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刘进在第二天得到张显的任命，解除军中职务，改主理敦成庶务，可以支配府衙的文吏差役，但无权干涉城防军务。刘进自忖，敦成城制远不及钟陵，说什么府衙，不过是因为敦明军占据此地和钟陵对峙，故意拔高罢了。说到底敦成不过一县之治，张显就是要他当个县令。刘进心里不满，自己堂堂武将，敦成之役本该一战成名，如今却做了区区一县之长，岂不成了笑话！
　　他去找胥善则，发现唐胜也在，才得知张显并未将敦成和陵南的旧部调离，唯独对他一个人另作安排。那两人还在商议，刘进却已听不进任何话去。这不是投闲置散，这是惩罚，是刻意将他与军务隔离。刘进不胜恼火，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唐胜劝道：“卫南公不信任你，也许是因为对你尚不了解。于今之计，唯有顺他心意，慢慢令他放心。”
　　刘进恨恨道：“当年我被陈正排挤，如今又受张显冷遇，还不知要蹉跎到何时。难道我这一生注定无所成就吗？”
　　唐胜默然。胥善则道：“眼下蛰伏未必是件坏事。”
　　刘进闻言瞪他，想起此前听说项明珠在张显身边，她又与胥善则交情匪浅，心里不禁动疑。“不是坏事，难道还是好事？”说着斜睨胥善则，想看他有何道理。
　　胥善则点头：“卫南公对你心存疑虑戒备，若你留在军中时时出现在他眼前，好比心头扎着一根刺，时时提醒他不除不快。万一他忍无可忍动了杀心，以军情机要为借口，到时候恐怕无计可施。不如趁此机会暂避锋芒，待他时间久了心防松懈，你才能安然无虞。”
　　刘进细想，觉得有理，但仍不能甘心：“然后呢？为了活命，从此俯首帖耳，碌碌无为？”
　　胥善则摇头：“卫南公不会永远待在敦成。一旦朔阳军南下，敦成首当其冲。看他以往对敦成防守的安排，他更偏好在后方坐镇。而若他有意从敦成出兵攻取钟陵，以钟陵之重要，他势必亲临督战。所以无论如何，他终有一天要离开敦成。到时候他必须派一得力干将驻守在此，为敦明军把持门户。”
　　刘进明白过来：“果真如此，那当务之急就是韬光养晦，赢取他的信任。”
　　唐胜微微蹙眉：“人不在军中，所作所为又不入他眼，要怎样令他信任呢？”
　　胥善则道：“只要证明能够为他守住敦成，但守住敦成最重要的并非他的信任，而是敦成军民的信任。”
　　刘进恍然大悟，一扫心头阴霾：“如此说来，倒真是祸兮福所倚。”
　　唐胜仍有疑虑，对胥善则道：“但只怕卫南公忌讳太深，不会像你说的这样理智。”
　　胥善则不以为意：“他想不到，自有参将谋士为他打算。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吗？”
　　唐胜闻言，终于舒展眉目。刘进高兴起来，拍着胥善则的肩道：“善则，多亏有你为我谋划！这样说来，我知道下面该怎么做了。”
　　胥善则笑着微微摇头，又宽慰了几句。三人便转移话题，开始讨论如何利用敦成庶务为刘进笼络人心。正说着，门外士卒来报，说有位石姑娘来拜见。胥善则知道是石韬玉来了，忙向刘进和唐胜说明。
　　刘进正说到兴头上，本想将人打发回去，却见胥善则朝门外瞥了两眼，目光如盼。刘进想了想，让唐胜陪自己回去，就此向胥善则告辞。二人出了门，见一旁站着个青衣女子，亭亭玉立，正翘首望向门内。
　　先前在陵南时，刘进曾派人替胥善则寻找失踪的妹妹，此刻本人到了面前，忍不住要看个究竟。一看之下不免奇怪，大凡女子见到陌生男子，总该有些回避的礼数，但眼前这位却坦荡对视，目光炯炯，甚至还带了些许考量。刘进觉得稀奇，从此留下了印象。
　　石韬玉目送二人离开，然后走进门去。胥善则见了她便露出笑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石韬玉道：“我问李副尉，他派人送我来的。”
　　胥善则听说是李昌，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问：“怎么突然来了？”
　　石韬玉背着手好奇地环顾四周，嘴上答道：“我本来是想叫姐姐一起来的。可是她自从回到项园就闷闷不乐，只说想好好缅怀过往，不愿意出来见人。可我实在想见你，就自己来了。”她说着，忽然有些赧然，目光漫不经心地略过胥善则的书桌，落到旁边的床铺上。见被褥有些凌乱，她脸上淡淡地一红。
　　胥善则看她像是不好意思，自己左右看看，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请她喝茶算是合礼，但显得有些生分，让她自便，又仿佛太过随意，叫人觉得轻浮。胥善则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石韬玉竟郑重拿捏起分寸来。他想了想，觉得这点陌生的在意大概来源于二人这数年间的聚少离多。他不无惆怅地回忆起二人作为亲密兄妹的那段时光，酝酿该如何举止才不显得刻意。
　　石韬玉看他沉默着思考，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真诚地提议道：“我在敦成这么长时间，还从未好好逛过这里的街市。你带我去看一看，好吗？”
　　胥善则如蒙大赦，中断了思路，朝她点头微笑。二人于是出了门，并肩往敦成的市集上去。
　　到了市集，石韬玉开始东张西望，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胥善则被她拽着在人群里穿梭，脚步匆忙，心情却难得放松起来。二人看过珠宝古玩，尝过糕点小食，打赏说书杂耍。石韬玉甚至拉着胥善则去逛布庄，拿着柜上的尺对着胥善则比划。
　　胥善则忍不住笑，打趣她道：“你会裁衣吗？”
　　石韬玉老实摇头：“不会。”她从小就不屑于学女红，随口反驳道：“照着尺寸去买就好啦。”
　　胥善则蓦地一静。出神的片刻间，石韬玉已将他的身量尺寸记下，又拉着他继续走。二人路过一间粮铺，石韬玉又要往里去。
　　胥善则有点哭笑不得地拉住她，问道：“粮铺也要逛？”
　　石韬玉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想了想道：“敦成的米粮不知道和家里的是不是一样价钱。”
　　胥善则知道她指的是胥家的粮铺，被一语激起思乡之情，顿时有些怅惘。石韬玉感慨地叹了口气，拉着他走进粮铺。她像个勤俭持家的妇人，认真地询问起米面的价钱来。
　　胥善则站在一旁看她跟伙计说话，莫名有点恍惚。忽然鼻子里钻进一阵浓腻的脂粉香，熏得他醒过神来。只见一个妆扮艳俗的妇人冲到石韬玉身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制住，又惊又喜地叫起来：“宝珠？宝珠！”
　　胥善则莫名其妙，却见石韬玉一改片刻前轻松愉悦的神情，脸色因愠怒而泛红，双眼因愤恨而瞪圆，满怀戒备地紧紧抿住嘴唇，全身紧绷得仿佛一只遭遇劲敌的狸猫。他心中骤然一紧，大步上前伸展长臂，一手将石韬玉揽进怀里，一手握住妇人的手腕将她拉开。
　　“你是什么人？”胥善则护着石韬玉质问道。
　　那妇人打量他一眼，重又看向石韬玉，笑嘻嘻道：“宝珠，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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