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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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钧窑一具千重厦


      庚子年后朝廷为了支付对各国的巨额赔款,宫内上下力行节俭,大力兴办工商,增加民间捐税,亦是出卖各地矿权路权给各国,然而相较赔款之巨,仍是杯水车薪。更又加上革命党屡屡在南方发难,调动军队枪炮所费亦多。自宣统年后,时任军机大臣的那桐及巡警邮传部尚书的徐世昌,多次经办将朝廷的贡品瓷器抵押在英、俄、美各国银行以资周转,其中最最贵重一笔,经传乃是抵押在英国汇丰银行的一批宋钧窑瓷器。

      钧窑瓷器成于北宋,烧制全凭烧窑掌握好火候,所谓火中取金,钧窑往往十窑九不成。而在北宋后期的钧窑均是给皇家烧制,精品入宫次品则打碎,不准买卖交易,严禁流入民间,因此民间亦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一具钧器千重厦』之说,钧窑之珍贵可当得国宝之称。

      据时常到琉璃厂来淘换些小件玩意儿的宫里头的太监说,那徐两人这批抵押在汇丰银行的钧窑瓷器大约有三十余件,都是些洗子和成套的带托花盆,花盆和盆托有一幅配合的标记,刻的一至十的数字。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人人都知晓钧窑价值,古玩行里人更知道,有数字铭文的相传都是北宋后期的宫廷用具,存量极少,因此不少人都对这事儿上了心。眼见得这批钧窑的抵押期将近,朝廷自是不可能有资力将其赎回,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日本的山中商会都对这批钧窑瓷器有心,无论流入扶桑还是远渡西洋,国之重器如若从此飘零失所,却是叫人情何以堪?!

      大家都知道明了这个理儿,但这三十余件钧窑,赎价在二十六万元,如此巨资,只民间的富贾豪商拿得出来,古玩商人们多是『穷身子富嘴』,钱财虽有,多用在买卖周转,要谁一人一次拿出这巨款来实属不能。更何况平安藏古董,乱世买黄金,乱世身家,也没有谁愿意倾一己家财去冒这个风险。京城古玩商会一时人心不齐凑不出这许多现款来,商议屡屡告吹,这事儿就这么渐渐搁置下来。

      偏偏林承业心急如焚,旁人不知晓,他无人时每每暗里拿出那商尊一人默默泪垂,泱泱中华,要割地,要赔款,要卖了路矿,就连这几件器物都保不住么?心头气恨交集,右肋下又常常疼痛不止,好巧不巧林卓也添在这时生事,林承业里外疲顿竟是无一顾念得来,急火攻心下终于激出身子里常年潜伏的病症。

      原来是这般——

      林逸低头沉思不语,忽而道,「他的身体,是一直以来都时常不好吗?」

      徐锡川点头,「这两年都是这样,有时莫名些头疼脑热,大夫查不出个大碍来,只道是平日里劳累过了,歇息几天确也好些。有时恶食,几餐都不进什么水米。老爷自恃没事,我们旁的人,也就不好插嘴了。」

      林逸听罢,复又埋头不语。阿伦•福特是阿伯丁有名的外科医生,林逸与他虽然不甚相亲,但日日地耳濡目染下来,西医她也略懂得一些,福特医生的医学书籍她从小到大也看过不少,这时听了徐锡川描述,又想起上次看林承业病倒时症状,合着这次种种,深思虑下心中竟然有些惊惶来。不敢为自己的妄然想法下论断,只道,「我会尽快联系一家大的英国医院或是美国医院。」

      徐锡川看一向行事舒畅的林逸,此时面上却有愁绪,看着浅淡,却是一反常态。话也不多,只这么一句,也没带和谁打商量的语气,倒是有些强硬味道。

      「他那边——我自然会去说。」

      徐锡川看她若有所思不欲再理人,也都无话。这二小姐,怕是还剩了几分儿时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吧。

      「你怎么样了?」

      林承业睁眼,倒也不知睡了多久。梦里有笑有泪,这许多年的欢喜悲戚,一时是林家,一时是裕隆斋,一时是秦怀瑾林卓,一时是那些青铜瓷器在眼前飘飘荡荡,不得让他好生地安歇一刻。几乎有那瞬就只以为要就此去了的。耳边却浅浅有唤,轻柔淡软,熟识又迢遥,好容易睁开了眼挣扎过来,就看到林逸守在床边的脸。

      林承业心中一激灵,挣扎着要起身道,「我没大碍,老毛病了,歇几日就是。」

      「你——」

      林逸不经然地皱眉,林承业吃不准她想法,只听林逸淡淡说,「还是请苏钦过来看看吧,要是再不行——无论如何要到医院去才好。」

      林承业惊诧,看林逸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地眉眼温顺下来,话也说得毫无机锋。那时喉中一哽,旁的再什么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林逸默默陪着他坐一阵,等他心中安平了又睡去,这才起身带门出来到荣泰堂去了。

      「林逸?」

      苏钦一眼瞟到她脸上不着掩饰愁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心下不免担忧。

      林逸踟蹰,一反平日里的谈笑风生行止自如,低着头不语半晌始道,「苏钦,到林家去看看他吧。」

      「是林叔叔吗?」

      林逸点头,也不多说话,拿手在右肋处稍稍比划,「恐怕——」

      苏钦看她比划处,又见她面色严峻,想是病症不轻,忙匆匆收拾交待了一下便随着她到林家去了。

      苏钦仔细替林承业做了检查,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安平,写了几幅方子交给林家伙计,「倒没大碍,开几幅方子调养些时日,多歇息些,少劳累烦忧。」

      笑着对着林承业交待几句,「外间的事儿再忙,自个儿的身子骨儿还是最重要的,您说是不是?」

      林承业点点头,不尽感激道,「劳烦苏大小姐了。」

      苏钦微皱眉,当下也不意去计较称呼如何了。退了门出来就被林逸拉到她房中,「苏钦,你跟我说实话。」

      苏钦勉强牵牵嘴角,「我便是想瞒估计再过些时日也是瞒不了的,我开的方子也只能拖得一拖而已。」深深叹口气,「耽搁太久了,恐怕——」

      苏钦顿下来抿抿唇,停了长长一时才终于道,「是血鼓之症。」

      「血鼓?」

      「也便是西医里所说的,肝癌。」

      竟是真应了她初始的妄断,这刻真真明晰地从苏钦口中毫无疑问地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虽说谈不上惊震,亦说不来是悲伤,林逸心中却不畅快,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埋了良久,「果真是癌症吗?」

      「我医术粗浅,或者请别的大夫来诊治的话——」

      林逸咬着唇摇摇头。

      「那么,送到医院去呢?」

      「苏钦也这样以为?」

      苏钦笑笑无奈,「中西医毕竟是各有所长所短,我不意旁人随口贬损中医,但也总不能据此就自大地以为中医能治愈一切病症。我自然不会忘了曾经横行中国几百年而中医束手无策的天花是由外来的西医治愈的。」

      苏钦一番话下来说得林逸汗颜不已。这女子居然是这般心怀开阔能纳百川的人,林逸看她面上平淡,却原来有如此几不著物的透彻玲珑,相较起来,倒是自己时常心胸狭隘小家子气了。

      见着她此处,心中本该是喜欢,然而当下却无一丝一毫的悦然。两人心中都不大好受,彼此沉默一阵,苏钦就自回去了。

      林逸细想想有些事便想不通,找来徐锡川向他询问。

      「川伯伯,我想问您些事,还请您能一五一十地回答我。」

      徐锡川不知她何故来的如此生疏客气,料得事情必定非同一般,正色说,「二小姐便问,到了这般,林家的事儿也没什么好对你可对你瞒着的了。」

      「十一年前母亲带着我离开后,他究竟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会染上这病症?这病,可不是一朝一夕生的。」

      「二小姐可算问对人。」徐锡川无奈地苦笑阵阵,「我也不瞒二小姐,自那年二太太带着小姐走后,老爷平日里看来还好的,都和往常一样,其实他心里苦啊——」

      林逸听到此处,心中却又是无名火起,他心中苦,母亲心中就不苦么?他受的苦又怎么比得上母亲一个单身女子带着自己流落异乡的凄苦?

      林逸忆起儿时生活,母亲被倾盖往日笑颜的一腔阴郁,不觉之前的那些稍微的愧疚怜悯心绪又都统统浇灭,燃起了如往恨意来。

      「老爷自己心中怕是有些知晓,这么些年的酗酒和劳累无度,染了这一身病下来。」

      「那又怎样?又没谁逼迫着他?」

      徐锡川一愣,林逸随着这句话,脸上就明明带出『咎由自取』意味。她这时心中烦躁气闷难当,排解不了也知道不可在徐锡川面前发作出来。好容易忍了一忍埋下心去,徐锡川接下来的话也就听一半漏一半。徐锡川本指望着这父女两人的结有解开的一日,却又眼睁睁看着拿这二小姐没法子,终于还是化解不开去。

      林逸离开了林家,这就到科林处去向他询问京师里的医院状况,琢磨着找一家合适的教会医院让林承业住进去,虽然也没曾抱那么多大指望,但也总归——

      「好的教会医院?」

      林逸点点头。

      「东城米市大街倒有一家,北京人管它叫『双旗杆医院』。」

      科林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这家医院在北京成立很早,因为得到伦敦会的资助还颇有规模影响。现在主管医院工作的沃尔森医生曾经在使馆中为使馆人员治病,后来接手了这家医院。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点你可以相信我。」

      林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科林留心她模样,「艾格尼丝,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

      「带我去见沃尔森医生,这样就足够了。」

      林逸见过了沃尔森医生,非常典型的英格兰人,彬彬有礼,言行自制而缄默含蓄,向他大致讲述了林承业的症状并约定了就诊时间,第二日就带了林承业到医院来,虽然对于进洋人的医院,林家人看来并不大乐意,但一家之主的林承业没有明确表示拒绝,旁的人也就无话好说。

      沃尔森医生对林承业作了全面细致地检查,在沃尔森医生的建议下林逸一力坚持,林家人终于做了妥协办理了林承业的住院手续。

      「没错,是肝癌,很抱歉已经是晚期了。」

      「没有治疗的办法吗?如果送去英国本土呢?」

      沃尔森医生无奈地耸耸肩,「这种事情我很抱歉也很难过,不过你应该知道,目前的医学水平是没有办法治愈肝癌的。英国的医疗和药品状况的确要比中国好很多,但最多也只是能维持而已。」

      「谢谢您,我知道了。」

      维持,一阵吗——

      林逸进了病房,林承业这日精神头看来倒要好许多。

      「你似乎有些英国朋友。」

      林承业难得主动问她话,林逸不作声,只点头。林承业脸上有些为难,迟疑了长久终于仍是道,「你能不能想法子,从汇丰银行拿一件朝廷抵押的那套钧窑瓷出来给我看看传言是真是假。我也知道这事儿难为你——」

      「那么些人都不去管的。你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再说,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旁的人不管那是旁的事儿,我总不能背了自个儿的良心。你不用瞒我,我自个儿这身子骨儿我自个儿知道。」

      林逸张嘴欲说什么,愣了几愣,还是咽了回去。

      「我想想办法吧。」

      过了好些时日,林逸托了好些人费了好些周折,陪着笑脸好话说尽,只千般万般地讲着民间的古玩商人心慕,将瓷器借出开开眼便好。汇丰银行亦想找人资为鉴定,这才好容易丛中借出一件朝廷抵押的钧窑花盆来,这日由一名银行职员带到医院里来。

      花盆拿包袱包了,包袱是杏黄色缀有玉别子和袢儿,解开来放在一个软囊团龙锦匣里,匣上有黄绫子签,签上品物、时候、名称书写工整,外上看来倒是给皇上进贡用的皇家贡品。

      古玩行规矩看瓷器不递手,银行来人将其取出后摆在床边桌上,林承业这才拿过手来细细察看。这花盆是长方形带六棱,高宽都不过半尺,瓷胎深灰色,胎质坚密芝麻酱底,底端刻有铭文『九』字,釉色是玫瑰紫与天青乳光釉交相辉映,红处似胭脂朱砂,青处如葱翠苍笼,远远望去,便似雨过天青云破处,一片彤色霞光的行云流水。再细看时,釉面有流动的细线隐纹,正是钧窑瓷所独有的『蚯蚓走泥纹』。

      传言非虚,果真是皇家上好的钧窑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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