍沉吟,「你到林家祖宅去把二爷和三爷请过来,这么些年咱们也没少孝敬他们,该是用到刃上时候了。」

      林承业在医院中住着,倒也没见有那么多繁杂心绪,反倒是一幅安由天命的早知淡然。除了在身边照顾的伙计丫鬟,林默纪渊虽然不能时时侍奉身边,也常常来看他。最难得是林逸,这些日子自法律馆中回来后倒三天两头经常往医院跑,比林家人还勤些。话虽不多,有时林承业捡些笑话儿小时候事情讲,比起过往来也还能笑一笑。苏钦偶尔也和她一道来,那么清巧秀致一女孩儿,对人又温和有礼,实在叫人喜欢。林承业看着两人倒没因为当年苏家有难自己没伸援手而生出嫌隙来,亲近相好和十几年前一个样的,心中也好歹放心些。

      对林承业病情,众人各自都心中知晓,但都各自不提,相见时还是一如的谈笑。就这么又再过了些日子,林承业的病情突然恶化起来,眼看得是撑不过去了。

      沃尔森医生做完例行的检查,这次也不避讳,对着众人摇摇头。

      捱不下去了吗——

      苏钦手心一疼,心中也一缩,不敢偏头去看她面色,紧了手去攥住手心里冰凉凉微微颤的那只手。

      林承业一直地低烧昏迷,想他后事还未交待,林家人和裕隆斋的众人也都不敢怠慢,日夜也都轮守在医院。林逸早跟沈家本告了假,没别的事牵挂,便没日没夜地守着,苏钦劝不动她,又怕她劳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只能也时常在她身边陪伴,由着她实在熬不过时靠在身边睡上一阵。

      「逸儿,逸儿——」

      林逸这夜正迷糊中,突然听得林承业唤,看他已然撑身坐起来,脸上一时血气充沛精神极好。心中稍喜,就要去找沃尔森医生来。林承业却拉住她道,「你姐姐他们呢?」

      林逸点头,这日正好众人都在此间,她听了林承业吩咐就去外间将众人唤进来。众人都看林承业醒来,气色也是十分好,面上也都多少露了喜色。

      林承业定定神,缓缓道,「逸儿,你过来。」

      林逸依言过去到他身边,林承业少有地执起她手来,一脸的爱意疼惜,「旁的我也管不了,裕隆斋,就交给逸儿了。」

      林逸愣住,不单林逸,林默,纪渊,徐锡川等人亦是愣住,林逸刚开口要辞,林承业已是转脸对了他人,「逸儿年轻,什么都不懂,你们做姐姐姐夫的还多照应着她些。也请师兄看在我的份上多帮衬着她些才好。」

      林逸听他这话,宛然便是交待身后事一般,手上被他捏得紧,竟是沉沉如千钧地叫她此刻没法断然拒绝。她已是料得林承业心事,心中不免辛酸,想着这事待到日后再来商议不迟,此时却不想拂他的意,便应然说,「你放心就是了。」

      林承业展了宽慰笑容,各人看林逸都应承,自己更不能去说些什么,不管真心实意也好口是心非也罢,暂且也都应承了下来。

      林承业交待完了心头这件大事,一时如卸下了千斤重负,对众人挥挥手说,「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和逸儿说。」

      及到众人退出门,林逸在林承业床边坐下来。

      「卓儿从来不是安生的性子,也不是做这行的料,我原本也没指望了他。师兄自然是极好人选,但终归不是林家人,服不了众口。纪渊这人倒还实诚,只是默儿这孩子心思——」

      林承业说到此处接不下去,悠然长叹一声,「是我对不起她。」

      林承业从枕下摸出一张纸片来,「裕隆斋是我一生心血,交给你,只愿你应我一句,这张纸上记的古玩,不可落到洋人手上。就算是裕隆斋垮了没了,也要拿身家性命保它在中国,你可能应我?」

      林逸这才始知林承业将裕隆斋交托与她的用意,林默这人囿于财利,他必定无法放心。然而交托给自己——说来也真真好笑,自己已非中国人,凭什么要拿身家性命去保这些器物。何况,中国人若是自己保不住,也不如交给洋人去,总好过在战火乱世中成了残砖碎瓦的好。

      林逸心中有芥蒂,抵抗着良久不接那张纸过来。林承业知道她心思,也不由收手回来,尴尬苦笑,「我也知道勉强你了,我要有其他法子也不想为难你。你实在不愿意,也算了吧。」

      林逸心中纠结,几番想伸手,又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锁着眉头盯着那张纸看,细看下,却赫然看到那纸上所写第一件便是当年秦怀瑾偷卖出来,筹措赴英经费的商代青铜山尊。

      林逸不禁一阵恍惚,不自觉脱口说,「商尊?」

      林承业定定看她,「不错。」

      林逸当下也理不清自己是如何心绪,只觉乱得很又矛盾得很,凝神又看了那张纸一阵,终于还是伸手接过。

      「好,好,这样我也能安心的去了。」

      林承业面上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地吐一声,「说来那批钧窑可有着落?」

      林逸含含糊糊点个头,并不多吱声。林承业明了,他这话本是问得无心,也并不真的计较林逸能回答他什么。不觉笑笑凄然,「国之将亡,其民也哀——国之将亡其民也哀啊——」

      这时万事都放下来再无挂念,胸中一股疼痛骤升,眼前就昏黑黑地就眼见那些阎罗殿上的小鬼们都拿了夺命索来套他。

      终究也是累了。他头沉沉地靠在枕上,这么些年,身为人子,弃官从商不孝的是他;身为人夫,抛妻弃子无情的是他;身为人友,为保身家不义的是他;身为国人,保不住国之重器令其流落的也是他。

      如此一生,他孤零零地来,亦孤零零地去,一无所有,一无所求。谁曾记那一年的临江纵酒,意兴抟飞;谁曾记那一季的太平湖畔,天鸾纸鸢;谁曾记那一抹的眉眼稚气,低低地唤他——

      『爹爹,爹爹我要吃糖葫芦。』

      『爹爹的胡子好扎人——』

      「怀瑾——怀瑾!」

      林承业突而猛地抓紧林逸手,「你却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两行泪下来,默默念这几句,眼已合上,这身子——终于跟着那心从此一并干干净净地冷去了。

      林逸就眼睁睁看着那么一个人在自己身前撒手而去,她甚至至死也不曾轻言婉语一句,哪怕出于怜悯地欺哄他一二。而这个人,是她的生身父亲,承不承认都在她血脉里生生强硬占据另一半一世的男子。

      该是恨是怨,当哭当笑,林逸看着床上那人,手还抓着她手,已然冷了下去。就只怔怔地木然退出门来,众人看她脸上表情,林家人早抢进门去哭天喊地,无论真情假意,与林逸而言再都没有任何不同。

      苏钦这时早就从荣泰堂中过来,在门外见林家人神情已经知道不好,终于见了林逸出来,只见她脸色浮如白烟,比那时丧母的恒瑞一般,抿紧的唇都被逼得发青发白,埋了头只低低地疾走,眼见得心神涣散。苏钦不敢上前问她什么,只能在身后默默随着她。
      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牵着她的手,踏上离开中国的火车。

      『娘,我们要上哪儿去?』

      『英国。』

      『英国?』

      母亲陷入深深的个人沉思,再也不搭理她,她也就不问了。她那时更多的只是在记挂着那个孩子醒来后见不到她该怎么办。火车,汽车,轮船,再后来她只是无比惊奇甚至带些畏惧地看这些她从未见过的物什,再后来去到英国,光怪陆离的异人世界,她忙着去吸收,忙着去适应,忙着去改变,忙着忙着而终究忘记了。

      此刻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创准确无误地击在她心口正中,天崩地坼的疼痛,击打得她一瞬神志涣散,站立不稳,勉强扶了手边的支撑才站定下来。

      中国,父亲。这离乡别亲本该有的伤痛,姗姗来迟,迟了整整十一年。

      手边捏的是软软,林逸茫茫然转过头,望那张流玉般的娇弱面上深邃的眸,只望着她,眉间尽是焦忧。

      「你是——」

      林逸眉心一皱,心中一顿阻滞蒙蔽了清明,一路行来,竟全然不知苏钦一直随在她身后,更甚至一时连这张看来明明熟悉亲近万般的脸究竟是何人也记不起来了。

      再用心看,终于被这痛拽回神来,望着她极尽勉力一笑,「苏钦。」

      苏钦听她终于开口唤出自己名姓,眉间一舒,又是欣慰又是疼惜,知道这痛在她心中生生地堵着,上前去死死团住她身子,便像林逸小时候经常团住柔弱好哭的自己一般,无论风霜雨雪,无论欢喜逆境,俱都不离不弃。

      林逸靠在她怀里,「他没尽为父的责任,我也没尽为子女的孝道,这样总算扯平了吧。」

      苏钦咬紧下唇,指望着她能哭一场,笑也好,总之都讲出来才好,只不要这样闷在心底伤自个儿的身子。

      林逸却再什么都不说,全然缩在了她怀里瑟瑟发抖,如同被赤裸裸地立在冰冻三尺的霜天雪地,抖得心肝俱裂,抖得筋骨尽断,苏钦娇弱的身子是怎么团都团不住。

      林逸。林逸。

      她有多疼惜她,她有多想把一身安抚都给她,怎样都好。然而只便抱着她,除此外一身空余的忧心也没个着落。

      勉强带着她回了家中,林逸还是无话,倒头在床上便睡,这一睡,昏天黑地,几日几夜。咳嗽,胸口痛,一直痛,沉闷深重的。

      梦里夜色侵袭,英吉利的雨夜黑云压境。

      『娘,我们要上哪儿去?』

      『英国。』

      她深深想念母亲,给她生命的女子,对她来说最最重要的女子,她用所有的崇敬和深爱。

      偶尔间歇醒来,并不清醒的,会有温暖怀抱,柔软缠绕一时错觉,她恍然以为孩提时代,还可撒娇往母亲怀里蹭的时候。那却是件有多奢侈的事情,自从离开中国后她都忘了去想不敢去想。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苟言笑呢,艾格尼丝?』

      她笑笑,当她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她笑了,然而笑起的同时任着那些刚硬骄横在她的眉间肆虐生长,于是那个可亲的小伙子愈发地皱起眉头来。

      胸口一直疼,她有时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放声哭泣,却总有适时安抚,细腻温情,她就安静下来。

      林逸睁眼,有那么一阵入眼的恍若天开,安定而宁祥。那个人笑,笑里半是惊喜半是心慌,笑里有不见水光的泪。

      「苏钦——」

      「你烧了好几日了,我实在担心。」

      林逸摇摇头,拉着她手起身来,身上还沉沉的,脑子却已清明过来。

      「又累你担心了。」

      林逸笑得歉意,过去搂住她身子,伏在她怀里,就有些像向人撒娇的孩子来。

      苏钦稍惊,脸上怔怔,看着她明明是笑着的,却心里只莫名戚戚心酸,愁肠百结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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