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待到第二日，李庐月惦记昨夜石头所说想画白鹜，翻箱底找出自己所画的一副鄱阳湖百鸟图，让孩子们照着上面的白鹜画。孩子们兴高采烈，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在画纸上涂抹。李庐月正好偷得闲暇，正午不到，就带着医箱画袋赶去滕王阁。在阁下回廊旁找到一处树影依依，景色正好。她见假山旁立有一块细石桩。石面十分平坦，便把墨盒放在上面，调红研墨。她今日所带的朱色颜料是家传珍品，原先就十分昂贵，现在更是买也买不到。用在画中为人物点唇，增色七分。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寿星驾到。可是日影渐移，早过了正午，徐牧芸却始终没有出现。李庐月担心不已，可又想牧芸不会无故失约，定是被事绊住。又因城外兵荒马乱，自己不能出去寻找，反而在这等着更好。于是她只得强忍焦急，依旧等待。

　　转眼已到黄昏，李庐月耐心耗尽，正准备收拾笔墨，出去寻她。只听身后远远一声微弱的叫唤：“月姐姐……”她转身看去，却如逢当头惊雷！

　　徐牧芸满身是血，被人扶着过来，看来已是站立不住。搀住她的赵捕头扯着嗓子大喊：“李姑娘！小捕头受伤了！快救救她！”

　　“啪！”墨盒从石柱上落下，溅得它鲜红一片。李庐月冲到徐牧芸身前，抱住她大喊：“牧芸！牧芸！”

　　“月姐姐……对不起，我来迟了……”她面色惨白，嘴唇忍不住地颤抖，还没说完，就一头倒在李庐月怀里……

　　日落云起。待晚风把遮住月亮的薄雾彻底吹散时，徐牧芸才悠悠醒来。她睁开眼，看见灯火下昏黄的红柱蓝檐，知道自己是在滕王阁里，睡在临槛的长榻上。凉爽的秋风阵阵吹进阁来，抚过额头十分舒服。她醒明白了，便想翻身起来，可刚略动一动身上就传来几处剧痛，只得暂且躺着，转头看去。

　　李庐月正站在阑边出神，似乎凝视着江心上那一轮明月的倒影。她一袭淡黄长袍，袖口衣角还缀着青绿色的花影，素净而又优雅。徐牧芸借着烛火细细地看去，见她长发细挽，余下两股青丝垂在鬓角。凤眼娥眉，五官犹如一气呵成的挥墨，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转折勾画。端正秀美，在月色下又添了几分柔意。徐牧芸看得入迷，不由喃喃唤道：“月姐姐……”

　　李庐月回过神来，转头见她醒了，喜不自禁，赶忙坐回榻边。这次她没有气恼，伸手搭上徐牧芸的额头，一反常态地柔声道：“还好，不体热。呼……看来是没事了。万幸都是皮肉伤，又都不深。已经上好药了。没事了没事了……”

　　见李庐月没有生气，徐牧芸颇有些意外，又掺进愧疚。于是低下头不敢看她，抱住被子轻声道歉：“对不起……我又受伤了……”

　　“我听赵捕头说了，自抗击盗贼起，你……竟然还没杀过一人……笨蛋……傻瓜……”李庐月长叹一口气，眼里似乎有薄薄泪光。想起昨日徐牧芸眼神清澈，直怪自己平日里粗心没有发觉。以她的秉性，若伤人性命，又怎会如此坦然。

　　“你我都是女承父业，你应该最能理解我。爹临终前嘱咐我。捕快只为缉凶惩恶，不为害人性命。他的话，我记着。何况，那些人只是饿极了，才来抢粮。我只想让他们退回去，不想杀他们……”徐牧芸闭上眼睛，泪水滑出眼角：“可是，他们却要杀我……”

　　李庐月抽出手帕，为徐牧芸拭泪。“那些人，退回去也是饿死……可让他们抢了粮，我们就要饿死……”她站起身，走到槛旁，凭栏远眺：“太守说大家终要去邻城避祸。可宋军要是占了洪州城，岂会停下。又能避到哪去呢……皇上躲在金陵，藏进那宝殿里不敢出来。那我们是为了什么……”触动心事，李庐月伤心难抑，悄然泪下。

　　徐牧芸听得哭音，忙强撑着坐起身来：“月姐姐，你哭了？”

　　李庐月慌忙捏帕拭泪，却不小心脱手把手帕掉下阁去。鹅黄的手帕落在在江面上，随波远去。徐牧芸忍痛下榻，挪到李庐月身旁，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李庐月赶紧接过帕子，脱下自己外袍裹住徐牧芸，抱着她靠阑坐下。徐徐秋风温柔吹起两人的长发，模糊了视野。徐牧芸躺在李庐月怀里，侧头靠在她肩上，虚弱地笑道：“你身上总有胭脂的香味……还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到我家送画。我见你那一面，还以为你是从画中跑下来的。后来我问爹你是什么人，他说你以后一定是画师。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做一名画师是最美好的事。嘿嘿，这我都没告诉过你。羞得要死……怕你笑话。”

　　伸手把发丝挽至耳后，李庐月搂紧徐牧芸，指尖穿过垂在胸前的发梢，不让秋风再吹起来：“画师……我现在宁愿做像你一样的捕快，或者就是小兵，拔刀上前痛快厮杀。至少，还能尽力去守护不愿失去的人……和城。”

　　阁上月亮明朗，更照得江边树影斑驳。秋风一过，樟树叶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配着阑下江音，更显得寂寥。李庐月看向江边，几年前还是江舫列岸，灯火通明。而今，只剩点点渔火。她心头一酸，深深叹气。

　　“哎……当年先帝立洪州为南都，十里江舟从鄱阳湖顺流南进，至滕王阁下踏上洪州土地。圣銮鸣鸣，夹道相庆，是何等盛景。待到十月庙会，欢歌笑语，举袖为幕，是何等繁华。滕王阁盛宴，觥筹交错，酒香满江。而如今，人去阁静，空留长春殿，鸣銮路……“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在盛世就看出滕王阁今日之景。不亏是千古才子……诗文，能歌颂盛世，警示衰亡。而画……乱世，丹青无用……”

　　“谁说无用。”徐牧芸仰头插话，顺嘴在李庐月下巴底那柔软处亲了一下：“你从小就跟着老李馆主四处游山采风，那时真是把我羡慕死。后来看多了你的画，又用不着羡慕了。因为我虽然没出过洪州，但你的画带我去过很多地方。我看见了庐山顶的云朵，龙虎山江面的竹筏，还有三清山林间的绿蓑，鄱阳湖岸边的白鹜……你说乱世丹青无用。而我觉得，在乱世，丹青才尤为珍贵。繁华虽然不再，但你能用笔墨把它们重现，让后人知道洪州曾有过的盛世。那么，它们就依然存在，不会被忘却。”

　　李庐月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笨嘴拙舌的徐牧芸能讲出这番话，惊讶得怔怔地看她，随即舒心一笑，胸口暖烘烘的，竟险些落泪。想自己学画十余年，居然没有一个小捕头想得明白，真是枉为人家叫一声“月姐姐”。

　　徐牧芸见李庐月笑了，终于放下心来，想起了正事：“月姐姐，你们真的要离开洪州了，宋兵……”

　　话还未完，李庐月已经吻上唇去，不让她继续说。片刻后分开，李庐月道：“今日是你生日，不说分离。”她起身去案上拿过自己的画笔，又坐回到徐牧芸身旁。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片胭脂，用笔尖蘸过，细细画在徐牧芸没有血色的唇上：
　　“女子就应该秀服红唇……牧芸，你坐这。我来为你作画。”

　　长河月圆，滕阁秋风。槛外江水千古自流，阁内女子情意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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