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主帅帐中，张显端坐于上，一众将领分列两侧。刘进独自进帐，瞥见帐内态势分明，不慌不忙地下拜向张显请罪。
　　张显望着他跪地的身形，面无表情地沉默。其他将领也不出声，有心要令刘进慑服。帐内安静了片刻，刘进再度开口，求张显恕罪。
　　张显不动声色。旁边一名副将道：“刘进，你攻下敦成之后，明知将军在此，为何迟迟不来进见？你是不是想要拥兵自立？”
　　“当然不是！”刘进断然否认，向张显抱拳道，“将军，敦成街市损毁严重。属下这些时日一直忙于修缮重建，一来为安置百姓，二来也是想打扫干净再迎将军入城。”
　　张显似笑非笑：“原来如此。”
　　刘进再拜：“若非将军应许，属下也不敢入驻敦成。属下誓死效忠将军，绝不敢有二心！”
　　张显眉梢一动，配合地露出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进顿首：“是属下考虑不周，未能及时禀明实情，是属下失职。”
　　张显抬头看向两侧，众将领神色各异。一人神色愤愤道：“先前将军允许你攻打敦成，并没有让你就地处置刘楚。他跟随将军多年，毕竟劳苦功高。你怎么敢先斩后奏？”
　　刘进待要辩白，另一人不满道：“只有先斩，哪来后奏？他到现在不也没有交代？”
　　刘进辩解：“我从未下令处置刘楚，敦成守军皆可作证。”
　　李昌有些瞧不上他这推诿的姿态，冷哼一声：“你虽未下令，却派项峰旧部埋伏在沈园附近狙击刘楚。当初刘楚整编敦成驻军，手段过于残暴。那些人一时屈从，难免心怀怨恨，势必要伺机报复。你心知肚明，刻意不给他留生路。”
　　刘进看向张显，直呼冤枉：“当日若不先制服刘楚，敦成便难以攻克。若要在攻城之前拿下刘楚，唯有令城中内应动手。当时的情况下，只有项峰旧部可用。将军……”
　　“好了！”张显打断他的话，“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说着身子微微前倾，支着案台问他：“你说你忙于修缮重建，那现在呢？”
　　刘进知道他不打算深究刘楚之死，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恳切地答道：“已大致完成，将军可随时查验。”
　　“全部修完了？”张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先前胥善则禀报说，刘楚的行辕已彻底焚毁。那一处也重建了？”
　　刘进心头晃过一丝疑虑，嘴上不敢怠慢，答道：“行辕确实已焚毁，若要重建未免劳民伤财，所以属下只令人清理废墟，将军帐搭在那里。”他顿了顿补充道：“除此之外，属下命人将项府重新整修过了。将军进城后可以住在那里。”
　　张显心念微动，看刘进的神色缓和下来：“你又怎么知道我要去敦成，连住处都替我安排好了？”
　　刘进语塞，觉得他语调和气，可却摸不准这话里的意思。其他将领也疑惑地看向张显。
　　张显晾他们片刻，才一笑道：“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我就去敦成住上一段时间。”
　　李昌闻言，有些忧虑地看向张显。张显扫视两侧，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未有丝毫停留。
　　刘进暗想，这是张显要放过自己的意思，那吊在半空的心便彻底落地为安。他面露喜色，向张显拜谢，言称恭迎他前去敦成。
　　张显留下一半人马驻扎在原地，自己带着另一半向敦成进发。李昌带着一队人，护送项明珠和石韬玉一同前往。项明珠满怀感慨，石韬玉更是喜忧参半。二人坐在马车之中，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到了敦成，刘进做了一件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他自行解除了兵权，将敦成驻军连同从陵南带来的人马一同交给了张显。这一招自断羽翼干脆果决，使得张显惊讶之余竟然有些不由自主的感动。失去了兵权的刘进不足为虑，张显无意赶尽杀绝。刘进自言从军之外别无所长，恳请留在张显帐下任凭驱驰。张显略一思索，便准了。
　　张显将项明珠和石韬玉安顿在项府，自己带着李昌等人巡视敦成，发现重建的几处街市竟已恢复生机。李昌向人打听，得知刘进派士兵帮助百姓修建房屋，并且免了受损人家的捐税，有几家严重的甚至有所补贴。他向张显回禀，张显想起刘进以前在陵南军中打理勤务，觉得确有几分治理才能。一行人将敦成逛遍，及至傍晚回到项府，张显已打定主意，让刘进继续治理敦成。但兵权是断不能再给的。
　　入夜后，项府花厅之中设下晚宴，张显犒赏随军将领，席上可谓宾主尽欢。酒过三巡，众将领敞开心怀，开始嬉闹起来。
　　项明珠和石韬玉在房中用晚饭，二人小酌了几杯，相扶着到园中散步。夜里无风，但寒气袭人，况且残雪未消，两人便走得极轻极缓。项明珠身为故园旧主，虽然心存欢喜，却时时流露惆怅之意。石韬玉静静地陪着她，走到花厅附近，听到里面喧哗热闹，偶有粗言碎语入耳。项明珠更觉神伤，默默流下泪来。
　　石韬玉见她心神松动，怕邪风趁虚而入，忙劝她回房休息。二人转身往回走，没出多远，后面撞上一个人来。石韬玉扶住项明珠，回头要看那人是谁，却见李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地，眼里有些慌张。石韬玉蹙眉道：“李副尉，小心足下。”
　　李昌诚惶诚恐，朝二人连连作揖，像蚂蚱似的，莫名有些憨态可掬。项明珠不由得舒展了眉目，有点哭笑不得。石韬玉见她展颜，再看李昌颇觉好笑，便拿腔捏调：“李副尉不必客气了。”
　　李昌闻言顿住，直起腰来，看样子恢复了几分清明。见项明珠神情异样，关切道：“项姑娘怎么了？”
　　项明珠不想劳烦他人，搪塞道：“触景生情罢了，多谢李副尉关心。”扭头对石韬玉道：“阿玉，我们回去吧。”
　　石韬玉点头，瞥一眼李昌：“天寒地冻，李副尉也赶紧回去吧。”说着与项明珠离开了。
　　李昌站在原地呆了呆，又清醒几分，然后转身往回走。进了花厅，又是满眼满耳的哄闹。李昌想到项明珠黯然的模样，心里有些怜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轻轻一叹，却被身边一名副将察觉。那人大剌剌拽住他喊叫，问他方才是不是做了逃兵。
　　众将起哄，要罚他喝酒。李昌痛快喝了三杯，酒水下肚，心事直往脸上浮。张显看出来，问他出了什么事。李昌将自己看见项明珠和石韬玉的事说了，说项明珠看起来心情不好，不知道是感伤物是人非，还是嫌弃他们聒噪。
　　张显闻言沉默片刻，生出些鸠占鹊巢的内疚。他随即下令散席，要众人安静离去，不许再生喧哗。众将领感到大为扫兴，可无人敢违逆他的命令，只好静悄悄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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