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且说那日李庐月吐血倒地后，徐牧芸急找留城军医来看。原来她不是昏倒而是睡着了。吐血是因为休息不好又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徐牧芸这才安心下来。后来因城内守兵公差们英勇奋战，宋兵稍退。就这样，攻守双发都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在这几日里，李庐月一直睡去，第二日中午曾被徐牧芸叫起进食喝水。她还要挣扎起来裱画，被徐牧芸强按回榻上，于是倒头又睡。直到第三日清晨迷迷糊糊听得电闪雷鸣，才转醒过来。虽说身上还是软绵绵不想动弹，但自知不能再卧，遂爬起来下了阁找水洗漱。

　　刚下到阁中一楼大厅，看见许多伤兵，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低声□□。她心中一禀，正想上前帮他们看伤，就见徐牧芸打了伞抱着个大油纸包打外面进来。徐牧芸见她醒了，老远就挤出笑容：“月姐姐你醒啦，正好画裱好了。”

　　“裱好了？谁裱的？”李庐月还一心要赶去裱画，这倒颇出她的意外。

　　“太守大人看你睡着，就在士兵里挑了个会裱画的。听说他跟着他爹学了几年裱画，手艺不错。你来看看。”说完，她撕开油纸包的一角，就要把画拿出来。

　　李庐月赶紧摆手，揉揉眼睛道：“你先上去，小心铺开在画案上。我现在还有点迷糊，要先去洗漱。”

　　待徐牧芸上楼，李庐月走出阁楼。倾盆大雨正好砸下，打在石阶栏杆上，噼啪摔得粉碎。乌云密布，天色几近黑了，可李庐月却看的清楚。眼前的一幕把她惊呆了！

　　竟是满目血色！

　　阁下庭院里铺地的白石上深深暗暗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本色。李庐月把鞋子留在屋檐下，赤着脚跑下石阶，站到广场中央那个黑白石八卦图案上。血迹就从她双脚边被雨水冲走，汇流开来。尸体已经不见，刀剑的残片还在，胡乱躺在地上，被雨水击打着，发出冰冷的呜咽。池塘边花红柳绿的草木一片狼藉。院角大树上的弩箭被拔走了，只剩下狰狞的箭孔。石阶旁那两个石狮子也半面焦黑……李庐月看这满目疮痍，掩面跪下。这里尚且如此，城中还不知是怎样的惨景……水珠从指缝中滚出，不知是雨是泪……

　　江山本如画……

　　这雨拌着雷，来的快，去的快。待李庐月从自己暂住的小屋里洗漱完毕，换过衣服后。乌云就被风吹散，露出太阳来。李庐月迎风闭目，缓缓吸吐，终于平复下心情。去阁找徐牧芸去。
　　徐牧芸早已把画卷铺开。李庐月上前细看，果然裱得不错。

　　“不错，很是不错!这样就可以封箱了。”李庐月心里石头落了地，长松一口气。

　　“真好看……月姐姐，你好厉害……”徐牧芸感叹着，赞不绝口。她读书不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两个好字，便代表了她所有赞美。

　　“真的吗……那，那装箱吧。”李庐月脸红起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徐牧芸拖出那口铜箱，打开锁就是一层封蜡。这是很难用手打开的，要用刀割断才行。可徐牧芸看着李庐月不动，似乎在等待她动作。

　　“你看我干嘛？”李庐月奇怪不已。

　　徐牧芸眨眨眼睛，真诚地道：“等你打开啊。”

　　“刀在你那，怎么等我打开？”这徐牧芸，怎么越来越笨了。

　　“你用手开啊。”徐牧芸蹲下身把箱子向李庐月推过去一点，仰着头满脸期待地道：“你不是说把我那条铁铐扯断了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大力气？”
　　你……是报复我剥了那个桔子吗……

　　好歹两人把画和阁中诗卷都封进箱子。徐牧芸抱着箱子又返回庭院，李庐月四处张望，想找个埋箱子的隐秘地方。路过假山边时，徐牧芸有了发现。

　　“你看，这块石头上面怎么是红的？”

　　李庐月转头看去，原来是那块细石桩。“这是你生日那天，我不小心把颜料染在上面的。”

　　“那奇了。下了那么大的雨，都没被冲掉？”

　　“这种颜料，可是墨江画馆的镇馆之物。别说大雨，若保存妥当，就是百年都不会掉色。”

　　徐牧芸惊奇地圆睁双目，突然眉毛一挑，有了主意：“那我们就把箱子埋在这得了，挖个深深的坑，然后把这石桩埋进地里，露出这个红头头，算是标记。”

　　“行啊，我看看具体埋哪个位置好，你去叫你的属下来挖吧。把这个办完，我也算不负使命。”

　　“不忙……月姐姐……”徐牧芸轻声唤道，凑近李庐月。

　　李庐月正专心看假山边上的土壤，听徐牧芸唤她就转过头来。“怎么……唔……”腰被搂住，手腕被抓住，嘴唇被轻咬住……徐牧芸什么时候，动作如此迅速！

　　徐牧芸把李庐月按在假山后，闭目弯腰，舌尖抵开唇齿，深深吻去。李庐月不满这上下颠倒，心觉不妥，却已动弹不得。直得由着徐牧芸胡来。

　　直到李庐月两颊绯红，徐牧芸才放开她，直起身，满脸嬉笑。李庐月自觉脸颊烫得厉害，刚要发火，又被徐牧芸一把抱住。

　　“月姐姐……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啊？”徐牧芸贴着李庐月的耳朵轻轻说，顺便咬了一下那微红的耳垂。

　　“啊……”李庐月想推开她，可不知怎的，手被抱住就是使不上劲。而且这样弯着，放也不好放。只能也抱住她。“最喜欢的，自然是洪州了。如果除了洪州的话，庐山那边也是很好的。”

　　“那以后我们就去庐山好不好。在山脚下开一间小画馆，堆一个菜园子……你说好不好？”徐牧芸低下头，把脸贴住李庐月的肩膀。

　　李庐月觉得肩上有股热意漫延开来，知道徐牧芸流泪了。听她这话，再想她今天反常，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神色黯淡下来：“城，要破了是吗？”

　　“……你就说好不好？我们去过那样的日子好不好？”徐牧芸带着哭音，连声问道。

　　“……好！我们还要养一条狗，一只猫，收养一个孤儿。我教她画画，你教她习武！”这下李庐月彻底明白了，破城之日看来就在眼前了。

　　徐牧芸抬起头擦擦泪，破涕为笑道：“还要养一头猪，这样过年就不用买肉了。还能做腊肉。来年能吃上藜蒿炒腊肉。”
　　……你想的，倒是周全……

　　公元九七四年九月，南唐洪州城破，洪州太守率部下坚守到底，誓死不降。破城之日全军覆没，皆以身殉国。宋将潘美连夜进城，直入滕王阁登高俯视全城。到了阁脚，有士兵来请示，阁顶还有两位女子，不战不降，该如何处置。潘美好奇，下令士兵暂不行动，自己登阁去看。

　　他登上高台，见果然有两个女子，互扶互持，临栏而立。一人穿皂色公服，眉目清秀。另一人淡黄长袍，亭亭而立颇有道骨。两人身上皆有血迹，像是受了伤。

　　潘美见两人甚是年轻，心下不忍，有心饶过她们性命，当即朗声说道：“二位姑娘，洪州城已经破了。除了我大宋的兵马只剩你们二人。投降吧，本帅保你们性命无忧。”

　　皂服姑娘听完一笑，在月光下莞尔动人。“大人，你看，”她指了指身上的公服：“我也是食朝廷俸禄的人。城在哪，我在哪。城亡，我便亡。”

　　她身旁的黄衣姑娘听了，也笑着指指她，言语间竟颇为欢快：“她在哪，我在哪。她亡，我便亡。”

　　说完，皂服姑娘探手向怀里掏去。周围士兵纷纷拔刀按剑，没想到她掏出的只是一个画轴。她拉掉系绳，展开画卷。潘美眼尖，见得画上是一个女子，似乎就是皂服姑娘。在圆月下倚柱而坐，凭栏远眺。

　　“去吧！”她振臂一挥，画卷掉进江里，随着波涛向江心那明月而去。她又从袖中取出那片胭脂，放在黄衣姑娘唇间，旁若无人般地道：“你说过，女子就该秀服红唇。”黄衣姑娘笑着抿了抿。伸手抚平了她额角的一丝碎发。接着，未等众人反应，她抱住黄衣姑娘，翻过阑干，一起跳进了涛涛江水之中！

　　“姑娘！”潘美大喊，扑到栏边，向下望去。江水滚滚，哪里还有人影。这时，一个士兵快步跑过来，对潘美禀道：“将军，城里已经查遍，这是座空城！”

　　“空城……”潘美有些吃惊，接着又释然了：“进驻洪州城！暂停南下，等待粮草！”他转身向江心望去，波光粼粼，月亮半浸在江水里，浑圆皓明。
　　中秋，快到了……

　　同年十一月，宋将军曹彬兵分三面攻打金陵。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南唐后主李煜投降。南唐亡。公元九七六年，五代十国结束。宋一统天下，后人称之为北宋。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当年的大将潘美因公事前往洪州。路过庐山，便顺便游玩了一番。在山脚下一个茶铺喝茶休息时，看到街对过那家名叫庐云画馆的旗帜十分奇特。潘美端过茶仔细看去，旗上画了一个弯弯的月亮，月亮里有个桔子，桔子上似乎还画了个红点，真是匪夷所思，说不出有多怪异。

　　就这破画，这画馆能开得下去吗……潘美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回茶肆。这时，一个戴斗笠的姑娘捧着鱼篓从他身后跑过，欢快地喊着，一阵风般旋进画馆里去：“月姐姐，今天摸到好多鱼……”

　　茶铺的老伙计正在收拾桌子，看见那姑娘就笑着摇摇头：“从江边上长大的人，水性就是好。”

　　潘美正走过来，以为老头和自己说话，于是问道：“您老说什么？”

　　“呵，没什么。客官喝些茶吧，我给您上点心。尝尝我们这里的桂花酥糖。”

　　“哈哈，好好。”潘美笑着，饮了口茶，把两脚惬意地搁在旁边的竹凳上。
　　中秋，快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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