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自那夜又过了十几日，天颇有些凉了。秋意渐深，战火也快烧临城门。洪州城外的稻子总算只剩东南一角。太守把已经收下的粮食按户配给，通通分了去。他常常几夜不合眼，一面布防守城，一面又督促百姓速去避难。就是这般，也忙不过来。徐牧芸因伤未好全，太守为免她伤上加伤，只让她在城里帮助百姓撤出，维持秩序。李庐月因此安心下来。又为那夜所谈所感，于是向太守请示，要画下洪州城曾经盛景，以示后人。

　　太守是科举出身，精通文墨。对此举大为赞同，遂让李庐月在滕王阁顶层临栏作画。这是全城最高处，可以俯瞰大半个洪州。他为她备了两丈长画卷，一口铜箱，好让她画完之后，把画与滕王阁内珍藏诗字一同封箱。李庐月领命，白天在阁上尽心作画，晚上才回墨江画馆。太守安排完，也就放在脑后，继续忙他城中大事。这，急坏了徐牧芸。她虽公务太忙只能与同僚一起在衙门过夜，每日也是盯着墨江画馆的动静。见又过了几日，李庐月依旧不焦不急地去滕王阁。她再也忍受不住，告了个假便向墨江画馆去了。

　　当她到画馆时，已是皓月高悬。院中无旁人，只有李庐月一人在马厩喂马，像是也刚回到家中。徐牧芸心中焦急，水也来不及喝，唤了一声就跑去李庐月身边。

　　见徐牧芸来了，李庐月高兴得很，平端着双手转身对徐牧芸道：“袖子滑落了，快帮我挽起来，手上都是草，碰不得衣服。”

　　徐牧芸一把拽过李庐月右手，用力太大，两颗草粒子飞进她嘴里。“呸！草……”

　　“怎么骂人啊？！这么粗……”李庐月飞红了脸颊。

　　“不是！我是说草！”

　　“那不就是骂人嘛！”

　　“我是说……哎呀，不说了！我问你啊，你怎么还在这！”

　　“这里是我家，我不在这在哪？”

　　“你装什么糊涂啊！”徐牧芸有些气急了，抓紧了李庐月的手臂道：“粮食今明两天就能收完，太守已令所有百姓急做撤离准备。最早后日，最晚大后日，大家就都要走的。兵器也已经发给了城中的精壮男子，看来守军是调不得，要由这些青年自保路上安全。现在强盗不断，你们有孩子有老人，要是晚走，孤孤零零的，一路上就危险了！”

　　“你……弄疼我了。”

　　徐牧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拽着李庐月的手，连忙松开。李庐月揉搓手臂，看着徐牧芸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额头，又好气又无奈，只好笑道：“你平常抓盗也是这么武断吗？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河儿姐姐和赵叔已经先行一步，去鄱阳做准备。银钱粮食，管家婆婆都收拾的差不离。画师们和孩子的行李，也打理齐全,放在马车上了。就连给飞墨的草料都准备妥当。到走时，立时能走，不会耽搁的。”

　　“那，你呢？收拾好了吗？”徐牧芸听李庐月没有说到她自己，心中隐隐不安，赶紧问道。

　　李庐月把手掌上的草末拍进马槽，两掌相搓，满不在乎地道：“我先不走。”

　　“啊！？为什么不走啊！”徐牧芸脱口大叫，又抓紧了李庐月。

　　“哎呀，先放手……”李庐月挣脱开，站远两步，免得徐牧芸再激动来抓：“你走的时候，我再走……我们一起走。”

　　“……我是捕头，哪能这么就走。你要和他们一起走！”

　　“不走。”李庐月微笑着，摸出手帕，擦净了手。那手帕还是那夜徐牧芸给她那块。“我就和你一起走。你不走，我不走。再说，画卷才画了开头，我要留下来，把它画完。”

　　徐牧芸向来拗不过李庐月，这下虽然心急似火，又讲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李庐月见她不说话，就从袖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几片桔子皮：“这是那日吃剩的，已经晒干了。你连日也辛苦，拿去泡在茶里喝，可以提神。”

　　徐牧芸接过纸包，不再多说，道了别就转身离去。沉沉夜色，挡住了她的无声叹息……

　　接着两日，李庐月打定了主意不走，依旧登阁作画。时逢正午，她刚画好那座唐代绳金古塔，想搁笔稍作休息。没想到徐牧芸气喘吁吁地跑上阁来。

　　“呼……月姐姐……石头……石头他……”她喘了许久才说出话来，看样子一百余级石梯是一口气跑过的。

　　李庐月看她神色慌张，心里也急了，着急问道：“石头怎么了？！”

　　“摔着了……刚刚管家婆婆……叫住我……让我叫你回去。飞墨我给你骑来了。你赶快回去吧！”

　　“摔着了！重吗？找了郎中吗！？”

　　“郎中，你不就算吗！你离得最近啊！”

　　“哦！对对……我这就回去！”李庐月来不及多问，一溜烟下了楼，见飞墨果然在石阶旁栓着，赶紧飞马回奔。待进了院子，见管家婆婆端了个碗迎面过来，急忙抓住她问道：“石头摔着了？重吗？人在哪呢？”

　　“还好，还好……不算太重，”管家婆婆连连点头，宽慰李庐月，又递过手上的白碗：“这是我给石头熬的定神药，你尝尝冷热可正好？我这两日受了些凉，不太好。不敢喝。”

　　李庐月依言喝了一口，点点头道：“正好，石头在房里吧，我去看看他。”她说完就要去找医箱。跑了两步，又回头对管家婆婆道：“你受了凉也要吃药，等我看完石头……啊……婆婆……”突然，管家婆婆在她面前模糊起来。刹那，天旋地转。李庐月再支持不住，扑倒在地：“为……什么……”

　　管家婆婆放下碗，背起李庐月向放在院角的马车走去。边走边哭边说：“小姐，莫怪我。这也是小捕头的一片苦心啊……”

　　入夜了，墨色覆盖整个洪州城。士兵们打着灯笼站在街道两旁，为离城的百姓照亮前路。许多人三步一回头，泪流满面，却又不能停下脚步。街边古老的樟树摇晃树影，洒下斑驳的月光。见证了“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它们，随风呜咽，低声和这些离乡的人们述说着离别。
　　街头最前处，徐牧芸抱着一个大瓷碗坐在房顶上，低头看着这长长的队伍。月亮就在她头顶，把一个小影子落进茶面上，挤进了那几片桔皮当中。她捧起碗喝一大口，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泪滚滚而下，掉进碗里，晃悠悠地打破月影。

　　月姐姐……我是走不了的。你走吧！远远的，好好的！月姐姐……月姐姐……月姐姐……

　　云遮圆月，车马萧萧。

　　李庐月醒来时，周围黑暗暗的，竟不知自己在哪，只听见有马嘶声。她揉揉额角，定睛看去，身旁有包袱和粮食，摇摇晃晃的，才知道是坐在马车里面。

　　“这……怎么回事啊？”头还混混沉沉的，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刚想伸伸已经麻木的双腿，却听得铁链的声音。李庐月大惊，立即顺着腿摸去，在左脚踝处，果然摸到锁链。一条铁铐，把她铐在了马车木梁上。而这种精铁镣铐，是只有捕快才有的。今天发生的事，立刻涌上心头。

　　惊骇之下，她掀起了马车窗布，探头向前看去。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驴马都驮着粮食和行李，不快但也不慢地走着。人们走在队伍两侧，或小声说话，或默默赶路。都没有点灯，光凭着月色向前。李庐月又向后看，见管家婆婆和画师们正在马车后低声说话，于是大叫道：“你们过来！这怎么回事！”

　　管家婆婆看李庐月醒了，赶紧走快几步，赔笑说道：“小姐，醒了啊。我们这去鄱阳的路上……孩子们都在后面的马车上睡着了……你睡了四个多时辰，我们还担心呢……”

　　“你们给我下药了……徐牧芸呢！为什么把我锁在这！”听管家婆婆果然如是说，李庐月心急如焚，大喊起来。

　　“……就是小捕头要我们给你下药，好带你走。她锁你，也是不让你乱跑……”

　　“她没走对吗？我不走！徐牧芸还在城里，我不走！让我回去！”李庐月用力抓住窗口的木头，指甲险些折断。

　　“小姐！你还不明白吗。小捕头不能走！他们留在城里抵挡宋人，好让我们有时间逃。否则粮食被宋兵抢了，大家都要饿死。小捕头是不想让你送死！”

　　“啊！”李庐月发疯般扯着铁链，哭喊道：“你们走就是了，让我回去！婆婆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回去！求求你！婆婆，求求你！”

　　“小姐，我一直都听你的，唯独这次不能听！宋人就要来了，回去就是死！”管家婆婆拉住李庐月的手，老泪纵横。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塞在李庐月手里：“这是小捕头留下的，要我给你。”

　　李庐月打开纸片，是几幅画。徐牧芸识字不多，想来是要用画告诉李庐月心里话。李庐月抹掉眼泪，借着月光看去。画得很简单，笔锋和李庐月的相比，自然是粗陋的很。第一张，天上弯弯的月亮，地上有一颗黄橙橙的桔子。

　　再看第二张，月亮还在原处，桔子飞上天空，跑到月亮身边，居然还剥了皮，露出果肉，白白的桔肉上还有一个红点。李庐月的泪水打在那红点上，泛开来模糊了月亮。她忍住哭声，颤抖地打开第三张。月亮变成满月。笔迹很顿，似乎是徐牧芸尽力画得很圆很圆，一点一点地描的。桔子却小小得在月亮中间，像被月亮包住……

　　“啊！徐牧芸你这个笨蛋！圆个屁！你想说团圆吗！你要死了我团你娘的圆啊！”管家婆婆听李庐月骂着从不会出口半字的粗话，再看她几近疯狂的摸样，吓得不敢说话，只是退到马车后，无论李庐月怎么哀求都不再上前，到最后干脆堵着耳朵。画师们也是面有愧色地躲在后面，沉默不语。那个和徐牧芸交好的小画师想起小捕头，忍不住呜呜哭泣。被管家婆婆狠狠一瞪，也不敢出声了，默默流泪。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有点蒙蒙亮。人们实在是走得精疲力尽，就停下来靠在路边休息。李庐月也哭累了，不再呼喊，只是呆呆地流泪。这时，马车门帘被拉起，一个小小得身影钻了进来。

　　李庐月疲惫地抬头看去，吃了一惊：“石头！”

　　“师傅，”石头弯腰从窗口向外望了一眼，缩回来对李庐月道：“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他们睡着了，我从婆婆身上偷来了钥匙。”说着他蹲下身想打开铁铐，无奈人还太小，转不动锁眼。

　　“我来！”李庐月捏住钥匙，用力转动。“哐”，铁铐应声而开。

　　“我刚刚骗那些守卫的叔叔说前面有人影，他们都看去了。师傅快走吧。”石头跪下，对李庐月磕了个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不想看您伤心，师傅保重！”

　　李庐月抱起石头，紧紧地搂住他：“石头，要好好向师傅们的学画，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长大了，孝顺管家婆婆。”她从腰带里摸出自己的贴身小印，放在石头手心：“将来，墨江画馆由你继承！替我跟大家说……对不起！”说完，她转身就走，却被石头拉住。

　　“师傅就走了？”

　　“哦，对。”李庐月回身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徐牧芸的画，塞进怀里，然后跳下车，向洪州城方向跑去。

　　石头愣了一会，反应过来了就赶紧跟着跳下车，解下腰上一个小布兜，追着李庐月小声叫道：“师傅，我是说你要带吃的，米糕米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