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GL)

作者:尚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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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情天无恨


      林家是大户,便是丧事也是不肯落人后要讲究厚葬的。林家上上下下地忙起来,头两天先是用纸糊的倒头轿送到小庙去烧,接着是送三、点主、出殡,请来和尚老道念经设道场。若不是那门脸内庭,人人着的一身缟素,林逸简直要分不清这到底是要办丧事还是喜事来。人人脸上看来,倒也是劳碌的疲乏麻木大过悲戚。

      林逸在苏钦照顾下,好容易身子没大碍就康复起来,却也见不得这般场面,就远远地躲开,出大殡那天她也不去。反正也总是落了人口舌,她也不怕什么,只老远地站在街角,看那缕缕行行一堆出殡送葬人群,打幡抱罐儿的,摔盆子吹鼓手,打响尺抬杠的,拿烧活打帜饰的,撒纸钱儿的,浩浩荡荡的拥挤喧嚷。林家人在其间,听得悲天动地的恸哭哀号。

      林逸不拢去,就一直站在街角默默地看着,看着那一幅棺木从林家大门出来,那么一个人,从此便这么去了。妈妈,你在天堂可愿再见到他吗?

      林逸似笑非笑地无谓轻摇摇头,这时林家出殡的队伍渐渐走得远了。在林家门口沿街处,倒却还有些并不相识的人穿了丧服设了路祭,多是些女人和孩子,或蹲或跪地嘤嘤哭着,声音里没撕心裂肺的悲恸,林逸却眼见那泪是真真切切地落了下来。

      只为了那个人落下来,非亲非故的,和身前声名身后财利无干的,只为那个人,落下最最戚戚一阵泪来。

      林逸心中有所动,轻步上前去,「您——认识林家老爷吗?」

      一个年轻女子搂了身边年幼孩子,点点头,抽泣了半晌无语始开口道,「孩子他爹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着一家老小,要不是林老爷好心肠时常接济,我们娘儿几个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才好。林老爷这么好的人,菩萨怎么就不保佑他?」

      女子说完,又抹了脸上的泪,那孩子许是受了母亲影响,年纪尚幼,只在母亲怀里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林逸起身。太平湖畔。

      林逸在回京与林家人相认后不久,曾经私下里问过徐锡川,太平湖,却是什么对母亲来说有着重要过往的地方么?以至母亲至死都不能忘却,千山迢迢,不顾万水遥递也一心念着要葬回中国来。

      徐锡川没答她,想是不知。她从没问过林承业,如今终究也再不知道其中因由。只念着那首诗,母亲亦常常念叨不止的,还时时响在她耳畔。

      人是倾国姓倾城。

      她再次来到这儿,已不如上次的盛夏时节,正是凛冽的深冬时候。湖上结了厚厚冰层,她站在一岸,远处一方角楼,湖面上正有青年男子在不厌其烦地拉着一个纸鸢,风太大,太刺骨太寒洌,然而他只是不厌弃地重复着,在冰上来往穿梭倒像是有另一番惬意般。脸上实实在在的,可见纯粹出自真心的欢愉。旁边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女孩儿,就只那么默默地含笑看他,也不多言语,偶尔看那纸鸢迎风飞起来几尺高,便拍手欢笑几声。

      林逸望着,那时突然领悟,心中一片天开地恍然。

      母亲在死前执意要回到中国来,那时的心意。除了终究故土难舍外,更深的,怕是还在爱着那人。虽无名分,此发在心中已结,绾起青丝三千,定的是一世盟约,倾一世的情,用一世的心力。

      虽然那人终将这誓约背弃,仇怨着,记恨着,不愿再提起与那人相关的只字片语,即使再嫁与他人,展开新的生活之后。然而那一年的春光明煦倾心相许,回眸的猝不经然间,心心念念时,却此生再也抹不掉的红尘做伴年少一场。

      终于在死的那刻,黄泉路上,奈何桥头,忘川之畔,前嫌都尽数抛去不悉。

      万水千山路迢迢,终究,还是要回到你的身边。

      能让人记恨着一生无法释怀的,莫不是一种爱的极烈吧。又或许这才是爱到至上的忠贞不渝,爱人的心境能有多宽广高远,早熟如林逸也不自主地困顿迷惑了。

      而原来真正的爱里,从来都是没有恨的。

      * * * * * * *

      丧敛过后凡事待定,林承业死前将裕隆斋交付与林逸一事自然而然此时被提起来。林承业一故去,林家此时又无男子,林默自然压林逸一头。林默常年在林家,做事手段又泼辣果断,林家人也都对她恭敬唯诺,再有纪渊一直打理着裕隆斋当了大半个东家。相较而言漂泊英伦多年回来才不过一岁的林逸,及到林承业一死,孤零零的左右毫无依傍。众人见她平日里眉目气度,虽然也知不是寻常女子,但终究,心底都还是向着林默些。

      而无人敢站到林逸一边,其中最最紧要利害关系,还是秦怀瑾——并不算得林承业明媒正娶。名分一失,林逸就先名不正言不顺了。虽说将裕隆斋交托给林逸是林承业死前嘱托,然而人事代谢朝夕往复,林逸今时也算是更看透一二分。

      裕隆斋是林家若大家业的根基,林默处心积虑多年,让纪渊站住脚根,不惜与林卓姐弟反目,裕隆斋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就此罢手。虽然林承业死前的嘱托稍稍超出她意料,她用心极深却对此也早有防备,那日叫纪渊到林家祖宅去请了二爷和三爷过来便是为了防着一招。

      过去的林家祖宅里,林承业是正室所生,在家中排行老五,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二爷三爷都是侧室所生,此时尚在朝中为官,在林家说话有分量。林承业小时一贯聪明,又是正室所生,因而在林家一向受宠,也指望着他博取功名承袭官宦,取名承业意正在此。偏偏林承业走了『歪道』,弃官从商不说,后来与秦怀瑾相识相知相恋相许,甚至一度要执意休掉林家世交的夏家小姐另娶秦怀瑾。这事儿惹恼了夏家,也引来林家一干众怒,虽然最后总归平息,自立门户而出的林承业与林家人却是从此冷面相对,再不往来。他少时气盛,与众兄弟本不睦,这时失宠于林家,各兄弟倒是见到眼中都巴不得。

      谁知时事变化如此,清廷到了末年倚重工商,一时商人风头竟是盖过了读书人几头的,再又加上科举废除,那些陈词滥调的八股文章从此便只能烂在肚里心中再无可用。读书人又自视甚高穷酸得很,不肯屈就实实在在地找些营生过活,如今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是样样不能离它。靠着还尚在朝中为官的兄弟几个支撑,林家祖宅门脸虽还撑着,繁华却已不复往日。反观林承业,苦心经营的家资颇丰,在琉璃厂古玩行中也素有声名,日子过得看来倒还滋润舒心许多。

      林承业不和林家祖宅的兄弟们来往,林默却私下里每到年节,都多有到林家去孝敬上头的两位爷,颇讨得他们欢心。林家祖宅这些年日渐中落衰败,维持支撑脸面又甚是辛苦,看着面上还光鲜,实则不然。这时林承业过世,林默虽然在林逸面前充大,她也心知自己终究是已嫁与人妇,名分上同样说不过去。林家再无男丁,倒是请来祖宅说话还能作数的两位爷来,便看林逸能翻起多大浪。林承业经商多年,林家自有财业,林家的二位爷这时看在眼里,也不免觊觎都想分一杯羹了。

      唯独算起来,只有徐锡川是站在林逸这边的,他跟随林承业多年,阅历又丰,即使不问,心中大致也知道林承业为何要将裕隆斋托付给毫无从商经验亦不懂鉴赏古玩的林逸。

      「二小姐打算怎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林逸说笑间轻松,徐锡川也笑笑,她便是这么个人,从不怕什么,也从不做些无谓张皇,事到头前再作打算。

      丧葬期过,这日林家人都聚在了一处商讨这事。林默和林逸对了坐在两旁,事到如今也不遮掩,眉目间都见了剑拔弩张的交锋。

      「爹在死前把裕隆斋交给我,这是大伙儿都有见证的。违背父命是为不孝,想来姐姐也不想妹妹做个不孝之人吧。」

      林逸不喜拖沓,开门见山先扔了话出来,把话头丢给林默去了。

      「妹妹此言甚是。只是爹死前病重,凡事考虑难免不周,妹妹既无从商经验又不懂得古玩鉴赏之道,何况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有成天在古玩场上抛头露面和人打交道的理儿?我倒是为妹妹好,怕难为劳累到妹妹了。」

      林逸心中暗暗发笑,好一句怕难为劳累到我。

      「姐姐这话可说不过去,爹再病重糊涂,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思量。从商和古玩我确实不懂,但现下就断定我必定学不起来不如人,怕还为时尚早。至于女子,现今女子学校,女子医院,女子能抛头露面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多我这一个。即便是劳累我也认了,还谢过姐姐一番好意。」

      好个伶牙俐齿会颠倒黑白的丫头。

      林默默默望向边上坐着的二爷三爷,两位爷听了半晌,这时也道该是说句话压一压这丫头的锐气。

      二爷稍呷口茶,放下杯子来慢悠悠不紧不忙道,「据我所知,古玩这行当里头倒还从来没见过女子的,只怕那些老掌柜们看不过去,到时坏了裕隆斋许多年的生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林默悄悄向旁边的纪渊使个眼色,他话音才落,纪渊急忙接腔说,「有道是各行当都有个圈儿,特别是这古玩玉器珠宝行,入得行要同行的承认。这既没在古玩铺子学过徒,连古玩都没过手倒腾过的,怕是要被人当力巴头了。这点徐掌柜比我懂得多,您道是不是?」

      徐锡川在旁边,他虽然极想帮林逸的腔,却终究只是个外人,并插不上半句话。纪渊这时明摆着是故意逮着了他问,然而他所说属实,徐锡川也否认不得。只得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儿,但凡事也有例外。」

      「二爷说我绝对入不了行经营不好裕隆斋,敢问二爷又懂得多少古玩鉴定经营之道,二爷这话,凭据何在?」

      谁都没想到林逸是半点不买林家这两位爷的帐的,硬生生地就给顶了回去。二爷不由有些尴尬,此刻看林逸年轻气盛面相,不知怎的就想到已经死去的五弟林承业来。但他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各类人事应对许多,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来。不慌张接着道,「此话不错。既然你我都不懂,不如便交给小纪去打理,裕隆斋他管事儿了这么些年,门道也熟。我听闻二小姐在修订法律馆中任职,也可专心去做自个儿的事儿,不必来搅这滩浑水。如此于人于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林逸嘴角一挑,「我自己的事自己自然会打理,不烦二爷挂心。但如若说这滩浑水,我非搅不可呢?」

      林逸此时心性上来,旁人再是劝不动更吓不退的。

      「说来说去,不过都道我是女子,与古玩一行又没有经验,如若我可以证明自己能和姐夫一般挑起裕隆斋的担子来,是不是爹的临死交托就能作数了?」

      出语不含糊,不被动劳他人动手,她自己就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众人倒没料到一时惊诧,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自然。」

      还是林默先回过神来接了腔。

      「你要是能胜得了纪渊,裕隆斋交到你手上我们也放心。」

      林逸笑笑,「今天二爷三爷大家都在,这话可是姐姐亲口说的,到时我若胜了姐夫,可不要又矢口否认闹腾些什么出来。」

      林默看她一幅自信满满的斗狠模样,果然是年纪太轻,还探不到古玩这行深浅门道的,巴不得地忙应许下来。于是约定,林逸与纪渊,一月为期,由京师古玩商会会长与各大古玩铺子的掌柜们共同来做个评判,双方比试鉴赏古玩眼力,一较高下。

      「和那丫头比,你胜算几成?」

      「说来是十成,但也总怕有个意外——」

      「我说你这人窝囊不窝囊啊——」

      林默最是瞧不起纪渊如此胆小谨慎四平八稳的个性,牵牵嘴角笑说,「就算是有个一分半分的意外,我也要把它掐死在手里。」

      林逸出门长舒口气,看来说是赌气——人人都向着林默,势单力薄如自己能够怎样?想这林家二小姐的名头这么累人,旁人还要千般挑剔,也不是自己要揽上身的。

      林逸抬眼望天空一时,我是半分把握也没有,但尽己力,输了你也别怨我。

      这时修订法律馆中一直在忙于《大清民律草案》的编纂,宪法于定国家制度,刑法于保身体安全,商法于护交易顺利,民法于规社会秩序,都是最最紧要基本法律。中国素无民律,因而民律修订最晚,朝廷也颇为重视,在法律馆专设一科,科设总纂一人,纂修、协修各四人,调查二人,又设咨议官访通晓法政品端学粹之员,分省延请,以备随时咨商。

      在三月时,由内阁侍读学士甘大璋奏请将其中与礼教牵涉较多的亲属、继承二编分出,改由礼学馆起草,而后再会同修订法律馆一起商定。林逸对此颇有微词,认为由礼学馆来起草此两章,必定会以固守国粹为宗,过于强调家族与传统观念而忽略民律普遍法则,如此将伤害到民律的根本,与订律宗旨背道而驰。而且将一部民律分由修订法律馆和礼学馆来分开起草,也必定导致草案缺乏贯通,中西相冲不伦不类。

      林逸虽有此想法,沈家本等人亦是不可能不知道,但修订刑律时已然昭昭,礼教纲常非一日一人之力可撼,也都不愿再提什么。林逸终究不过是个法律馆的外编挂职人员,上次承泰事后,她又多有收敛谨慎,此时除了民律修订最为紧要外,《民事诉讼律草案》、《刑事诉讼律草案》、《法院编制法》以及各类单另的章程律法亦在修订中,忙碌自不可说。林逸念着沈家本的知遇之恩,又崇佩他是学贯中西的大家,就安安心心用了一身心力全意来协同修订律法。虽有微词,也就搁下没计较太多。

      只是此时又加上林家的事,合叠到一处来,林逸难免胸中气闷烦躁。一时只觉得左脚右脚,俱是泥潭,身上压了千钧重,道是没到其中,拔出日益艰难。

      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英国去呢——密林中的云雀,午后四点的茶会,格林尼芝的马赛,那匹叫桑切斯特的马儿还好吗?

      那么他又——还好吗?

      写信总是慢,迢迢大洋浩浩海水,一去几月。有时耐不住托科林发电报,又只能那么几行字,绞尽脑汁地想,吝啬得叫人哭笑不得。

      算了,林逸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事到眼前,了一件算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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