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待到来日，朝阳初升。洪州城第一次如此宁静。没有鸡鸣狗叫，没有袅袅炊烟，没有车粼马嘶……只有那些从未离开过的樟树，随着秋风低声细语，似乎在安慰这孤独的古城。

　　滕王阁依旧在江边默默矗立。那深深刻进洪州人记忆中的绿瓦红檐，似乎又添了沧桑。日近黄昏，聚集在滕王阁下的士兵们，各个戎装在身，披甲带刀。铁甲清冷，映出战士们脸上坚毅的神情。夕阳镀上刀面，金光闪闪。微一侧刃，又幻为血色，在刀锋上流淌。一旁的公差们，也是皂服官靴，严正以待。

　　太守站在石阶高台上，战袍披风随风猎猎。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脸。这些要和他一起守卫洪州到最后时刻的兄弟姐妹们。太守觉得什么东西在撕裂胸口，痛不可当。

　　“诸位！”太守大声喊道，极力压住颤音：“我只有一句话……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战士们高举刀剑，振臂大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徐牧芸紧紧地握住腰刀的刀柄，用力得都有些颤抖。她不知是不是衣服穿少了，秋风刮来，身上便有些作冷。耳边的话，嗡嗡作响，也不知是在说什么。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虽音声轻柔，却振聋发聩地刺穿她的心胸。

　　“大人！我回来了！”

　　李庐月跑上石阶，向太守躬身行礼。太守忙扶起她，见她神色疲惫，满身尘土，惊讶地问道：“李姑娘，你回来做什么！”

　　李庐月向下看去，乌压压的一片人，她却一眼揪出了呆若木鸡的徐牧芸。“身为画师，哪有笔行一半的道理。我要把洪州盛世图画完。而且，我懂些医术，也能出点微薄之力。”

　　太守还没答话，徐牧芸迷茫地跨出队伍，向李庐月慢慢走去：“月姐姐……是你吗？”

　　李庐月一挥衣摆，跑下高台，扶住徐牧芸，柔声道：“是我是我，你那根铁链被我扯断了。笨蛋。”

　　“月姐姐！”徐牧芸突然大哭，扑进李庐月的怀里，搂得死死的：“月姐姐……呜呜呜呜……你不在，我好害怕！……”

　　“哎呀，这怎么了这是……”李庐月被徐牧芸的大爆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抚背安慰。李庐月虽没抬头，已经感到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牧芸别哭了，我不是在这里吗。让大家笑呢……”

　　“嗯！”徐牧芸虽口上答应，可依然把头埋在李庐月怀里抽泣，不管不顾地大喊：“现在不怕了……可是刚才……好，害，怕！”

　　“噗……”太守听到徐牧芸一字一顿地喊出“好害怕”三个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他马上掩住了嘴，但还是点燃了大家的导索。

　　“哈哈哈……这话说的……”
　　“哈哈哈哈哈！好害怕，真他娘的害怕！”
　　“头，快回来，别在其他队面前丢人现眼……噗！头，我没笑啊……”
　　……

　　本来肃穆压抑的气氛，被徐牧芸这一哭，竟搅得欢乐起来。大家大笑一番，都觉得心里痛快许多，远没原先那么沉重。谁也没有注意，李庐月的脸已经由打了霜的茄子到烫了水的猪肝，最后成了隆冬里小屁孩冻得通红的屁股蛋子……

　　自回城来后，李庐月抓紧作画，吃住都在滕王阁中不再离开。听闻言道，宋军大将潘美的军队已经越逼越近，不日就会对洪州城发动总攻。她已是好多天见不到徐牧芸的面，也不去多想，只是专心作画。其实不是不愿想，而是一旦入了画境，就再顾不得旁的了。

　　豫章千年，洪州百载。江流涛涛，两岸兴旺。要画下的，实在太多。李庐月往往一连几个时辰俯身在画案上，从排开的十几只画笔中摘起搁放，在画卷上挥洒细描。展现出这古老城池曾经的绝代风华。
　　恢弘长春殿，渺渺烟雨楼。山顶的古塔衔住白云，洒下一朵阳光，落在江边酒肆的帆布上。满城樟树，青衣披肩，给古老的城墙加上绿瓦，让孩童摘下一片叶子，喊在唇间委婉成曲。绳金古塔的百里庙会，高悬灯笼的采茶戏台，讨价还价的拥挤集市，浓香四溢的大瓮煨汤……洪州人生活的点点滴滴，活生生地浮现纸上……

　　终于，秋风把城外火石爆裂的巨响吹来高阁。李庐月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她已经听不见城里震天的厮杀和刺耳的刀剑声。阁下的江水把一切都洗净了，幻化为一幅幅鲜活的画卷，流过她眼前。
　　红崖乐祖，竹林深处的音律之源。梅岭秀峰，青山绿水泉溪叮当。翩翩策马，对酌西山。涧中独径，求道问僧……

　　阁下已传来拼杀的声音，庭院里刀兵相见，鲜血溅上了石阶旁的白玉栏杆。木梯上皮履纷乱，踩得板子吱吱呀呀。李庐月胸口剧烈起伏，充耳不闻，仍旧专心致志地在画卷上泼墨调颜……

　　十里江舟，拉起江畔高飞的风筝。随风舞动的大红窗花，沾在清香的芦苇上。渔夫如墨线般的渔网，勾住田间饮水的耕牛……

　　弩箭，零零落落地射上高台，掉在李庐月的四周。其中一只穿透她的鬓发，牢牢地钉在身后的门柱上。发梢悠悠飘下，李庐月不为所动，换过一只画笔，继续描绘着黄昏下的江面。

　　只听“当当”两下，阁下两个宋兵射了两个钩镰上来，钩住栏杆，顺着铁链爬上高台来。他们见只有李庐月一人，立时高举大刀，冲过来就要劈下。

　　“看这！”千钧一发之际，徐牧芸踢开木门，飞身进来。其中一个宋兵还没看清，胸口上已深深扎进了一把腰刀。另一个转身想劈徐牧芸，被她回腿踢飞，撞翻到栏杆上，竟跌下阁去。徐牧芸抽回腰刀，身上脸上溅得鲜红。

　　终归是杀人了……她盯着双手的血迹，突然握紧拳头对空长啸，大喊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她冲到阑前，挥舞腰刀挡下飞来的弩箭：月姐姐，这里由我守护你！

　　赣江……滔滔江浪，吟唱了多少故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最后那一只白鹜，振翅高飞，冲破云霄！……

　　噗！李庐月已经连日没睡，累到极致。画到最后又情绪激动，终于支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血雾融进了画上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夕阳里。阖上眼前，她看见了阁外湛蓝的天空。她吃力地伸出右手，似乎想抓住阁角的那朵白云：江山如画……

　　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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