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诗集

作者:紫菜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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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见云之里·迷走永无乡


      【数个特殊的熟悉者和陌生人】

      [00]

      你认为你特殊吗?
      全世界约有67.25亿人口,在不断的进化和探索中,人类占据了主要领导地位和统治世界的权利。而其中,又有极其微小的,已知和未知的一部分人,把握住着其余人类的前进方向。
      世界的平衡和生命的繁荣由人类自身的死亡和新生维持,而人类与生俱来渴望完美的天性使他们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完善自己——从长梦中觉醒,与世界进行接触,从未停止优化自身……
      你认为你特殊吗?在这不知何日诞生,不知何时终结的世界中,在67.25亿同类中,你,特殊吗?
      ——难道你从未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吗?

      [01]

      老旧的地铁站入口积了相当厚的一层雪,整个地下隧道里都充斥着那种淡淡的、像老电灯泡照明时所散发出的昏黄色的光,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罩着件深色大衣的女人走进了地铁站。她身上一点雪花的影子都没有,仿佛入口处的那堆积雪和外面风雪的呼啸都是假象。
      她走得很慢,几次抬起手很自然地把落在颊边的发撩到耳后。那时她的手指上总有什么细碎的光芒在闪烁,大约是戒指之类的装饰物。
      她的面容模糊,仿佛有团雾气笼罩,始终无法看清。不过即便是这样,她的气质和姿态也令人折服。
      不知何时响起的呢喃细语在地铁站里回荡,细碎的,仿佛是外面风雪呼啸的错觉。
      “叮——”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短暂的、清脆的响声。
      “……不要妄图窥探往生……”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语调轻柔,却有种不容人违逆的气势,像是玫瑰娇艳花瓣之下花茎上细小密集的毒刺般,随时可以夺取迷恋它外表之人的性命。
      话音未落,随着“嗡”的一声刺耳鸣音,地铁站和那女人顷刻间化成灰烬消散了,视野里从模糊到清晰的影像是高耸的办公楼和其中狭隘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鸽子,翅膀扇动的声音近在耳侧。
      ……梦?
      不。不对。
      大概是放空状态下无意间触碰到了这座城市过去的记忆吧。
      我眯着眼睛望着那群鸽子从文书楼飞到市政府大楼,来来回回许多次,直到飞离市中心地带,它们始终没有落到我眼前这片宽阔的广场上。而往常,鸽群都乐意享受路人的喂食。
      与众不同的鸽子。
      这个想法刚从我的脑海中冒出,身边就有个声音说出了类似的话:“和普通的鸽子不同,徘徊在城市上空,就像是监视者一样呢。”
      我诧异地循着声源望过去,隔了段距离的另一根石柱上倚靠着个棕发凌乱的男人。虽然发型不敢恭维,但衣着整洁,牙口整齐,想必只是个匆忙出门而忘记照镜子的上班族。他见我看他,俊朗的脸上露出随性的笑容。
      我一怔,连忙移开唐突的视线。但下一刻,心中却觉得那张脸隐约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琢磨着,无意间却碰翻了手边的奶茶杯,身旁立时传来不满的叫声,两个穿西装裙的年轻女人退出好几步远,用不满和责备的目光看着我。
      “真是不好意思……”
      我懒洋洋地道歉,显然对方也看出我没有多少歉意,嘟哝着“现在的中学生真没礼貌”转过身去看巨大玻璃展示柜里的新设计了,而刚才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已经离开了。
      真是无聊的下午啊。
      我摸了摸下巴,脑袋往那两个女白领的方向歪了歪,两人的对话便被我一句不落地听到了:
      “好漂亮的刻印戒指啊。不愧是SS的设计呢,昂贵的美学价格。”
      “人家好想要啊,可是好贵~”
      “叫吴经理买给你好啦,我看他对你挺有意思的呀。”
      “哎呀讨厌,胡说什么,真是的……”

      那两个女人笑闹着互相调侃起来,我顿感无趣。
      虽然从一开始就站在橱窗的正对面,但我到现在才把目光集中到这块巨大的玻璃上。——哦,这玻璃擦得可真干净,可以当镜子了。
      透过擦得纤尘不染的玻璃,我看到了SS新一季的设计。那是一系列造型单调无趣的银质环戒,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戒身上的镂空刻印,是类似于希腊字母的纹样。
      看到希腊字母我只想到了讨厌的数学题……
      恕我直言,我可没有从中看出一丝一毫“漂亮”的成分,更不觉得那昂贵的价格与所谓的美学等值。
      也许我腹诽SS的新设计太过专注,竟然没有注意到玻璃倒影里我的旁边多出了一个人。
      一旁那两个白领的对话仍在继续,话题从首饰自然转移到了男人身上:
      “吴经理多好说话啊,性格又温和,你还看不上。”
      “就是因为他太好说话,感觉一点主见都没有啊。”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嘛。”
      “就是那种……嗯……帅气又有点冷漠的男人。”
      “就像那个男人?”
      “嗯?好、好帅……”

      那两个女白领注意到的男人,正是我在橱窗玻璃上看到的倒影的本人,如果架副眼镜换身衣服扮成大学生完全没问题,但问题是现在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三件套,因此除却无法改变的相貌成分,给我的感觉,倒是与他原本的清俊气质相矛盾的。但到底哪里矛盾,我又说不上来……
      那男人兴许已经知道自己被年轻女性纳入了谈话范围,只见他微微勾了勾唇角,颜色浅淡的眸子朝那两人的方向微微一瞥。
      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熟悉得很,因为罗玘先生就常这样。
      他管这个叫玩味,说这是提升男性自身魅力的小细节之一。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和咖啡机做斗争,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连自家咖啡机都搞不定的男人究竟是以哪种立场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从罗玘先生大战咖啡机的糟糕画面中挣脱出来,那男人恰好收敛起了笑容,目光与自橱窗前转过身的我对上,色泽浅淡的眼瞳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嘴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
      “田黄。”

      [02]

      即使把稀世珍宝送到我面前,我也只会以为是高明的仿制品。
      很明显,我是个对珍贵宝物十分没有欣赏眼光的俗人。
      俗人,这是罗玘先生对我的评价。
      不得不说,这真是赤裸裸而血淋淋伤人的真相。
      不过即使我没有欣赏眼光同时缺乏对于美丽事物的基本热爱,我也知道刚才那西装男口中的田黄是个什么。
      苍蕊市以教育、医疗以及出产珍贵原石闻名,作为金融繁茂的全国一线城市,诸如田黄之类的稀有玉石在这里也多有出产。因此作为出生在这座城市并在此生活了十五年之久的我来说,田黄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
      可那人看着我说出田黄是个什么意思?总归不可能是在猜我的名字吧?
      我郁闷地揉着脖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陌生的号码,不过电话那头却是熟悉的人。
      “嗯嗯,我正闲着呢,正好可以来补习英语,反正快毕业考了嘛。”
      我转过身重又靠上廊柱,搁在腰腹间的手指影子与橱窗里的戒指无意重叠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被它迷惑了。
      ——也许可以收回前言,这戒指确实有种特殊的美感。
      “啊,我在听。”换了左手拿手机,我抬起右手在橱窗前比划着,手指影子与戒指再一次重叠的时候,我的心脏怦地一下跳快了。
      这是……什么感觉……
      “我马上过来,先挂电话啦。”
      匆匆按掉电话,我走近橱窗,把右手贴在擦得纤尘不染的玻璃上。
      玻璃冰冷的触感让我一个激灵。缓过神来赶紧放下了手,连退了好几步,可视线却不受控制牢牢地盯住其中一枚可有“Ω”符号的戒指。
      心脏狂跳不止。
      我这是怎么了?是天性中对于美丽事物的狂热终于觉醒了,还是心律不齐的前兆?
      勉强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了让我的神经再一次紧绷的气息。
      手指一颤,我终于把目光从戒指上移开,看向人群密集的广场。
      这附近……有谁在使用那种力量吗?

      [03]

      我恐怕永远无法阻止自己对于“那种力量”的探寻。
      当我凭靠着空气里流动着的淡薄灵素,排除掉乱七八糟的念找到隐藏在繁华市中心的一条破烂小巷时,才不过一分钟。
      我瞅着这条小巷,五月灿烂的日光照不进这里,整条巷子幽深潮湿,两侧堆积了不少废弃的木板和家具,隐约有些渗人。
      我按着心口在入口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当我走进巷子的阴影里,视线所及都被废弃家具和潮湿墙瓦占据时,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短促的窒息。
      沿着巷子往里走,肩膀和腿部时不时被那些被随意丢弃的东西刮到,以至于到后来我几乎丧失了耐心,急匆匆地想要走到尽头,并且懊悔自己莽撞的探寻行为。
      加快脚步不久,我很快感受到了更强烈、更明显的灵力波动。就像在幽暗小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盏灯,明确地指引着路途。
      在一个巨大的、几乎挡掉一半去路的衣橱后,我看到了几条人影。
      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很清楚地听到他们。
      那个释放灵力的人背对着我,看样子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他缓步靠近了一处角落,那里蜷缩着个表情复杂的中年男人。少年的声音冷漠倦怠,仿佛化作无数细针,凌迟着那个男人的神经。我听到他说:“你知道的吧……对我说谎,是无用的。”
      说话的时候那少年的左手随意地抬了抬,指根处闪过细碎的光,紧接着角落里就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受到了什么极其痛苦的折磨,男人不断哀嚎着,拼命祈求那个少年:“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唔啊啊!!!”

      那种力量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冷深邃,就像这条阴冷潮湿,日光永远无法照进的巷子。
      冰冷而强大。
      在那个男人的痛苦哀嚎声中,我下意识地抱着肩膀往后缩了缩,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我却忘记了身后还有一排木板。
      ——那些木板在我绝望的目光中倒下了。
      来不及顾及其他,我慌忙翻开那些木板逃跑。慌乱中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并未看向我,目光轻飘飘地不知落在何处,一股强烈的压迫和窒息感却在他手指微微一动后随之向我袭来。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在后面追我……
      我沿着巷子拼命跑,那些木板在我的身上划下了不少痕迹,可是我不能停下,绝对不能。
      要是被抓住了……要是被抓住了……不,我不能被抓住。
      强烈的恐惧掌控了我的思维。
      我要离开这里。
      当脑子里只剩下逃离这里的念头时,我的目光在瞬间穿过了这条巷子,到达外面宽敞的马路,越过鳞次栉比的高楼,然后看到了一片模糊葱郁的苍绿。
      失重感和紧随而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
      有个女声突然问道。
      我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跌坐在草坪上,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现下她正惊讶地看着我。
      “啊……没事,我太冒失了。”我拍掉身上的木屑,向她歉意一笑:“感谢您的关心。”
      “没事就好。”女人与我告别时仍不忘嘱咐我:“如果不舒服就去检查一下吧,毕竟这里是医院,比较方便。”
      “好的,我会注意的。”
      我敷衍着点点头,目送那女人走远,随即往住院部走去。

      [04]

      走出电梯,住院部顶楼高级病房的走廊里格外清冷。
      刚才我在电梯里照了照镜子,还好衣服没有划破,脸上也没有伤口,只是肩膀那边隐隐发疼,大概是有淤青了。
      整理了下心情,推开病房门,里面的女人正坐在病床上翻阅着一份报纸,看到我进来,对我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来得真快呀。”
      还未来得及回话,她微凉的手掌就贴上了我的面颊:
      “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最近复习太紧张了?”
      “不……没有啦。”
      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拖了把椅子在病床前坐着。
      无法忽视那两道停留在我脸上的关切目光,我心中微微一颤,忍不住攥紧了手指,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却逼着自己说出轻松的话语:“可能是医院的冷气有点低了,我很健康的哟,林姨。”
      “是吗?不过还是要多注意点啊,快毕业了压力也很大吧。你妈妈也不太懂照顾你,我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林抬了抬左手,上面还插着输液管。“上午你爸爸来过了,给我带了你妈妈做的煲汤,不过你妈妈做汤的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糟糕呢。”
      林说着呵呵笑了起来,完全看不出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快大半年的样子。
      林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即使现在她已经病了很久,她也依旧美丽。
      “怎么啦,突然沉默了。”林摸着我的头发,“不会是数学成绩……”
      “才没有,最近一期我考了六十一呢!”
      一提到我数学我就心痛。
      “傻孩子。”林又好笑又好气,放在被面上的报纸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一眼就看到了头条。
      “嗳……又有孩子一睡不起了。”
      “已经是第十一个了,可是医生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件事情我知道一点,虽然说临近中考,最近一段时间里都没怎么接触电子媒介,我又不爱看报纸,不过学校里也偶尔有同学说起。长期昏睡不醒的病历也不是没有,但是却从没有这么多人同一时期得病,而且都是未成年的孩子。而面对这样的情况,医生们却根本是束手无策。
      这样下去,医院的名声也会受损吧……
      “里。”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正好触到刚受伤的那边,我条件反射地蹙起了眉头,但很快收敛起了疼痛的表情。林的视线落在门外,声音轻轻的:“你爸爸在外面等你。”

      [05]

      你爸爸在外面等你。
      我惊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又理了理衣摆,才往门外走。
      父亲站在五步远的地方,他穿着白大褂,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干净的衬衫和领带,他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
      我走过去,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怎么了?”
      “过来一下。”
      爸爸没有回答,招呼我进他身后的房间。那是间诊疗室,里面还有个短发的女医师。
      “爸爸?”
      我疑惑地看着他。
      “麻烦了。”爸爸对那个女医师点了点头,也没看我一眼,便关上门出去了。
      “肩膀给我看一下吧。”
      那个女医师说道。
      “嗳?”
      “你爸爸拜托我的呀,是不小心弄伤了不敢告诉大人吗?”女医师露出理解的表情,像哄小孩子,“快快,女孩子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我有些疑惑地解开扣子——爸爸怎么知道我摔到肩膀了?
      那个女医师做了番检查,在我淤青的肩膀上抹了点药膏,又嘱咐我以后要小心,样子就像幼儿园老师在教小朋友吃饭前要洗手。
      “嗯,谢谢你……?”
      “我叫白叶。”
      她点了点胸口的铭牌。
      “谢谢您,白姐姐。”

      离开诊疗室,等在外面的父亲问我:“回家还是送你去罗玘先生那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下班了。”
      “哦……那回家吧。”
      “爸爸。”
      “嗯?”
      “你怎么知道我摔了?”
      “有人告诉我的。”
      “……哦。”
      “最近又有得那种病的孩子了。”原本以为对话会告一段落,父亲却突然说,“最近也别太常去罗玘先生那里了。”
      “嗯,知道了。”
      “我去开车,你在这等会。”
      “嗯。”

      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宽阔的空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呼……
      我转过身,空荡荡的停车场,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个人。
      ……感觉不到父亲的气息。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我拔腿朝出口跑去,那片亮光在视野中发出灼灼的热度,我忍不住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突然身体撞到了什么,往后一个踉跄,背脊抵上柱子,我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幽深的、晦暗的、压抑的空间。
      我靠着柱子,肩膀紧贴着水泥冰冷的表面。
      嘶……
      从背后传来的冰冷气息,冷得像是冷冻库里的冰块。
      我回头,看到一片黑色的雾气中走出条人影。

      【戒指与少年】

      [06]

      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

      身体被无形地束缚住,动弹不得。那条人影朝我走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是迎面而来的寒冷气息却无比真实,连呼吸间都有了白雾。
      我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气息,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我所看到的,只是因为寒冷而出现的幻觉罢了。
      那个人走近了,我仍旧看不清他的样子,他的全身都笼罩在黑雾中,只隐约露出人的身形。
      耳边回响着刺耳蜂鸣,当他朝我伸出手时越发激烈。
      从黑雾中伸出的手,极为苍白,比一般人的手指要长,指尖透着点青,朝我探来。
      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冰冷。
      像冰块在脸上滑动。那人的手指在我的面孔上游移,从额头到下颌,似乎在计算着怎样精准地把我的脸皮整块掀下来。
      心中的恐惧消下去一点,紧随着退潮般,一切令我痛苦的因素都突然退去了。
      “你是谁。”
      平静的质问。
      我睁开眼睛,黑雾消散,那些寒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手背的皮肤隐隐发青。
      周围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是真的。
      刚才那一切,与恐惧一同出现的黑雾,从其中探出的苍白的手,它在我脸上划过的感觉……并不是幻觉。
      我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数字一键,电话那头却一直处于盲音状态。
      “小里?”
      父亲的声音打破了我孤立无援的状态,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现在不是独自一人。
      “对不起爸爸。”我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声音,使颤音不是那么明显。我对他说:
      “送我去罗玘先生那里吧。”

      [07]

      我没办法镇定下来,钻进车里时全身都在抖,耳膜震痛,几乎要流下眼泪。
      “怎么了?肩膀那边还痛?”
      “不是……有点冷。”
      我敷衍地回答,虽然现在是六月这个春光明媚的时段。不过万幸父亲没有再问什么,我也侥幸于这样的相处模式。
      驶进广场,父亲停下车问:“一会来接你?”
      “不了。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
      我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风中带了点湿润草叶的气息,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我在前面春泉街的茶舍里见个同学,下来早就过来。”
      “知道了。”
      目送父亲的车子离开,我抱着胳膊径直穿过市中心广场,往罗玘先生所在的文书楼走去。
      罗玘先生,可以说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我十一岁认识他,到现在也快五年了。在我父母眼中,他是位学识渊博又热心的先生,平日里都是他负责辅导我的功课;而在我眼中,他就是个假正经。可一旦我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人偏就是他。
      他懂得我试图隐藏的特殊面,懂得那些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东西。

      罗玘先生有家叫“生人勿近”的事务所,专门帮人处理那些由非人之物引起的麻烦事件。至于事务所开在市中心这么黄金地段的原因,罗玘先生虽没有跟我细说,我却也隐约猜到——外形呈三角状的文书楼,实在有些特殊。
      生人勿近事务所在文书楼的最顶层,因为周末,冷气十足的大厅里只有几个端咖啡的白领,守在电梯旁的保安先生见了我,很和气地向我打招呼:
      “小里,来罗玘先生这里补课啊?快考试了吧,要加油哦!”
      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了,脾气特别好,因此就连和平时不爱搭理人的罗玘先生,也处得挺好。
      “是啊,谢谢,您辛苦了。”
      我匆匆结束了对话,朝电梯走去。
      这栋写字楼一共有四架电梯,现在都没有人在使用,我犹豫了一会,选择了最左边的一架。
      罗玘先生曾经跟我讲过,前些年他还没搬进来的时候,这栋楼的电梯经常出故障。后来他观察了几个晚上,发现是一个幽魂捣的鬼。
      幽魂一般是无害的,只是非常喜欢恶作剧,因此很让人头疼。
      我揉着太阳穴走进电梯,镜子里的我冷汗津津,面无血色,像刚撞了鬼一样。
      不过那也跟撞鬼差不多吧,虽然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也许罗玘先生知道。
      我要趁记忆和印象还完全清晰的时候,让他帮我查一查。关于记忆和梦境,向来不是我所擅长的。
      胡思乱想间电梯显示顶层到了。
      这栋楼的顶楼,一共有五个房间被改造成了店铺。
      最左边的是罗玘先生的事务所生人勿近,隔开两间,大门上装饰着绚丽的烟花图案的,是烟花小姐的烟花供应,而烟花供应的对面是婆婆的器皿屋。
      最右边的两家,我从来没进去过。一家叫“第九层”,还有一家叫“河对岸”。
      这两家永远关着门,也没见店主人来过。
      我站在事务所前敲门,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这么大响动里面都没反应,罗玘先生是真的不在。我有事务所的钥匙,开门的时候黄铜钥匙发出吱吱的老鼠叫声,那声音总是让我心烦意乱,因为它每次都多愁善感地叫唤着“疼疼、轻点儿”这样不符合它钥匙身份的话语。拜托,它是把钥匙!即使会说几句人话,它也只是把钥匙啊!
      在我越发不耐烦的动作下门终于开了,迎面而来的是数张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记录。整间事务所都堆积着这些东西,每次来我都要对罗玘先生抱怨一番,这个家务能力为零的中年老男人,连请个打扫的都要斤斤计较一番,搞得每次最后都是我来帮忙。
      可我现在无力去管其他。
      拨开那些堆在沙发上的纸片,我脑子一热人躺上去就昏睡过去了。

      [08]

      又看见了……
      下雪的天气,昏暗的地铁站,看不清面孔的女人。
      她朝我走来,鞋跟发出的声音像我心脏跳动的频率。
      等走近了,她的身体里突然窜出黑色的雾气,缠绕着包裹住了她的身体。她朝我伸出手,像是在向我求助。我努力想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可是脖子好像被人紧紧掐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叮——
      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下落过程中发出细小又显眼的光。
      “你是谁。”
      如此平静的语气,像是质问,可总有种说不清楚的违和感。
      我……我就是我啊。
      “别怕。”
      那个被雾气吞噬掉的女人的声音驱走了之前的阴冷,她仿佛就靠在我耳边,语气温和地对我说:
      “我会保护你……竭尽全力。”

      醒过来时,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那些水影透过没有拉上的百叶窗落进室内,窗前立着个人,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确定那是我要等的人。
      “秽气,莽撞,麻烦。”
      密集的雨点拍打着玻璃,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罗玘先生站在窗前,湛蓝色的眼睛像下雨时的天空的一样蒙了层雾气。他的衬衫袖子被撩起至手肘处,领带也被扯得歪歪扭扭,而他本人一边抱怨着糟糕的天气,一边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报纸和档案,连头都没抬一下,好像我的存在只是影响他工作的麻烦源。
      我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干涩,竟然发不出声音。——别指望罗玘先生会给我倒水,我支起身,毯子从肩头落下,那里一阵刺痛。
      “唔……”
      我拉开领子一看,原本已经消淤的地方,竟然渗出了诡异的红色经脉状的东西。
      我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雨丧。
      竟然是雨丧。

      雨丧,通常出现在春夏季雨水充沛的时候。它的到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只是普通的气候变化,而对于我们这样比较特殊的人群,却是可怕的危险事物。
      雨丧的到来,总是携带着一些平时不曾出现的异物,它们会乘着雨水在城市里肆虐。因为伴随着大量的降雨,不断出现的“意外”也没有引起常人的怀疑。
      “今年的雨丧,还夹杂着少见的云端细菌。”罗玘先生说,“那些细菌会通过人体表面细小的创口进入体内,迅速侵占免疫系统,导致整个神经回路失效,简单点来说,就是可能会变成活死人。”
      我原本还很沮丧,自己竟然这么倒霉,但是见到罗玘先生,也勉强有点精神了。可是当罗玘先生在说话的时候,我耳边竟然又响起了蜂鸣声,那声音比在停车场时还要强烈。
      我捂着耳朵从沙发上跌了下来,罗玘先生快步走来,抬手在我颈侧按了按,我就又失去了知觉。

      [09]

      仿佛置身于深海,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一滴雨水落至鼻尖,夹杂着外面风雨飘摇的冰冷。可是那感觉又十分地舒适,冰冷地恰到好处。
      我动了动,肩膀那边已经不疼了。
      罗玘先生兼职了那么久的医生,看来还是挺有用的嘛。
      我坐直了身体,眼前陌生的房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耳侧传来一阵水滴声,一个男生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表情柔和散漫,手指似是在轻抚一朵虚无的花,从瘦长的指间不断落下清澈的水滴来。
      他不知道在旁边坐了多久,静悄悄的,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你醒啦。”那男生微微勾了勾嘴唇,浅褐色的眼珠折射着明亮的光彩。他的小指上套着一枚细小的银质戒指,与白瓷般的皮肤相得益彰。
      那只手朝我伸来,因为之前停车场的事情,我对这个动作有了心理阴影,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不过他很容易就碰到了我。
      他指尖的温度微凉,磨蹭在耳根处的时候格外舒服,就像刚才的水滴。
      排除其他因素,其实我挺享受这个动作的。而等到他的手指探进我的衣领时我才反应过来恼怒地拍开了他的手。
      果然人不可貌相糟糕我竟然差点被他的外表给骗过去了!这个外表和内在完全成反比的没节操的混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顺便扯过毯子捂住胸口。他的手保持着被我拍开的姿势,面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似乎想笑又很无可奈何。
      “你……”他按住面孔终于笑出了声,“算了。”
      他止住笑,点了点我的肩头,然后手掌一翻,掌心上赫然躺着枚戒指。
      我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你的。”他回答。
      ……我的?
      那戒指和他小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而且这造型也似曾相识……对了,之前在SS的橱窗里——那个新设计!
      我说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表情非常地耐人寻味,好像发现了什么令他意外的事情。
      我觉得耳根发痛,本想抬起手去揉揉,结果没等我反对他就扯过我的手套上了那枚戒指。戒身接触指尖的刹那心脏蓦地跳快了,和紧张的情绪不同,这是一种强烈的相互呼应的感觉,仿佛这枚戒指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一样……是了,之前我给林打电话,在那过程中我无所事事地举起手,手指影子和SS橱窗里戒身重叠的那一瞬间,那种从心底迸发的,强烈的共鸣感。
      小指上的戒指散发着炽热的温度,随着温度的升高,戒身上一个不算陌生的符号显现出来。
      “欧姆?”
      我喃喃地念出那个符号。
      “这是你的戒指。”他重复道,“是属于你的。”
      我仍是不明所以,就去抓他的手,他倒是没躲开,只笑了笑看我:“看到什么了?”
      “嗯……”我仔细研究了下他的戒指回答,“什么也没有,这戒指设计得单调无趣而且缺乏创意。”
      “……简约也是一种美。呃不对,重点不在这。”
      他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话头,半秒后反应过来我们的谈话偏离了重点。而我对与这个陌生少年的对话莫名地感兴趣,于是准备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不清,便诚实地向他透露了我苦手的科目:“我要是能立刻找到重点,数学成绩就不会那么糟糕了。”
      “这和数学也没有关系啊!”
      他咬牙切齿,秀气的面庞露出头痛的表情。
      “反正我就是没理解嘛。”我也无奈,“你直接跟我解释不就好了,我向来没什么求知欲。”
      “……”
      他按住额头静默了好长时间,看上去很是郁卒。我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等他重又抬头看我时,我发誓那一刻他仿佛被我的数学老师附体了——
      “戒指是用来控制和平衡我们体内的特殊能力的,根据每个人的性质不同,戒指的制作材料、刻印也不尽相同。而且常世之人一般是无法看见我们的戒指的,所以你尽管放心不会违反校规的——不过碧落的规矩松很多就是了,至少不会干涉你的衣着打扮。哦对了,你今天已经能力失控过一次了吧。”
      “啊?嗯……”
      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信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茫然地点头。关于能力失控……当时我只想着从那条巷子逃离,无意识地使用了空间能力。罗玘先生曾经多次告诫我,不能随便使用能力,否则严重的话会违反这个世界的规则而被处理掉,为此我一直是胆战心惊的,不过也难免存在着侥幸心理,就比如今天。
      “有了戒指后就不会那么容易外泄能力了,你现在——”他抬手指了指我的肩膀,“那里被留下了记号,很麻烦。”
      “记号?”
      “对。夜枭的记号。”
      “那又是什么?”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枭属于早期术师接触的非人一族,他们是几乎没有感情的生物,有无穷无尽的寿命,几乎不会死亡,但是它们延续下一代的方法比较特殊,所以它们群体的数目一直没什么大的变化。它们虽然强大,却因为数目有限而一直被术师所压制和约束着,但这世间有了法则才会存在平衡……”
      ——战争结束后,城市建立,许多非人进入了人类的领域,因此造成了很多混乱,现世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所以术师赋予夜枭监视和制裁的权利,专门负责处理犯规的人和非人。
      夜枭从一开始被术师压制的状态转变为与术师相互制衡。
      “那么我听到的蜂鸣就是……”
      “夜枭的叫声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死亡,不过它们处理术师的手段向来单调,直接吞噬掉对方完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耳根处凉凉的,让我想起了这个男生指尖划过的感觉。
      “啊,忘了自我介绍。”他戴着戒指的手放到眼前,那上面一闪而过某个符号,我没来得及看清,“我叫慕楼茔,是你未来的前辈。”
      未来的……前辈?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连名带姓的自我介绍倒是让我一怔:罗玘先生曾经多次告诉过我,术师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因此需要告知名字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讲出全名。
      可是这个人好像不怎么在意。
      我想了想也抬起戴着戒指的手回答:“我叫云之里。”

      [10]

      跟着慕楼茔离开房间我才发现那是常年不开门的第九层。
      罗玘先生正坐在事务所的沙发上翻阅着报纸,我推门进去时他头也没抬。
      “罗玘先生。”
      “嗯。”
      “我回家了。”
      “嗯。”
      他仍旧没从报纸堆里抬起头,我觉得心里憋了口气,比肩膀上的瘀伤还难受,瞪了他一眼就往门外走。
      “里。”
      他突然叫住我。
      “啊?”
      “这个。”他拾起一张报纸递给我,“你知道这个吗?”
      我疑惑地接过报纸:“儿童失踪案?最近不是大篇幅报道吗,我当然知道啊。”
      “不是这个!”他一把抢过报纸,湛蓝的眼睛里难掩焦虑,“是这里这里啊,你这蠢孩子重点怎么老是找错啊!”
      ——你们非要一个两个强调我的弱势吗!
      我腹诽,不过还是老实地看了他所说的报道。
      “一睡不起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没看出这条新闻的潜藏价值。罗玘先生叹了口气,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他的表情加上手势格外地讨人厌,我发誓下次绝对不帮他搞定咖啡机的滤网问题了。
      我气冲冲地抬脚往门外走,桌子上摊着的报纸因为我的动作而掉了下来,完整地平摊到地上。
      “……嗳?”
      “怎么了?”罗玘先生不耐烦地问。
      “这个人……”我弯下腰捡起报纸,正是那个一睡不起的孩子的后续报道,上面有张照片,我喃喃,“这个女人,我见过。”

      【周末的一日】

      [11]

      从写字楼出来,天已经放晴了。原本我打算直接坐车回家,无奈之前被罗玘先生再三嘱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春泉街。
      春泉街是市中心附近有名的消费区,虽然都是些茶舍餐馆,但很多人都喜欢去那里谈生意开聚会,因此我刚进去,就被杂乱的念弄得头昏脑胀。
      所谓念,是由人类内心生出的各种杂乱的物质。
      像细菌一样,只有像我们这类人才能看见。
      而这条街上特别得多。

      我整理了下思绪,找到了父亲所在的茶舍,并且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二楼窗口的父亲。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戴无框眼镜的男人,正笑容满面地说着高中时的旧事。
      父亲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立马从座位上起身。由于动作太大而撞到了桌子,发出一声钝钝的撞击声。
      他有些尴尬,为了加以掩饰而热情地拉过我的手,用很亲切的语气说:“是小里吧?啊啊,你好。我是你爸爸的学弟,我叫江容非。”
      “你好。”我不舒服地把手从江容非的手中抽回来,“江叔叔。”

      江容非是我父亲高中时低两年级的后辈,因为当时他们在同一个社团,似乎是新闻社,所以才相识了。
      据说他非常地崇拜我父亲,因此对我父亲大学去了医学院十分不解。
      我父母自然不会给我讲这些,我知道这个江容非,是有次在仓库找东西时,意外发现了父亲学生时代的书信。
      里面有很多信都来自一个人,那就是江容非。
      虽然信中他的语气很平常,但不知为何,越是读他的信,我就越不舒服。
      就好像……被那些杂念缠身,它们无孔不入,想方设法要钻进你的大脑时,那种烦躁凌乱的感觉。

      我来了之后,江容非就不再说那些学生时代的往事,而是问起了我的近况。
      “噢,是北白川中学吗?那高中也是准备在那里念?”
      “妈妈希望我去碧落。”我避开江容非的眼睛回答。
      “那可是更加优秀的学院啊。”江容非赞许地望着我,他镜片后的眼神像针刺一样让我不舒服,“作为亦洲前辈的女儿,一定也是非常优秀的吧。”
      “您过奖了。”
      就在我几乎忍无可忍想找个理由离开的时候,一旁的父亲突然对江容非说:“时间不早了,和家里人约了一起吃饭,今天就到这里吧。”他起身时瞥了我一眼,“那么先告辞了。”
      江容非忙不迭地跟我们告别:“那再见,下次再聚啊前辈,小里也是。”
      下楼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仍旧站在那里朝我们挥手,满面笑容。

      [12]

      回到家准备给手机充电时才发现有几条未读信息。
      罗玘先生的语气依旧地不耐烦,我回复了见面的时间就跑去洗澡了。
      经过镜子时我特意看了看肩膀,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种感觉,那种渗透骨髓的冰冷感……
      那个夜枭,为什么要在我身上留下记号呢?
      我出神地盯着镜子。
      越看,越觉得镜子里的,好像不是我。
      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画面。

      “我会保护你……竭尽全力。”
      温柔的,好像能包容一切的声音。

      我一惊,神经质地朝四下看了看,浴室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
      镜子被雾气遮盖了,里面我的镜像模糊不清。

      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究竟是谁呢。

      [13]

      周日的清晨,我醒得特别早。昨晚上我跟爸爸说今天想跟他去医院,他点点头,也没问什么。
      但我总有做贼心虚的感觉。……都怪罗玘先生。
      我在路上给他发了信息,没一会他就回复我说今天没时间,下次再去。
      我差点把手机给扔了。
      ——明明昨天还婆婆妈妈地反复叮嘱我要问清楚情况,说是为了行动方便,结果我厚着脸皮向父亲问了半天,还心虚不已,他倒好,直接跟我说不来了!
      那我今天跟过去干嘛?观摩吗?
      我无力地瘫软在副驾驶座上,恨不得立马跑去罗玘先生的事务所把他从纸片堆里揪出来。

      到了医院我才发现我真的是无事可做。
      林姨一上午都要做检查,父亲又在急诊科,我只能捧着书在住院部附近的庭院里晒太阳。
      这时候人还不是太多,加上早上醒的早,太阳晒久了,身体懒洋洋地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暖洋洋的……那些温暖的光线,微微的风声和草叶香气,在越来越淡薄的意识里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的寒冷。
      从四肢蔓延而上,冻结了血液,覆盖住心脏。
      好可怕。
      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醒来。可是最后我徒劳地发现,醒着的,只是我的意识。
      那股冰冷彻底控制住了我的身体,在一片晦暗中,隐隐绰绰的影子在移动,向我而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可丝毫动弹不得。
      就像昨天在停车场时的情况。

      ……是它。
      那个夜枭。
      慕楼茔说我的肩膀上被夜枭留了记号,昨天我的能力失控……夜枭拥有监视和制裁的权利,专门负责处理犯规的人和非人。那么,它是要……是要来处理我吗。
      这样的想法变成无法控制的恐惧,像沸腾的开水一样蔓延开来,灼伤感知、摧毁精神。
      这也许正是夜枭能力的一种吧,拥有无边无际,令人恐惧的精神力量。
      说到底,无论我们有多么特殊,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

      从黑暗中露出半张脸,苍白的丝毫没有生的气息。
      它始终保持着神秘,在我无法抵御的精神世界里来去自如。

      “你是谁。”
      声音冷冷淡淡,质问一般。
      又是这个问题,昨天它也同样问过。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回答。
      而现在,我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云之……”

      在最后一个字出口前,从身体某处传来一阵突兀的刺骨疼痛,周围的黑暗和冰冷陡然消失了。
      睁开眼,仍旧是阳光明媚、气息温暖的庭院。
      有个人正扶着身体歪斜的我,满脸担忧。

      [14]

      无巧不成书。
      当我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我哭笑不得地想。

      “还好吧?”她微蹙着眉心,“肩膀那边还疼吗?”
      “谢谢。”我作势轻抚着肩膀,那里一片冰凉。“只是打瞌睡而已。”
      她露出放松的表情:“虽然有太阳,不过在这里睡觉可不好呢,容易着凉。说起来,又见面了呢。”
      她就是昨天我能力失控,通过空间折叠来到医院时遇到的女人。
      同时,她也是罗玘先生给我看的报纸上那个一睡不起的孩子的母亲。
      我拾起落到地上的书本,故意说:“是啊,您……是来探病的?”
      “差不多吧。”女人敛起眉目,柔软的卷发落在颊边。虽然容貌美丽,却怎么也遮不住她憔悴的神色。“我的孩子正在住院期间,一步都走不开呢。”
      “真是抱歉。”我吸了口气,迎上她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去看看您的孩子吗?”
      女人露出了我意料中讶异的表情。但很快,她弯起了嘴角,温文有礼地说:“当然可以。那孩子……十分地孤独呢。”末了又朝我笑了笑:“你是云医生的女儿吧,我看到过你的照片。你可以叫我青江太太。”
      青江太太的话让我一愣。
      照片?她在哪里看到的?
      心中有个不确定的猜测。
      父亲他……带着我的照片吗?
      我不知道。
      那么仔细想起来,昨天父亲让白叶医生来检查我的肩膀,也很可能是因为青江太太告诉了他吧。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青江太太是名珠宝鉴定师,在市中心的SS工作。她的丈夫在几年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去世了,她一直没有再婚,独自带着年幼的孩子在苍蕊生活。
      那个孩子在大约两个月前突然患上了奇怪的病症,某一日外出归来一直喊困,睡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可是一切检查都显示他的身体很健康。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苏醒。

      我跟着青江太太来到她儿子的病房,那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偶,每个玩偶的表情都是非常欢乐,在这个沉睡着幼小孩子的病房里,安静地笑着。
      “这孩子……”我迟疑地看向青江太太。
      “都是我没有照看好他。”青江太太望着病床上昏睡的孩子,目光闪烁,“要是有朋友的话,他也不会独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吧。要是有很多的朋友……啊啊真是太失礼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泛红的眼睛对我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着,握住了青江太太的手,她的掌心冰凉,仿佛她此刻的心情。“他一定会听到您的呼唤,在某一日醒来向您道早安的。”
      “是吗……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青江太太说着,眼泪静悄悄地划过脸庞。
      而我则悄悄扭过头,再一次把视线投注在这间病房里。

      没有看错。
      这间病房里,没有丝毫的杂念。
      干净得……不正常。

      [15]

      告别了青江太太,我在去档案室的路上遇到了白叶。
      女医师正抱着几个档案袋从电梯里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并用熟悉的语气同我打招呼。
      理所当然,我无法使用“要去寻找父亲”这样的借口来避开她。
      况且,说不定她还能帮上我的忙呢。

      我整理了思绪,对上白叶盈盈笑意的眼睛:“我还没有去过档案室呢,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在她还没有说出答案前,我立刻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补充道:“我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保证。”
      同我预想的不大一样,白叶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拒绝我的意思。所以在我跟着她去档案室的路上,我一直在纠结这是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

      档案室比我想象中的要崭新,明亮地多。
      虽然父亲一开始就在这里工作,可我到这里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只大概了解到一些地点所在,更谈不上与这里医生的熟识程度。因此我只好装作随意地翻阅着一些标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里存放着多少档案啊,一个盒子不会就是一个病人的病史吧?”
      白叶在与我同排的架子尽头,她正踩着梯子取下顶层的一个盒子,那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在灯光下飘得到处都是。
      “当然不是。”她忍着呛鼻的气味回答我,“仔细看盒子上的标签,一般都是住在同一病房或同病症的病人的记录。不过也有反复来过医院多次,所以特意整理出的个人档案盒。不过这个很少就是了。年代久一点的,说不定你还能从里面翻出点老古董呢。”
      “老古董?”我沿着架子往后走,那都是比较远的年代记录了。我走到最后一排,随手抽出一个盒子。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这个盒子宽扁破旧,但标签上的年份却十分清楚,像是重新书写过一次。
      “那样的盒子放着的一般都是出生记录。”白叶在数排架子之后对我说:“小里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吧?可以找找自己当初的手环哦。”
      “是吗。”我掀开盒盖,里面果然躺着一份薄薄的资料,还有一个很小的手环,上面写着婴儿的名字和床位号。
      我把盒子重新塞回去,透过铁架和纸盒的缝隙看着白叶:
      “虽然不清楚医院具体的创立年份,但我记得它是在苍蕊建立后第一座由政府出资建成的建筑,比市政厅还要早。为什么这里……”
      我立在最后一排架子旁,这里放着的是这座医院档案室里最早的记录。
      “为什么这里,没有1942年之前的档案呢?”

      白叶已经放好了档案,她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把一次性手套扔进了垃圾桶里。
      从我问话起我就一直看着她,所以刚才并不是错觉,在我说到“1942年”的时候,她的表情很明显发生了一个短暂的变化。
      好像是头痛,又似乎是在努力抗拒着什么。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瞬间。
      她朝我走来,脸上依旧带着温温软软的笑:“因为42年前后,发生了火灾还是地震……总之医院遭了秧,因此之前的记录都没有了。”

      白叶的年纪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不清楚六十六年前的事情也很正常。
      可是她的表现让我有一丝疑虑。
      条件反射地要掩饰着什么,却又是无意识的。

      这样的举动很奇怪不是么?

      [16]

      之后我打电话给罗玘先生,跟他说了关于青江太太和她儿子的事情,他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最后说让我去他那一趟。
      “噢,你过来时顺路去斛角东街的老寿康家买份生煎。”罗玘先生在电话那头半死不活地□□着,“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看来我要雇个助手了。”
      我朝着电话吼:“我不顺路!”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我咳了一声,“你就不能叫外卖嘛。”
      罗玘先生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寿康家的要三份起才送外卖啊……”
      “这么抠?我早跟你说他家是打着老字号的奸商了嘛。”我差点顺着罗玘先生的话说了下去,果然不能跟饥饿状态的人多费口舌,我妥协道,“算了,我知道了。”

      同父亲打了招呼我就出了医院,到附近的车站等车。
      周末去市中心的人格外地多,我又不喜欢挤车,就走在最后面。前面是一个比我还矮的男人,穿着长袖子的外套,手里还拿着一件衬衫。
      真是个奇怪的人,在将近六月的天气里这样打扮。

      我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会穿得如此严实了。
      因为他是个小偷。
      他动作迅速地借用手中衬衫的掩护从近旁一个女生的口袋里掏出一架手机,然后跑开了。
      那个女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我瞥了眼那个小偷跑开的方向,决定不多管闲事。
      我下车的时候,那个被偷了手机的女孩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倒霉事情。

      因为去斛角东街的大路在修建地铁站,我不得不绕了远路。
      经过一座儿童公园时,里面正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耍。
      出于某种未知的心情,我停下脚步在一旁注视着。

      似乎没有孩子的父母在,是住在这附近所以自己跑出来玩耍吗?
      但是,这个时候放松对孩子的看护……最近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儿童连续失踪案,难道还没有起到警示么。
      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忧思过度以至于开始关心起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了。
      还是赶快去买生煎吧,罗玘先生要是饿死了就糟糕了。

      往前的脚步蓦地停下,我忍不住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个感觉,这个熟悉又诡异的灵力波动……

      “其实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哦。”
      “要去吗?”
      “无忧无虑的地方——”
      小孩子独有的天真语气,不带一丝污秽的,纯真稚嫩得让人完全放下警惕和戒备的声音。
      “要去吗?跟我走吧……一起去那个永远不会孤独的地方……呐?”
      那个孩子拉着另一个孩子的手这样说着,眼角眉梢都是纯真的笑意。
      “走吧,一起走吧……那里还有很多朋友……”
      公园里的两个孩子在我的注视下消失在了踪迹。
      他们的身形一晃,就不见了。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

      【初始之戒的持有者】

      [17]

      “我的生煎呢?……我说,你没有去买?你居然没有买?”
      罗玘先生一脚踢上靠墙的柜子,霎时间整个事务所里都飘着白纸黑字的纸片。
      我万般无奈地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罗玘需要的不是外卖,也不是助手,而是个老婆。
      不过虽然罗玘先生在外貌上有优势,但他的内在实在是……说起来他今年都三十三了吧,居然连关系暧昧的女伴都没有吗?
      我惆怅地抬头望着天花板,几张纸片朝我而来,我抓住其中一张,上面是一个男人的侧身照,还写着一行小字。
      “移植记录,左右手掌,观察……”我念完上面的字,朝颓丧地坐在办公桌上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资料,“这是什么?”
      “麻烦事!”罗玘先生阴郁地望着我,“医院给那个男人移植了双手,没想出院后他竟然变得偷鸡摸狗起来,前几天刚被放出来!现在他扬言要起诉医院呢!”
      “起诉医院?为什么?”我看着照片上那个侧站着的男人,他的样貌有些眼熟。
      “手掌的原主人以前是个专干偷窃行当的人,后来被抓住打死了,他的家人为了还债就卖了他身上有用的器官……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情。”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照片:这个移植者不是很高,有些贼眉鼠眼,手掌基本看不出异常。
      我猜测地问:“你的意思是手掌原主人的意识影响了现在的主人,因此他不能控制自己去偷窃的行为?”
      我仔细回想了下,照片上的男人和刚才在车站看到的小偷对上了号。
      难怪我觉得奇怪,他偷东西时候,那表情好像很纠结。
      “也许是这样。”罗玘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他捋了捋头发含糊地回答,“总之我还得穿着该死的三件套。”

      三件套。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男人的影像。
      他有着斯文秀气的面容和与之相反的强势压迫感。
      还有他说的“田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看着坐在对面无聊到剔牙的罗玘:
      “刚刚路过公园的时候,我看到了点奇怪的东西。”

      经过我的叙述,然后在罗玘探寻了我的记忆后,他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我很少见他这样严肃正经的样子(在当事人面前那都是假正经),看来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我的想象。
      “……里。”
      半晌,他叫了我的名字,湛蓝色的眼睛盯着我,一瞬不瞬。
      “是?”
      我被他看得发毛,比往常被他按住脖颈逼迫注视死灵溢出的场面还要难受。
      “把你的手给我。”
      他这样说着,已经朝我摊开了手掌。我迟疑了一下,犹豫地把戴着戒指的右手递给了他。
      “嘶。”
      我忍不住吃痛得倒抽一口气,就在罗玘攥住我的手指的刹那,一股电流般的刺痛感从戒指的位置流窜向整只手掌,而感到疼痛的,竟然是我的肩膀。
      罗玘先生没有松开手,他死死盯着我的肩膀,表情复杂。
      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形容,那就像是震惊,不可思议,又有点像……
      白叶的表情。
      是的,有那么一瞬间,白叶和罗玘的面孔重叠了。
      就在他露出那个表情的刹那。

      [18]

      罗玘先生把我赶了出来,他把自己锁在事务所里,埋身在成堆的纸片里,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而且他还告诉我,关于青江太太儿子的事情,不需要我再插手了。
      通常我会很困惑于他这样不讲理的做法,不过这一次,我却意外地……觉得松了口气。
      可能是学习压力有点大吧。
      我自我安慰。

      周末下午三点钟的市中心广场,人满为患。我咬着吸管避开人流,拐进了一条巷子。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又来到了昨天被夜枭追赶的地方。
      被随意丢弃的破烂家具,再往前走就是宽敞多了的空地。那边的角落里曾经蜷缩着一个男人,苦苦哀求着他面前的少年,求他放过他……
      那样地恐惧,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可怕的未知之物。

      我越想越难受,思绪好像不受我的控制,不断重复着昨天在这里看见的情景。
      那个背对着我的少年,毫无感情的灵力……

      空气中泛开一圈透明的涟漪,静悄悄的,在我还未察觉时。
      手腕处一阵冰凉,我低头望去,一尾小小的锦鲤悠然地划过我的腕间,仿佛置身于一汪随它身形移动的透明清水中。
      我有些愕然: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锦鲤,仔细分辨的话,它是被人用高纯度的灵素聚形而成的。

      一般对于术师来说,从身处的自然环境中提取灵素是必定要掌握的基础技能之一,而提取灵素一般是为了补充自身消耗掉的灵力。
      厉害的术师会通过自己的能力使自然灵素转化成他所想要的状态,比如对液态和固态之间的转化比较擅长的,必然会凝水成冰。我也见罗玘先生使用过。但现在,这尾虚幻的锦鲤,究竟是……

      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又战胜了理智,当我跟随着它穿过巷子,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天桥底下时,我才意识到,似乎自己……心甘情愿地上了别人的套。

      [19]

      天桥底下是一条浅浅的河滩,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锦鲤自在地游到站在其中一块巨大石块上的人手边,噗地一下,消失了踪迹。
      我警惕地停下脚步,脚底下细小的石块缝隙中流过清澈的河水,虽然看上去静悄悄的,我却感觉到了其中流动着的,纯度极为精纯的灵素。
      这里……恐怕已经不是原本的世界了。

      石块上的少年依旧背对着我,我却已经认出了他。
      应该说是认出了他背影的样子,就是昨天巷子里命令夜枭抓住我的那个少年。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根本没有看见那个少年有所动作,脚踝处蓦地一阵刺痛,我就踉跄着跪倒在了满是石块的河滩边。
      石头缝隙中河水的流速明显地比刚才要快了很多,纠缠住我脚踝的正是从其中蹿出的具化灵素。
      这个人居然可以这样随意地使灵素具象化,真是……太可怕了。

      视野中出现了一双脚,那个背对着我立在石块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想抬起头,却感到脖颈处被一片冰冷紧紧束缚着,无论如何都动弹不了。
      我一下子慌了。
      他想做什么?要……处理掉我吗?
      原本内心微弱的担忧在这样完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无限放大成恐惧,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次快过一次。

      那个人抬起脚,移到我的手掌上方,然后踩了下去。
      我半趴在石子地上,脖颈和脚踝被紧紧束缚着,只靠双手支撑着身体。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去踩我的手,而且还是戴戒指的右手。

      痛得要命。
      我没忍住“啊”了一声,踩着我手的脚突然移开了。
      紧接着脖颈和脚踝的束缚也消失了,手臂被往前一扯,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
      那是张很年轻很好看的少年的脸,可是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眼睛上。
      修长眼睫之下的眼瞳,颜色浅淡地接近于无色。半透明的瞳仁微微收缩,紧紧盯着我。
      澄澈又冷漠。
      就像这个人的灵力。

      看着他的眼睛时,有几秒钟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谁给你的。”他的声音没有了昨日的倦怠,隐约有些咄咄逼人。他迫使我与他对视,听着他反复问着一个问题。
      “这枚戒指,谁给你的。”

      [20]

      可怕的人。
      如果说之前我恐惧夜枭是由于它天生对生灵的威慑力,那么我对于眼前这个明明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却是真正地让我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所有的恐惧都来自那双眼睛。
      那双可怕的,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
      但是从那双眼睛里,我仿佛也看到了恐惧。
      瞳孔颤抖着,不断重复的问话。
      我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即便在面对那双眼睛时,我的精神濒临崩溃。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能说,不管有多痛有害怕,也不能说。
      所以当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在我和他身处的世界之外时,那个少年仍旧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创造了一个独立于现世,只有经过他的允许才能进入的平行世界。这里汇集了大量高浓度的灵素不断完善着他的独立世界,所以在这里,除了创造者,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使用能力。
      所以我才无法使用空间折叠逃离这里。
      不过说到底,还是我自找的。

      外面的人没有得到回应,顿了几秒又喊道:
      “少爷——云行少爷——本家的云阡大人请您立即到万湖镇一趟。”

      被称作“云行少爷”的少年终于松开了我,一抹微小细碎的光闪过,我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小指上,套着和我、还有慕楼茔的极为相似的银质戒指。
      那上面隐约闪现着一个符号。
      Α。
      阿尔法。
      有代表事物最初即开始的意思。

      我怔怔地抬起发红的右手,小手指上的戒指同样显现出了符号。
      Ω。
      欧姆。
      代表一切的终结。

      开始和终结。
      两者相互对应。

      那双在阳光下呈现出微微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好像能够看见我的过去和未来,能够看穿我有所的伪装和黑暗面。
      我终于明白昨天他对那个男人所说的,对他说谎是无用的是什么意思了。
      在它们面前,我所有的一切无所遁形。

      那是一双……能够看穿一切真实和虚幻的眼睛。

      【玩偶】

      [21]

      “……里……云之里!”
      突然在头顶炸响的严厉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一怔,发现数学老师和全班同学都看着我。
      “对不起老师。”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上来把这道题做一下。”
      他动了动脖子,示意我到黑板前去。
      “……是。”
      我虚弱地回答。

      今天上午四节课都是数学,要知道我最怕数学了,结果还倒霉地被地中海(因为数学老师谢顶)点名,这下惨了。
      我慢吞吞地走到黑板前,刚拿起粉笔,手背一阵刺痛,粉笔就掉到了地上。
      地中海原本就对我很不满,他刚要发作,却突然吸了口气,问:“你的手怎么了?”
      “啊,这个。”我小声回答,“不小心被教室门夹到了。”
      他显然不大相信我的话,大概认为我是故意的。这时候班级里有人回应道:“是啊老师,今天云之里来的时候是有被门碰到。”“我也看见了,肯定很疼的吧。”“人家是女孩子嘛,不要那么严格啊老师。”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回座位吧。”
      我如释重负,暗地里松了口气。
      昨天留下的伤虽然看上去不重,却格外地疼。如果我包绷带的话就太明显了,而且也说不清楚,更有可能会被责备一顿。因此今早来教室的时候,故意让教室门夹了一下,造成手上的伤是今天才造成的这种错觉。
      万幸马上就要面临升学考试,大家压力都很大,班级气氛浮躁,谁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在课上谈别的事的机会。

      “好险呢。”
      旁边位置的女生皱着眉头,同情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昨天那个叫云行的少年离开后,我在河滩边坐了会,想了点事情。
      虽然说我十一岁就认识罗玘先生,到现在也快五年了。他作为我的老师,也教授了我很多关于那个世界的规则和技能,但是有关慕楼茔给我的戒指的事情,他却从未主动提起过。
      按照慕楼茔的说法,照理说每个术师都应该会有属于自己的戒指,连我都有了,更何况是罗玘先生这种“资深人士”了。
      ——可他的手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戒指。
      或者说,他有,但是……没有戴。

      我无意识地转动着小指上那个细小的银环。
      也许,是应该找个机会好好问问罗玘先生了。

      [22]

      罗玘先生又失踪了。
      之所以说“又”,而且我的语气那么平淡,是因为那个老男人是个失踪专业户。
      通常来说,如果我给他电话自动跳转到语音信箱,而且之后的一个小时内没有任何回复,那么就基本可以确定,他一定是在为了某件麻烦的、需要他亲力亲为的案件在“奔波劳累”,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跑到地心世界会外星人了。
      罗玘最短的失踪时限是一个星期,上限无预计,也就是说,这个礼拜我想找他谈谈的打算基本是泡汤了。
      说起来,最近他除了接手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案子,比如那件手掌移植案,就是青江太太儿子的事情了吧。
      他不让我插手,是因为我在公园看到的,还是因为……
      戒指。

      下午放学后我决定去医院,反正手上有伤,打着治疗的名号顺道去青江太太那里看看。
      父亲一如往常地在急诊室忙碌,我没有过去打招呼,倒是准备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白叶。
      漂亮的女医师依旧亲切热情,她给我包扎的时候无奈地说我总是冒冒失失,我想起不到一个礼拜我先摔到了肩膀,然后又夹到了手,只好苦笑着敷衍过去了。
      “现在就要回家吗?”
      包扎完后,白叶问我。
      “没,我想去看一个住院部的朋友。”
      我对她笑了笑,拿了书包离开了诊疗室。

      青江太太的儿子所在的病房在这栋大楼的三楼,当我从电梯里出来时,惊讶地发现过道里来来往往好多人,几乎拥堵了整条走廊。
      “那个,”我拉住一个护士,“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哦。”那个护士年纪轻轻,大概是个新来的。她告诉我,因为那个一睡不起的孩子的事情太有名了,所以来了好多的采访者。医院的大家听说了,就来这里凑热闹。
      我在人群最外围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说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嘛,麻烦死了。见不到罗玘先生,和青江太太交谈的打算也黄了。

      “呀,这不是小里嘛。”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伴随着这样熟稔语气的招呼,我讶异地回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满面笑容地望着我。

      [23]

      “没事吧,小里你的手?”
      江容非把咖啡递给我,我轻声道了谢,不自在地握紧了杯身。
      刚才在走廊里意外遇到了江容非,原本我想打了招呼就离开的,没想到他却提出想请我喝咖啡——我无法拒绝,因为他的姿态和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请求。
      “谢谢,只是被门夹了一下,没事的。江叔叔是来做采访的吗?”
      缠着绷带的右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我实在不习惯江容非这样的态度。
      “不是啦。”江容非抿了口咖啡,“我来看个朋友。”
      “这样啊……”我握紧了杯身,绷带下手背上的皮肤刺刺地疼。“其实起初我知道关于那个一睡不起的孩子的事情,还是因为看了您的报道呢。”
      江容非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手中的咖啡甚至撒了点出来。
      “真、真的吗?真是荣幸啊……哦,对了!”他在随身包里翻找着什么,“这个,小里马上要考试了,就当是给你打气吧!”
      江容非给了我一个布艺玩偶,面料柔软,做工细致,但是……那形象说是动物,却又找不到符合它形象的动物。
      我奇怪地看着手中的玩偶。
      “这个是貘,食梦貘。”江容非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放在枕头边,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他大概以为我临近升学考试,压力太大导致睡眠不佳吧。
      ……我脸上有黑眼圈吗?

      “是吗,真是谢谢您。”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好,好。”江容非一个劲地朝我点头,“那下次再见!”

      [24]

      离开公共休息室,我再次来到青江太太儿子的病房前。此时媒体的人都离开了,周围又恢复了医院里往日的静谧。
      “小里?”青江太太透过病房玻璃看到了我,“快进来啊。”
      “打扰您了。”我朝她欠了欠身,走进那间满是玩偶的病房。
      青江太太今天化了淡妆,大约是为了应付媒体。病房里也多了很多慰问品,想必是那些记者赠送的。
      “彼得潘吗。”我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童话书。
      “是小缎班里的同学送的。”青江太太摸了摸她沉睡的儿子的额头,眼神温柔,“说是等到小缎醒了,让我念给他听呢。”
      “这样啊……”

      彼得潘,一个住在永无乡的、拒绝长大的小男孩。
      我摩挲着封面上那个小男孩的面孔,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其实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哦。)
      (要去吗?)
      (无忧无虑的地方——)
      (要去吗?跟我走吧……一起去那个永远不会孤独的地方……呐?)
      (走吧,一起走吧……那里还有很多朋友……)

      公园里那个小男孩说的,那个和……青江太太的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我转过身看向病床的位置。

      “青江太太。”
      “是?”
      “小缎枕头边的那个玩偶……是谁送的?”

      那个沉睡的孩子的枕边,有个布艺玩偶。
      模样像动物,却又不像认知中任何一种物种。
      是食梦貘。
      吞噬噩梦,保佑梦境的异兽。

      “那个啊……”青江太太思索了会说,“我记得是苍蕊日报的记者,是姓江吧。”

      那个孩子枕边的食梦貘玩偶,和江容非给我的一模一样。

      【时间回溯】

      [25]

      我在医院一楼的大厅里看到了罗玘先生。
      他穿着他痛恨的西装三件套,与一群和他同样打扮,梳着大背头的人还有保安一起,把医护人员挡在身后,努力阻止着一名据说持刀的歹徒。
      虽然之前我在三楼的病房里,却仍旧听到了不小的响动。病房外的走廊里有不少往楼下奔走的人,我随即打算跟上去一楼看看情况。虽然青江太太再三建议我不要这么做,无奈我向来好奇心比较重,把包留在病房里就跑下了楼。
      大厅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虽然之前已经看到不下三人打电话报警,但警察迟迟没有出现。之前采访青江太太的记者们也去而复返,蹲踞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拍摄报道着现场的情况。
      我被挤在人群之外,死活只能看到一点有身高优势的罗玘先生的影子。而那个手持凶器的歹徒,却连个影都没见着,只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呼喝。

      周围的人小声交流着。
      “搞什么,那个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他偷窃是他自己没有控制好自己,怎么能说是因为医院给他移植了窃贼的手掌导致的呢。”
      “就是,这种人啊就是社会的渣滓。警察怎么还不来。”
      “听说已经有十二名儿童失踪了,警方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估计压力太大人手不够了吧。”
      “是啊你们说那个……”

      我听着周围素不相识的人的谈话,只觉得后背发冷。原本一片混乱仿佛被迷雾掩盖了真相的思绪,刹那间有一缕关键一闪而过——
      苍蕊市从今年四月份开始陆续发生儿童失踪的案件,亦今为止已确定有十二名儿童失踪。警方虽然一直声称在全力调查,却没有任何结果。而就在前两天,我路过公园时看到了两名儿童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其中一个孩子和躺在这家医院病房里的青江太太的儿子,一模一样。
      就在刚才,我在那个孩子的枕边发现了一个和江容非送给我的玩偶一模一样的食梦貘玩偶。
      而那天我去找罗玘先生时,在车站遇到了一个行为怪异的小偷。那之后在罗玘先生事务所的混乱档案里意外发现了关于这个小偷的记录。据调查他在手掌移植手术之后,就有了偷窃的冲动。他不能控制自己。
      移植了窃贼的手掌后,具有了偷窃的冲动。原本无辜的人变成了窃贼,他无法控制自己,或者说他无法控制自己双手的行为。那个死去的窃贼的对偷窃的执念仍旧留存在他的双手中。
      因为接受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无法控制……
      某日外出归来后,一睡不起的孩子,他枕边的食梦貘玩偶……
      一条线越来越清晰。
      青江太太的儿子是在前两个月,也就是三月份发病入院的,而儿童失踪案最初的案件是在四月初。江容非采访青江太太并赠予玩偶的时间是……
      脑海中闪过那张在事务所里看到的报纸,上面记录的采访时间是……三月末。

      采访,玩偶,儿童失踪。
      江容非。

      “——啊啊啊!!”
      人群突兀地爆发出一阵恐慌的惊叫,我回过神努力往里面挤去,在憧憧人影中瞥见医院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着一条人影,殷红的血从他身下流出,隐约还有“噗嗤噗嗤”的气泡声。
      周围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寒冷无比。
      我感到一阵无力,一下子跪倒在拥挤的人群中。
      周围的喧嚣骤然消失了踪迹。

      [26]

      黑暗。
      静谧。
      寒冷。
      人声嘈杂的医院大厅,拥堵的人群,明亮的光线,一下子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侵蚀。
      熟悉的,令我感到害怕的场景。
      那个名字仿佛淬了毒,代表了一切黑暗与邪恶。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它的来源只单单是因为我内心对于它的畏惧。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其中没有丝毫感情的存在,所以也谈不上冷漠。
      只是空洞的,像玩偶的假眼。
      我下意识地按住了肩头,那个被它留了记号的地方。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老是缠着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来去自如,却从未真正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我觉得……它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抬起头,回望着那双沉默的眼睛。
      “你是谁。”
      这一次,换做我问了这个问题。
      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中流逝过一缕细微的金色,紧接着眼睛主人的整张面孔都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优雅苍白得宛如画中虚构的最美好的幻想。
      它——或者称之为他,以人类男性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他有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在修长睫毛之下以半明半昧的姿态,注视着我用手捂着的左肩。
      我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肩头,右手小指上那枚细小的银环闪烁着细碎的光,戒身上欧姆的符号清晰地凸显了出来。

      你知道的。
      脑海中闪过一个温柔的声音。
      说出那个名字……

      我的意识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我感到自己张开嘴,听到自己用一种怀念的,充满耐心的温柔语调喃喃:
      “……云端……”
      下一刻唇上一软,那双暗金色的眼瞳已经近在眼前。

      [27]

      直到衣领被人拎住,整个人都被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提起,我才从惊愕中回过神。
      拽着我的罗玘先生一脸便秘的表情。

      “……罗玘先生……”
      “啊?”
      他语气不善地回应。
      “我……刚刚好像被人吻了。”
      他把我带到无人的休息室,转过身问我:“你确定那是‘人’?”
      我一愣,摸着嘴唇仔细回想了下:“是叫‘云端’的夜枭,那应该不是人了。”
      罗玘先生脸色不大好看:“夜枭是没有名字的,你……给它赐名了?而且它竟然也接受了?”
      “诶?”我不明所以。
      “夜枭是没有感情的物种,很难被术师驯服。‘赐名’算是与它结成护命关系的一种手段,但我从未听说有人成功过。”
      罗玘先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突然笑了,样子特别得英俊迷人:
      “你造就了历史啊,云之里。”

      ……为什么我听着有种后背发冷的感觉?

      “你去哪?”
      我连忙拽住准备往外走的罗玘先生的衣摆。
      唔,这手感真不错,果然西装料子很高级啊。
      罗玘先生回头瞪了眼我拽着他衣摆的手:“去处理那个移植者的撤销诉讼委托手续,然后顺便把那小孩的事情给结了。”
      “……诶?”我有点搞不清状况,“我刚刚明明看到那个移植者自戕了啊。”
      罗玘先生蹙着眉头,我原本以为他又要教训我了,没想到他却语气无奈地对我说:“里,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要随便使用‘时间’的力量。”

      时间。
      是的,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操控空间和……时间。在一定程度上逆转时间的流向,使已经发生的事情变为不存在。
      很小的时候,我摔坏了妈妈收藏的茶杯。那时候我又惊又怕,站在原地懊恼地哭起来。
      很小的时候,我把钥匙落在了家里,然而那扇门却已经关上了。我想尽一切办法想在大人回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
      很小的时候,我和附近的小孩玩闹,把她弄伤了。她捂着膝盖上坐在地上大哭,我懊悔无助,也跟着哭起来。
      那么多次,我想着,要是能回到过去,在事情发生之前,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于是茶杯没有摔破,它依然在柜子里呆着,光洁干净。
      于是钥匙没有落在家里,它在我的口袋里躺着,安安全全。
      于是那孩子没有受伤,没有哭泣,我们依然玩闹着。

      我犯了很多错,我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再来,避免那些错误。
      因为我拥有控制时间的能力。
      可这样的能力实际上是违反这个世界规则的存在,所以我不能……不能随意地使用。
      就在刚才,面对夜枭的片刻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使用了时间回溯的能力。难怪戒指上欧姆的符号那么明显。

      “我知道了。”我真诚地道歉,“对不起。”
      罗玘先生挑了挑眉,又恢复了往日面对我时不耐烦的样子,他扯着领带,显然三件套让他很不舒服。
      “别扯我的衣摆,又不是小孩子了!快松手。”
      我笑嘻嘻地松开他的衣摆,拽住了他的胳膊:“别这样嘛。对了,既然你说赐名是结成护命关系的方法,那他那个吻又是……”
      “别以为嘴对嘴就是吻了,小孩子就是幼稚!”
      “……你刚刚还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28]

      那名移植了窃贼手掌的人原本已经用刀自戕,割断了自己的气管,由于我使用了时间回溯的能力,所以他现在的状况是被暂时控制在医院的特殊诊疗室里。
      等到罗玘先生与他的律师同事们从里面出来,他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外套扣子。
      “走,去那个小孩的病房。”
      虽然不满他颐指气使的语气,不过我还是乖乖照做了。
      到了三楼的病房区,罗玘先生一把拉过我:“你去把病房里的那个女人支开,十分钟就好。”
      “嗯……哦。”
      我刚走进病房,青江太太就紧张地抓住我的肩膀:“我听说了,那个歹徒手里有刀,还差点划伤了自己。小里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平常,“那个……青江太太。”
      “嗯?”
      “能陪我出去走一走吗?”我按住心口,苦笑着,“果然,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青江太太是个非常温柔的女性,她陪我在住院部的庭院里坐了会,主动和我聊起了她的家庭。
      “……我和井泽分开后就再没有联系过彼此,他也没有回来看过小缎。得知他出车祸过世的消息时,我十分震惊。——他驾车与他的新妻子回老家看望父母,没想到刹车失灵,车子直接冲下了山崖。”
      青江太太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似乎并没有多少伤心的成分。
      不过想想也对,那个井泽先生这样绝情的一个人,该说是报应吗。
      “啊,又对你发牢骚了。”青江太太不好意思地说,“真是抱歉啊。”
      “没事的。”我站起身,“差不多回去陪小缎吧。”
      “嗯。”

      经过走廊时,角落里的罗玘先生朝我比了个成功的手势,他的胳膊里还夹着一个食梦貘玩偶。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跟上青江太太,却发现她站在病房门口,双手捂着嘴唇。
      我小心地靠近了,才感到她的肩膀在颤抖。她转过身来看我,眼中溢满了泪水。我沉默地朝她点了点头,一声啜泣后,她冲进病房紧紧抱住了病床上睡眼惺忪的孩子,哽咽地像个孩子。
      我看着病房里相拥的母子,心中有一丝怅然。
      那种我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罗玘先生把食梦貘玩偶扔到我手上:“走吧,给我说说这个玩偶的事情。”
      他指着一旁我包里露出来的另一个食梦貘玩偶。
      这时候医护人员跑了过来,其中一个还是我认识的,女医师白叶。
      她原本微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怔怔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我……我们。
      罗玘先生搭在我肩头的手落了下去,我扭头看他,他的表情有些错愕。
      “罗……罗玘……”
      白叶不可置信地叫着罗玘先生的名字,眼中随时会落下泪水似的。
      怎么了,这两个人?
      罗玘先生的声音淡淡的:“好久不见了,白叶。”
      还未等白叶回应,他就一把拉过我往前走去。我回头看了眼白叶的背影,她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震惊的情绪中。
      “罗玘先生。”我拉住他的袖摆,“怎么回事?你和白叶认识吗?”
      他一拍我的后脑勺,按下了一楼的电梯按钮:“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
      “可是……”
      “再问回去做数学题。”
      “我就是想……”
      “或者喝番茄汁。”
      “……我不想知道了。”

      [29]

      苍蕊日报讯(记者江容非)本市四月以来发生的儿童失踪案,一共有十二名儿童失踪。今日下午5点15分,市公安局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所有失踪儿童已全部找到,并且无身体损伤。目前十二名儿童已送回各自家中,记者走访了几户家庭,均未得知失踪原因,警方也拒绝透露具体的寻找过程。一部分真相,似乎还被隐藏着。

      我放下报纸,拿起手边的玩偶仔细端详着。
      江容非究竟是什么人?小缎的病和儿童失踪的案件和他究竟有无关系?
      一切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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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同是因为修改了设定,永无乡之章即使要重新贴也要大修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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