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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佳人游冶动芳心
夜幕慢慢地垂下了,婉娘依然手托香腮,恹恹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身边的一盏茶已冷得透凉,她也丝毫不觉。自从三月三日庙会回来之后,她就常常这样发呆来着,爹娘觉得她神情有异,从她口中却怎么也抠不出一个字,连小翠这个精灵般的贴身小丫头都差点被她瞒过了。此刻,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庙会时节——
常年深锁在闺中刺绣,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单调,窗外便是通衢大道,不时有车马辘辘滚过,每听到一次车马声,就会激起一次她的渴望。爹娘平时不让她出远门,只在每年元宵节、花朝节、上巳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时才格外开恩,允她坐在挂着厚厚明黄丝绒帘幕的轿子里出去游玩一日。然后,又是近两个月漫长的等待,才能捱到下一次……
庙会的前一晚,婉娘又是撒娇又是赌气,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子,还拉着奶娘刘嬷嬷说情,爹爹终于同意她与小翠不用坐轿子,女扮男装骑马去赶庙会。次日一大早,婉娘便兴冲冲地摘下耳坠,拔下首饰,让小翠将长长的乌丝挽起盘在头顶上,用一块灰色方巾缠好,再换上一袭宝蓝色劲装,腰间系一柄未锋的宝剑,剑穗上系一枚以明黄色丝绦串起的玛瑙玉佩,菱花镜里现出一个风流俊俏的翩翩公子来。
因这剑有十馀斤重,握在手中颤巍巍的,走起路来碍手碍脚,实在是赘馀之物。但恐歹人近身,只好勉为其难。婉娘无奈地冲镜中一伸舌头,见小翠也换上一套藏青色劲装,俨然一个小书童。主仆二人打扮停当,便催马前去十里之外的湘妃山了。
婉娘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闺中足足闷了近三个月,此刻置身郊外,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道旁草木青青,山花竟放,阵阵掠过的微风将花香草香送入肺腑,令人沉醉之极。马声得得,将很多步行去赶庙会的人甩在身后,也时不时地与那些垂着厚厚帘栊的轻软小轿擦肩而过。轿中的女子想必也像她以前一样,只能从帘栊中挑开一条缝,藉以观看窗外无边的春色吧!着一身男装多么自在啊!婉娘暗自得意,“驾!”她猛一挥鞭,青骢马负痛,一跃数丈,向前飞驰而去,差点把她颠下马来。道旁的行人纷纷闪避,其中夹杂不少惊羡的目光。
“小姐……谢公子,别跑得太快了,等等我啊!”小翠在身后远远地喊道。
“啪!”待青骢马缓下来,一物软软地向她怀中掷来。她伸手接住,却是一个精致的香囊,上面绣有一只面朝太阳展翅而飞的丹凤。婉娘抬头寻找掷香囊之人,却见一个盛妆的丽人高卷了轿帘,向她抛来一个令人销魂的倩笑,那丽人眉心一点朱砂美人痣,一双凤目盈盈转动。
婉娘正愕然间,忽听道旁一个麻脸的中年汉子“哧溜”一声,倒吸了口涎水,酸溜溜地道:“这小白脸偏生好艳福,竟被九仙苑的凤翘姑娘一眼看上了,几时我老何也有这等运气?”
一个秃顶的汉子接茬讥道:“就凭老兄这副尊容?还是撒泡尿照照再说吧!今日赶庙会,少不得向女娲娘娘许愿,下辈子投胎,别忘了在奈河桥边洗掉这一脸麻子。”
那麻脸汉子正欲动怒,婉娘已将香囊随手抛给他:“你既然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好了,本姑……公子可不稀罕。”此刻小翠也赶到了,婉娘呼道:“墨雨,我们走!”
“喂,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忙着去赶刑场啊!”凤翘姑娘总是被人捧着供着,平生第一次遭此冷落,不禁双手绞着帕子啐去一口,目中已是泪光莹莹。
婉娘和小翠将马匹寄养在山下客栈,便信步游览。看完吞火炭、接断臂、手削石豆腐的杂耍,天色竟阴沉下来,渐渐飘起了如烟似雾的雨丝。距此十丈开外正有一个小商贩在卖纸油伞,已有数位行人拿着伞走开了,婉娘忙唤小翠去买一把过来,她自在一边等着。
岂料那雨初时细若牛毛,随后连绵成线,越下越大。人流纷纷向前涌去,寻找避雨的处所,婉娘不自觉被裹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本欲回头去找小翠,又恐衣衫被淋得透湿,暗忖那丫头一向机灵,寻她不着,自会去客店里等她。想到此,她便径自向山中寻去。
却见一个小小的山洞里挤满了十馀人,其实那不能叫山洞,充其量只是开采石头的工匠凿出的一个稍大点儿的凹槽而已。婉娘此刻已淋得半湿,谅来再也挤不进去一人,不免有几分沮丧。方欲转身离去,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这位兄台,小生这里尚有立足之地。”婉娘见那人一身乌红长袍,面容白净俊朗,一双弯弯的细眉洋溢着友好的微笑,不似蓝田玉那样面色灰黑,目中无神。婉娘走过去,却只能踏进一只脚,那位公子又向众人道:“诸位请再往里挤挤吧,人都有急难的时候,谁还背着房子走路不成?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群中一阵不太情愿的小小骚动,又艰难地挪出了一只脚的大小地方,婉娘将另一只也缩进去,紧靠着华服公子,方才险险地避过从洞口滴下的水珠。
婉娘平生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相隔如此之近,心中不禁一万个不自在。濡湿的衣衫紧裹着身子,浑身凉凉的,她想用手拈起来抖一抖,却不慎碰到那位公子的手,她的手慌忙弹开去,脸上倏然变热,偷眼望向那人,见正他若不经意地望着自己,又想起自己本是一身男装,何必那么扭扭捏捏?便也故作大方,慢慢地稳住了心神。她分明能嗅到他身上那股强壮有力的男子汉气息。那种气息是蓝田玉身上所没有的,蓝田玉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一副准备随时向她赔不是的猥琐样子,令她觉得他又厌恶又可怜。
约小半个时辰过后,雨方渐渐小了,众人均向山下奔去,婉娘心中虽有一丝丝的不舍,只是无缘无故,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与他攀谈呢?婉娘偷偷瞥去一眼,见他也恰恰望着自己,不禁心中又掀起一阵涟漪。她慌忙说声“告辞”,便向山下走去。未走出十步,忽听那人在身后喊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这陌生的称呼令婉娘一呆,随即回过神来,扭头问道:“公子还有何事?”华服公子右手举起一枚玛瑙玉佩,问道:“这可是公子佩带之物?”婉娘一摸腰间,果是自己掉的那枚玉佩,遂回身接过玉佩,拜谢道:“正是小弟的,多谢公子,小生告辞了。”说罢又要走开。
“今日本是一年一度的庙会之期,公子若无急事,何不待雨完全住了,与小生一同游赏,尽兴而归?这湘妃山上还有一景饶有趣味,若不去瞧瞧,等于白走一趟了。”
“是么?我今儿倒要见识见识,若是不如公子所说的这么有趣,可是要罚的……”“罚我到山下做东好了。”二人相视一笑,击掌而定。
这华服公子自称姓颜名子佩,父亲做过尚书;婉娘则随意捏造了一个假名:谢宛郎。颜子佩年长婉娘三岁,所以婉娘称他为颜兄。
新雨过后,太阳重新露出灿烂的笑颜来。微风一拂,枝叶间便摇落下万颗七彩珍珠,极是炫目。大部分游客已被那场雨败了兴致,赶回家去了,是故山道上行人远不如往年多;倒是山中的飞禽走兽更见精神,不避行客地乱飞乱蹿。
婉娘见颜子佩渐渐将她带往山腹,心中暗自发怵,不禁问道:“还有多久才到?若是行程太远就不去了,小弟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说着靠在一块巨石上休息,婉娘平素出门总是轿子接送,从未走过长路,更何况是崎岖不平的山道!她那三寸金莲套在男式的鞋中并不合脚,加之山道上石头硌脚,走一步路便疼得钻心,这份苦楚非男子所能感受的了。
颜子佩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精力旺盛的模样,只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待:“谢贤弟啊,不是愚兄说你,瞧你这身子骨儿,简直比平常人家的女子还娇贵,以后应该多出来骑马狩猎,才能强身健体。”如此走走停停,休息了三四次,颜子佩有些忍耐不住,关心地问道:“要不我来掺你一把?”
“不用了!”婉娘吓得连连摆手,“小弟休息片刻就好了。家父平素对小弟管教甚苛,小弟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书房中了。”婉娘恢复了些力气,故作豪爽地一挥手:“走吧!这次定当一口气走到底。”颜子佩摇着头苦笑了一下。
婉娘抬起脚来,那疼痛重又钻入五脏六腑,她咬紧牙关,带着几分壮士断腕的悲壮向前快速行去。未行五丈远,剑身忽被一根荆条绊住,婉娘纤弱的身子被连带着仰面跌倒,就要滚下山去,被颜子佩伸手揽住。她右脚的男鞋仍被摔得老远,露出一只小巧的三寸金莲来。婉娘又羞又气又委屈,索性将左脚的鞋子也蹬掉,赖在地上大哭起来:“都是你!骗人说看什么把戏,到眼下连影儿都没见着,还……”
“谢公子堂堂七尺男儿,竟耍起了赖皮,这话传出去……”颜子佩窃笑了一下,揶揄道。“到这时候你还取笑人家!”婉娘哭得更厉害了。
颜子佩将两只鞋拾起,小心地为婉娘穿上,辩道:“真在前面不远,就快到了,我以前经常来的,要不我背你去。”婉娘迟疑道:“这成何体统,我才不呢……”颜子佩却不由分说,霸道地抓起婉娘放在背上。婉娘体重加上那柄剑身总共不下百十斤,颜子佩却步履轻捷,毫无负重之感。
“放开我,不然我会大喊你非礼!”婉娘举起粉拳使劲砸在颜子佩宽厚的脊背上,他却浑然不睬,只是吓唬道:“这深山野林的,你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理,别忘了,你还是一个男子的装扮,谁会信啊!”
婉娘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连哭都忘了,紧张地问道:“你想怎样?实话告诉你,我谢婉娘可不是廉耻鲜寡之人,你若敢……我宁可触石身亡!”
“谢贤弟过虑了,愚兄岂敢强逼于人?其实早在山洞中避雨时,我就怀疑谢贤弟是个女身,颇为好奇,眼下终于得到证实。”
“原来你想着法子折磨人,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婉娘一颗心终于放回原处,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先前何以得知我是个女子?”
“谢贤弟容貌俊雅,身形柔弱,缺少一般男子的阳刚之气;双耳虽未带耳坠,却分明留下耳洞;当我嗅到谢贤弟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幽香,便断定是位女扮男装的花木兰了。”
婉娘正犹疑沉思间,忽听颜子佩道:“到了。”婉娘见颜子佩满额都是汗水,扔过一方湖绸丝帕,“拭一拭吧,谁叫你把人家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颜子佩故作惊:“咦,谢大小姐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贴人了?”婉娘“呸”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颜子佩拭完之后,却不将帕子还给婉娘,而是径自塞进袖筒里。“喂,还我的帕子!”婉娘将手一伸。颜子佩涎皮赖地笑道:“已经浸上汗渍了,怎么好意思污了大小姐的手?还是先看看那边吧——”他随手一指山间。
只见山间四处散布着些狝猴,大约不下百十来只。它们并不躲避行人,有的来回翻着五花八门的筋斗,有的将尾巴倒钩在树杆上荡秋千,有的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上自由地腾挪……还有一只小淘气鬼,竟学着他们的样子直立行走,才行了几步,便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婉娘被逗得格格直笑,那小淘气却又学着她掩而笑的样子,越发令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将先前的羞涩和疼痛一齐抛到了爪哇国。
颜子佩从口袋里起一大把干果,有杏仁、栗子、核桃、红枣等,向猴群中漫天撒去。那些猴子立即像炸开锅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纷纷你争我抢,撕打成一团。抢到手之后却又不吃,而是拿到山顶上,献给一只大公猴。婉娘注意到,当群猴抢食时,只有那只大公猴视若无睹,傲然端坐在巨石上,待群猴敬献已毕,方悠闲地拿起果子慢慢品尝,大约这就是猴王了。有一只幼猴过于嘴馋,趁猴王不注意伸手去抓,却被身边的母猴狠狠一掌打去!
这等级森严的猴群令婉娘惊愕不已,她忽觉眼前一阵晃动,有两只小猴来到面前,伸手作乞讨状。她正欲抛给它们干果,待看清之后却吓得一个激棱,原来那竟是一男一女两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身着花花绿绿的衣裙,遍身挂着铃铛,看那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似已年迈。她不由得紧紧抓住颜子佩的衣衫,惊叫道:“它们是人是猴,为何来到这里?”
颜子佩扔过去几颗栗子,不以为然地答道:“当然是我们的同类啦,不过因身体天生矮小,只能沦落到与猴争食的境地了。”
那对侏儒得到赏赐后,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磕了三个头,又夸张地扭动着臂部互相打躬作揖,然后在地上翻筋斗、竖蜻蜓起来,身上的也铃铛随之丁当作响,煞是悦耳,比山下那几条玩杂耍的彪形大汉灵活多了。一股莫名的恶心和厌倦袭上心来,他们如此擅长表演,竟没有被人捉去豢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婉娘心中一叹。恰好这时颜子佩撒完干果,见她兴致不同,便扶着她下山了……
这以后的事情婉娘就不太记得了,她只知道那一天因有颜子佩相伴,时间过得前所未有的快。颜子佩在她面前专横而又放肆,这反而令她有几分着迷,她常常被他气得大怒,甚至哭起来,当然她也时不时耍一下小姐脾气。而蓝田玉在她面前向来是诚惶诚恐,除了言辞中对她格外关心些,并没有愈越一个长工的身份。他自命不凡,隔三岔五地送给她一首诗或一阙词,闲来倒也聊以解闷,看完便随手扔掉了。这种酸文不过是生活的佐料罢了,又不能养家糊口,谁又真当一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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