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不好

　　徐牧芸再清楚不过，自己每次受伤，李庐月总不会给她好脸。何况今夜这位馆长大小姐本来就急火攻心。于是她不敢啰嗦，原地一蹦，麻溜地坐上石头，解下腰刀放在那高出一块的天然石枕边，进而拉开腰带想脱下公服。右袖脱出，左臂却僵住动不了。袍子就这么滑下一半搭在左肩上。

　　李庐月见徐牧芸咬牙切齿的摸样，更明白了。她轻叹口气，缓缓地把徐牧芸的左臂扶平，探手从衣领剥起，却有意无意伸指滑过锁骨，连同公服里面的白色夹服一齐拉下肩来，露出肩膀上一点红痣来。现在盗贼众多，徐牧芸身为捕头，从晨到暮都在外奔波，脸颊上自然略显疲态，透着些倦意瘦容。但在衣袍之下，还是肤白如凝脂。那点红痣，如同胭脂点上一般，红润得可爱。李庐月正恼她，下手用指甲按在那红痣上，落下个月牙印迹。

　　“啊……”徐牧芸吃痛，却不敢怎么叫疼，眼看着李庐月把她公服从左臂上拉下，又把布服的袖子挽起，可偏不帮她把衣领整好。左肩大露着，晚风一吹，凉丝丝一片。徐牧芸虽知道院子里已没有旁人，依然慌忙四下张望，脸已经红了几回。

　　李庐月不管徐牧芸脸是红是黑，只低头兀自忙自己的。她将布服袖子挽高，见手肘上胡乱缠着布条，暗红一片。她心想着果然没错，赶紧揭开布条。伤口裸，露出来，已经是血肉模糊。

　　“你！哎……且等着！”李庐月重重叹口气，拿过搭在石床上的灯笼，转身向屋内走去。不多时，就捧着一个铜盆出来，手臂上还挽了一个食篮。李庐月走回，放下铜盆，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坛酒来。她打开封口，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也不与徐牧芸搭话，就猛地拉直她的胳膊，噗地把酒喷在伤口上。

　　“啊！月姐姐！疼啊，疼啊……”徐牧芸手臂疼的抽搐，终于忍不住，低声呼痛。

　　“别乱动！现在知道疼了，早怎么不惜命你自己数数你身上伤口有多少处！上次伤腿，这次是手臂。要是下次伤的是脖子呢！是心口呢！每次都两眼一抹黑冲上去拼命，受了伤又来找我，我都懒得管你！”李庐月虽如此一连串地说着赌气话，还是从盆里扭干布巾，细细地擦去伤口旁的污血。

　　“嘶……哎……”大概的确很痛，徐牧芸紧皱双眉，额头上都沁出一层薄汗。龇牙咧嘴中，她还不忘说话，抽着气挤出笑来：“今天……来抢粮的贼人太多。大家，都受了伤……医馆都住满了。你懂医术，我自然找你，何必给医馆添麻烦不是……啊！”李庐月擦净血迹，把金创药倒在伤口上，痛得徐牧芸大叫：“月姐姐，轻点轻点……”最后几字，已带了哭音。

　　李庐月听了徐牧芸这番话，冷哼一声，心里笑道：才不是怕添麻烦，不过是不想让人看见这副涕泪横流的样子罢了。她用医布扎好伤口，挽过徐牧芸的脖子，柔声哄道：“好了好了，上完药了。别哭了。不过，你要是还这么不惜命，受伤了就再别来见我。”

　　这泪一旦决了口，就如溃了堤般难以止住。徐牧芸贴在李庐月胸口上，哭得净把鼻涕蹭在她衣袍上：“月姐姐……呜呜……”

　　“多大的人了，每次上药都要哭这么一回。石头上药都从来不哭，你还不如九岁的孩子。还是个捕头呢……”李庐月抽出自己的手帕，扶起徐牧芸给她擦泪。她比徐牧芸只大一岁，此时却像是母亲照顾孩子。“乖啊，要说不哭就不哭。吃饭吧，等会就凉了。一直放在灶上温着，还是热的。”李庐月弯腰从篮子里端出一个盘子一个小碗，又递了双竹箸给她。

　　徐牧芸用力抽泣了几下，先整好了衣领，便低头看是何饭菜。可是正好天上飘来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看不清楚。“是什么？米糕？”

　　“不是米糕，是噶撒糕。”

　　“去你的……”徐牧芸平放着左臂不动，右手拿过灯笼，搭在身旁。“哇，炒粉和肉饼汤！”她忙不迭地端起盘子，狼吞虎咽地扒着米粉。吞咽间，舌头还搅出空闲，含含糊糊地说道：“几月不吃粉，人生都无趣了……月姐姐，你吃了晚饭吗？”

　　李庐月挽着手亭亭而立，看徐牧芸那副吃相，笑意盈盈地道：“我吃过了，别瞎惦记。”

　　徐牧芸三下五除二地吃完米粉，放下盘子又端起了小碗。看了看，却没喝：“宰猪的早就不来了……这肉，是从黑市上买的吧。你……银子，已经不多了吧？”她知道，这样的年月，画馆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城里几家画馆，都关门大吉，馆主画师都南下躲避战乱。不光是他们，城里的百姓也逃了十之六七。洪州城是兵家要道，宋兵这次攻来，必定来取，城里确实不可久留。只是李庐月的墨江画馆从她父亲，洪州城里赫赫有名的老李画师建馆起，就收留了多位孤儿。现在孩子们才五六岁大，经不起折腾。所以一时要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前年老李画师病殁，李庐月继承画馆，却逢兵灾四起。乱世活着尚且不易，哪有人会来学画。她作为画师却无法行其道，只是靠着父亲的积蓄勉强支撑着画师和孩子们的口粮。

　　“你吃就是，别管那么多。”李庐月淡淡地说道：“现在还有黑市，能买到些肉。要是连黑市都没了，银子也就无用了。”

　　徐牧芸沉默片刻，把肉汤推到李庐月面前：“我吃饱了，你吃吧。”

　　“我说了我吃过了。快吃，养伤是要吃些肉的。”

　　徐牧芸摇摇头，盯着李庐月道：“我们两家是多少年邻居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骗我做什么。就算有鱼肉，你也是给孩子们吃了，你哪里会吃到一块。反正我不吃，你看着办。”

　　“……好，”李庐月不再罗嗦，端起碗喝了一小半，重又递给徐牧芸：“一人一半，行了吧。”

　　徐牧芸见李庐月真的喝了汤，也就不再固执，笑嘻嘻地接过碗，拿起竹箸慢慢地吃着。待她吃完，李庐月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黄橙橙的大桔子，像哄孩子般地放到徐牧芸手中：“吃完了真乖，这个奖赏你。丰县的蜜桔。最后一个了。”

　　“你哪来这么多好东西！”徐牧芸捏着桔子在指尖转动，狡黠地眨眨眼睛，挑眉看向李庐月：“桔啊，桔啊，且剥了衣裳，吃她一回。”两个桔字，她故意拖长音来念，听起来就像“姐”。李庐月听得明白，一把抢过桔子，不怀好意地微笑道：“是啊，且剥了吃她。”说完，慢慢地一片一片地剥下桔皮，边说道：“这是外袍，别看像是桔色，其实是皂色。”

　　剥完桔皮，她又捏下白色的桔衣，笑意更浓：“这就是白色布袍，刚刚我好像看谁穿着来着。也一并脱下……衣物除尽，该干什么了呢……”

　　“你……”

　　李庐月掰下一片桔肉，送到徐牧芸眼前：“这便剥干净，可以吃了。呃，你看这里还有颗痣！”

　　“哎呀，别说了！”徐牧芸抓过桔瓣，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

　　“你怎么就吃了，我还没看那颗痣是不是红的呢。”

　　徐牧芸夺过桔子，撕开一半塞进李庐月的嘴里：“堵嘴堵嘴！”徐牧芸见李庐月笑的益发邪气，不知道她还要说出什么羞人话来，自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赶紧换过话题：“明日清晨我还要出城去，中午再找你换药。”

　　“怎么，”李庐月一听这个，果然正经起来，追问道：“都受了伤了，还不休息？”

　　“稻子熟了，虽然不多，也是大家过冬的粮食。这几天大家赶着收，也还是收不完的。抢粮的越发多了，我们也休息不得。太守说了，轻伤的还要当半日值。放心！我绝对小心，不再受伤了！”徐牧芸见李庐月凤眼圆瞪，赶紧加上这么句。接着又叹了口气，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宋兵来的快，若真来了，洪州城怕是守不住。太守说，大家总有离家避祸的那天。你也早做准备的好。”

　　避祸……不过是离城弃家。可无巢之鸟，又有何枝可依……李庐月如此想着，一腔心事涌起，悲从中来。她赶紧定了定神，暂且不去想这些。

　　“你只顾傻头傻脑地拼命，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明日？九月初几来着？……哦！是我的生日！我竟忘了……”

　　李庐月坐上石床，贴着徐牧芸轻声说着：“早就说好，今年生日要为你画一幅画像。我已都安排妥当。明日中午，直接去滕王阁，我在那等你。”她又凑近些，在徐牧芸耳边柔声道：“要是迟了，你可仔细。”

　　徐牧芸心里一个激灵，立马应道：“是，领命……”

　　这时，那片云彩和月亮说完了话，悠悠地飘开了。月光又洒下来，流过石床上两人的脸颊。李庐月见徐牧芸眉眼被月色洗过，更是干干净净，清秀至极。尤其是眼神，清澈得就和画院里那些孩子们一样。她心念一动，捏住徐牧芸的下巴轻轻说道：“牧芸，闭上眼睛。”

　　“嗯？做什么……”

　　“闭上就是了。”

　　徐牧芸依言闭目，片刻后只觉唇上柔软，刚理好的衣领又被拉开，指尖轻触地从唇下滑过锁骨，更向那深处去了……她抬手想挡住那来犯之客。却不记得手上有伤，不小心触到伤处，痛得轻叫：“啊……月姐姐……呼……至少，回房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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