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诗集

　　【片段一·保险箱】

　　外婆在早餐后给了我一个相当旧的铁盒子，我随手晃了晃，叮叮当当的声音表示里面有不少东西。
　　“都是你小时候的。”外婆笑着说道，“连外婆都不知道在这栋房子里藏着你多少的秘密呢。”
　　啊……说起来，我小时候确实是有把东西放进各种隐秘的地方的习惯，不过这不是为了让其他人找不到它，相反，这是为了让人发现。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想法果然是很幼稚。

　　被外婆打发着“快去查看你的小秘密吧”离开厨房，我捧着那个旧铁盒子去了二楼露台。从前这里是外公的专属，醉心于豢养鸟儿的他把鸟笼放置在这里，即便是记忆混乱的时候，他也习惯于每日清晨来到这里。外公去世前把那些鸟儿都放走了，现在露台上只剩下十几个空空的鸟笼，偶尔会有过路的鸟儿冲着笼子鸣叫，就好像里头还关着它的同类似的。
　　二楼的石制露台相当宽敞，栏杆上缠绕着正值花期的九重葛，清晨微冷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此时晨光正好，在这里回忆童年果然是最佳之选。
　　大概是好几年没打开过，盒盖扣得相当紧，我用了好大力才打开。盒子里头都是些零散的小物件：一叠褪色的玻璃糖纸，几条缠在一起的项链，一个迷你印泥和几个同样袖珍的印章，还有一袋玻璃珠。
　　都是些老旧而无用的东西。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然后拿起那几条缠在一起的项链，十分悠闲地、浪费时间地解开它们的纠缠。
　　项链解开来用了有二十来分钟（我果然是在浪费时间），我听到花园里有锯齿声，大概是外婆请的锯木工人到了——来清除那棵昨日被雷劈开的死树。
　　在刺耳的锯齿声中，我端详着手中的项链。其他几条皆是我幼时制作的拙劣手工项链，只有我手上的这一条，有点特别。
　　银质细链，吊坠是一把钥匙，曾经一度流行的风格。只是我不知道那时的风尚是否有把吊坠做成与真钥匙大小无二的习惯——或者这根本就是直接把真钥匙往上套的？
　　这条干净崭新的钥匙项链在一堆旧物中十分显眼，之前与其他项链缠在一块，要不是我一时无聊解开它们，还真的不会去注意它。
　　“小里？”
　　这时外婆推开露台的门进来了，我看到她手里端着茶盘，连忙起身去接，动作太大碰翻了放在桌边角的旧铁盒，它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短暂的声响。外婆既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忙把茶盘放到桌上，俯身去捡那个铁盒。铁盒的盒盖打开歪在一旁，盒底垫着的纸片落了出来，我捡起时顺手一翻，原来是张银行业务的介绍单。
　　花潮银行……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它跟花潮城是什么关系。

　　……

　　锯木工人在午饭前处理完了那棵树，外婆便说去市中心吃饭，她要去银行办点事情。临出门前我鬼使神差地把那条钥匙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心里头总有种“它能打开点什么”的感觉。
　　在君寿坊吃了午饭，我陪着外婆去了花潮银行。银行大楼是战前的建筑风格，在一片现代的玻璃幕墙间格格不入，格外显眼。在此之前我从未来过这里，银行的大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穹顶很高，因此把周围的一切都衬得很渺小。我找了个僻静的小角落坐着，等得实在无聊，就抽了本银行的业务介绍单看。
　　这时候有人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您好，请跟我来。”
　　那人一身西装，身姿笔挺，我的目光径直越过他，外婆依旧在和工作人员交谈。
　　“请跟我来。”
　　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视线在他和柜台间来回了好几次，才确定自己的视力没有出问题。
　　这个人，有着和正在与外婆交谈的柜员一模一样的面孔。
　　我慢慢站起身，疑惑地问他：“请问……”
　　“请跟我来。”与良好的礼仪相反的是，那个人似乎僵硬地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好的。”
　　我跟着那个人往大厅的另一侧走，来往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少，而且他们都对我们视而不见。我跟着走了大概有十分钟的路，从银行大厅进入一条相当宽阔的通道，中途并没有岔路，最后在一扇镂花的巨大铁门前停下。
　　那人转过身来，朝我摊开手掌：“钥匙。”
　　钥匙？我花了三秒钟反应过来，他要的是我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钥匙项链。
　　心中感叹着“我的预感真准”，把钥匙连着链子交给他，他接过后也没有把钥匙取下，而是捏着链子的一端凑近了铁门。一阵短暂而微弱的声响后，我不确定那扇门是否发生了变化，他把链子的一端系上我的手腕，链子的另一端被铁门上的一朵镂花勾住了，那个人再次开口：“请使用。”说完后，他的五官慢慢褪去，变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人体模型，毫无生气地矗立着。
　　沉长的通道里只剩下了我。
　　可是我要怎么个使用法？
　　郁闷地扯了扯系在腕上的链子，挂在上面的钥匙往我手边滑过来。有钥匙，就有钥匙孔吧？
　　我凑到铁门前，在那朵镂花附近找钥匙孔。这扇门有十几米高，我仰得脖子都快断了，也没找到类似钥匙孔的空隙。
　　那现在要怎么办？
　　我拍了拍那个毫无生气的模型：“喂。”
　　没有丝毫回应。
　　……真是让人气馁啊。
　　我苦恼地扯着链子，看着那把钥匙来回滑动，从那头过来，再过去……诶？
　　我扯了扯链子，往后退了两步，又扯了扯。
　　这条链子已经不是我戴在脖子上时的长度了。
　　我往后退去，那条链子越变越长，通道壁上逐渐凸显出一些和铁门上类似的花纹。直到链子再也无法变长，悬成一条直线，我的位置正好在通道的半道。
　　一半是光滑的石壁，一半是镌刻的花纹，这周围明明没有窗户，也没有灯盏，却有不知道从哪里漏进来的光线，那扇巨大的铁门隐在阴影之后。
　　我试着再次往后拉腕上的链子。
　　然后听到有齿轮转动的声音——浮满花纹的地面上的，我脚跟前的一块地砖往后一沉，又一阵齿轮声后，有个巴掌大小的匣子浮了上来。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匣子，灰中隐隐透红，锁孔就在上方的盖子上，悬挂在链子上的那把钥匙正好对准了锁孔。
　　这么小的匣子里能装什么东西？项链？珠宝？
　　我的手往下一垂，钥匙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只听“咳嗒”一声，匣盖应声打开。
　　里头盛着一汪水。
　　起初我以为匣子里只有一汪水，直到我俯身去看，头发丝落到上头，水面漾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才发现水里还有东西。
　　那是三枚指环，与水同色，要不是我的头发碰到了水面，使戒身浮动，真的很难从水中发现它们。
　　这是谁的指环？是谁制造的？它们对我有什么用？能够打开这匣子的钥匙，我又是怎么得到它的？
　　我不知道。
　　童年的记忆纷乱而复杂，它们尖锐地犹如镜子的碎片，我无法去碰触它们。于是我眼前沉默的通道蓦地像是镜面一样碎裂了，无数的碎片砸向地面，那扇矗立在阴影之后的铁门缓缓打开了门扉，我看到它之后有同样沉长的通道，地面上铺满了碎片，而碎片之上有条人影，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打扮相貌与我无异，只是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动作，甚至于那样的眼神，是我不曾有的。她没有开口，声音直接在我心底响起。她说：你知道哪一个是属于你的。
　　我的耳边响起波纹颤动的声音，周围坠落的碎片变得悄无声息。
　　我透过坠落的碎片望着她，她的身影在碎片上没有出现，她不是现世之人。
　　在我想要摇头时，心底的那个声音又说：
　　我知道你从不曾缺乏勇气。
　　我看到她脚下的那些碎片泛滥出明丽的红色，锋利边缘泛起的白光刺痛我的双眼。她先前还与我无异的身体浸满了红色，她在那些美丽又残酷的红色之后望着我，她从我的眼睛中渗出属于她的光。
　　那些红色无声地蔓延，缓缓闭合的门扉把它们挡在黑暗之后，我注视着那双眼睛，直到大门终于合上。
　　四周又是我初来之时的模样。

　　“您的钥匙。”
　　那个语气毫无起伏的人偶说道，我望着他空洞的眼睛，穿过那片褐色，看到银行大厅中的重重人影。
　　外婆在找我了。
　　我把链子戴回脖子，跟着人偶往回走。那条沉长宽阔的通道在我脚下化作大厅的大理石地面，它一如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身形。

　　【片段二·笼中鸟】

　　我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
　　自我出生起，我几乎没有做过梦。
　　昨夜我行走在梦境之中，从一条狭小晦暗的甬道中穿行而过，那条甬道的壁面上布满了各种图腾符号，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我的脚在步出甬道后立即地踩上了一片水面，我才发现自己置身的世界，是在白日里获取的那个小匣子之内。那汪水平静地如同镜面，即便我在它之上行走，也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匣子里的世界宽广无垠，匣顶笼罩在夜幕与星光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匣身流动的灰红更加清晰时，蓦地发现身侧不远处有几条人影。
　　原本静谧的空间里有水滴声响起。
　　他们应该是在交谈，那几个人中，除却一个完全背对着我的女性——她身材高挑，红绳束发——看不到脸以外，另外几位皆是披着灰袍，青色眼瞳的男性。其中一位把手中的红色匣子递过去，那名女性伸手接过，她的手指在碰触到匣身时，另有一股极淡的灰色与红色混作一团。
　　那匣子分明就是我从银行里取走的那一个。
　　那位女性接过匣子后并没有打开，她身边的灰袍者往四周散开，躬身行礼后消失了。她静静地捧着匣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她是在沉思吧？
　　我如此猜测，便立即听到一阵短促而尖利的声音。
　　像是鸟类的鸣叫，又像是风声。
　　匣子里的世界被这一阵鸣叫震动，脚下平静的水面翻涌起水浪，我的身体往下沉去。
　　我在水中并没有感到窒息与痛苦，水下并没有表面来得那么激烈，我甚至还透过清澈无色的水面抬头望了一眼那名女性的方向，她的身侧笼起了一团漆黑的烟雾，像是要化作什么。然而不等我仔细看，脚踝一紧，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下扯去。
　　再然后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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