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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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钻天入地求功名


      磨完足足三大桶黄豆,日已西斜,蓝田玉疲惫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将中午的残菜剩饭煮开,胡乱填饱了肚子,又一头扎进书堆里。
      他心思烦乱地翻看了几页,抛开书卷,不觉仰望苍天叹道:“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奈何困于磨盘之间不得翻身!以我蓝田玉之才,天下比得上的应该不超出十人,既然无人赏识,为何苍天要生我于世间?”言罢,心中万念成灰,甚至有自戮之意,滚滚泪珠已自目中涌出。
      “秀才究竟有何经天纬地之才,如此大言不惭!”一个声音冷冷回道。蓝田玉倏地一惊,回首一望,门口已多了一位灰袍老者,须发花白,面容清癯,两腮微凹,似一位不得志的老学究;惟眼神淡漠,不类凡俗之人。
      蓝田玉一时被激起好胜之心,他也不管对方姓甚名谁,随手从桌边翻拣出一篇策论,递与老学究,“老丈若不相信,看一两篇小生平日所作的诗文即可。”
      老学究漫不经心地接过来,甫一浏览数行,便收敛起轻慢之意,目露激赏之色,一连品过三遍,方才大叫道:“不错不错,秀才果然没有夸口,后生可畏呀!”又索要其他作品,一直赞不绝口。蓝田玉只是傲然冷笑不答。“不过……”蓝田玉双眉一挑,脱口问道:“不过怎样?”老学究惋惜地叹道:“秀才文风刚健峭拔,而又不失古朴厚重,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滔滔滚滚,不拘一格,直追韩潮苏海一流。只可惜不能困于方寸之地的马槽,决非求取功名之道!”
      这老学究招招刺向要害,蓝田玉直听得面如死灰,两眼发直,半晌方颤声道:“难道今生今世真的与功名无缘么?”“与我年轻时是何等相似啊!”老学究轻轻一叹,转而问道,“你读书的目的何在?”
      “自然是卖与帝王家!大丈夫若不能建功立业,博得个封妻荫子,还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蓝田玉慨然作答。
      “可是通观古今将相,有几个读书人能遂其心愿,又落得好结果的?春秋屈灵均,心心念念想着楚怀王,到头来遭谗被逐,自沉汩罗;汉末诸葛亮,一生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最终也强不过天命;宋末文天祥,眼见大厦将倾,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这些人除了在后世博得一点虚名之外,于国于家都没有任何补益……”
      蓝田玉心头的那点功名热肠,登时如被兜头一瓢冰水浇灭,他仍然十分不甘,辩道:“忠奸之间的斗争原本有胜有负,况且国难当头之际,臣子为国捐躯岂非正是一种无尚的光荣。人活百岁终是死,哪怕是昙花一现,也总比饱食终日,老死林泉之下强多了!”
      “秀才身无立锥之地,手无缚鸡之力,却大吹法螺救国救民,嘿嘿!实不相瞒,我观你骨骼奇佳,是习武的难得材料,不如就此弃文从武,做个快意恩仇的侠士,一剑割取那些狗官的项上人头,岂不快哉?何苦要为名缰利索所累!”
      蓝田玉这才注意到那老学究腰间佩着一柄长约三尺的剑,剑鞘呈细腻的银白色锦鳞状。“老侠士此言大谬!晚生对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气素来佩服,只是做侠士徒逞匹夫之勇,仅能斩杀数人,治不平天下苍生,而我若经仕途为官,就能依靠手中的权力拯救万民。”
      “我银虹派数十年前在江湖中也曾盛极一时,即便朝中大佬提起来也未尝不侧目而视,只因后来系派斗争,自相残杀,从此门庭凋蔽,一蹶不振。老夫今日看得起你,也是你的造化,小子别不识抬举。”老学究怒问道,“你以为仕途就那么好踏进么?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你能保证你这条素绢永远是白的?”
      “人各有志,岂能强求,老侠士还是请便吧!”竟是下逐客令了。求取功名是蓝田玉平生之志,他岂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者的片言只语所惑?只见眼前烂银一闪,蓝田玉的脖子已被那银虹剑架住,“若不想跟我去学艺,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蓝田玉开始惊爆出一身冷汗,但很快镇静下来,不能求取功名,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倒不如被此人一刀了断来得痛快。他将心一横,使劲闭上双目,昂然说道:“你要杀就杀吧,皱一下眉的……不是好汉!”
      老学究忽将剑往旁一抛,“罢了罢了,世间有多少人像你一样执迷不悟,若不让你去官场中走一遭,即便将你强行带走,心也是不甘的。我这里有科场宝箓一卷,只要你平日多多揣摩,烂熟于心,猎取功名如探囊取物耳!”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册书。蓝田玉视之,竟是那本自己曾一气之下烧掉的《八股时文箓》,不禁大失所望,愤然呸道:“若是以此拾取科第,晚生宁愿自刎身亡,血溅五步!”
      “嘿嘿,秀才脑后有一根傲骨,此骨不废,科考将遥遥无期!”老学究倏地用脚勾起剑柄,伸手接住,向蓝田玉头上狠狠砍去!这伸手如此迅猛,以至于蓝田玉避无可避,心道“还是被这厮下毒手了”,便不省人事……

      恍惚一觉醒来,老学究已不知去向。蓝田玉几疑身在梦中,只是后脑勺隐隐作痛,身边又有《八股时文箓》一册。令人惊奇的是,他往常看这类八股文都是欲呕欲吐,不能卒读,此刻却如获至宝,捧起来念得如痴如醉,而对于先前所爱好的三坟五典、诸子百家、稗官野史却兴味索然,冷冷地用脚扫到墙角。
      蓝田玉将那套时文倒背如流,老学究每隔五日来一次,对他的课窗进行修改。短短数月下来,已是突飞猛进,提笔写来,起承转合之间俱合八股之道。蓝田玉请教贵姓高名,老学究淡淡一笑:“老夫厌倦凡俗久矣,只称我太虚先生即可。”
      蓝田玉知他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便不再多言。“有了太虚先生的指点,下次科考定可抡得高魁!”他踌躇满志,巴不得早日一显伸手。
      太虚先生嘿嘿一笑:“秀才又发痴了,你以为只要八股做得好就能中解元么?没有孔方兄的鼎力襄助,再考一百次也是枉然,不信你这次不送礼试试。”
      蓝田玉顿时耷拉下脑袋,泄气地叹道:“晚生也曾想到打点一两个要害人物,奈何囊中寒伧,只怕未必入得了他们的眼。”
      “有了这个就不用愁了。”太虚先生说着从怀中拈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只青翠欲滴的深碧色手镯,周身雕有精致而繁复的二龙抢珠图案,四只锋利的龙爪上方有一枚米粒大小的血红色珠子,在昏暗的烛光之中彩光四射,显是价值不菲。蓝田玉小心地捧在手心,那玉镯湿润冰凉,手上的那道前日被石磨划破的伤口,片刻之间也结痂,脱落,竟没有丝毫疼痛之感了。蓝田玉一惊,不敢相信似的将它紧贴额头,连日来为了多赶时间复习功课,每晚只就着冷水冲饭,吃坏子肚子,有些发烧,也舍不得花钱去看郎中,此时那脑中的晕眩之感也渐渐消失。
      蓝田玉赏玩良久,却又轻轻地放回桌上。太虚先生不解道:“怎么,秀才难道嫌这只手镯还不够珍贵?”蓝田玉极为不舍地望着手镯,留恋半晌,终于将脸别到一边去:“简直是稀世之珍!晚生福薄,恐怕受不起如此大礼。无故得人横财,是会有灾难的。晚生还是听天由命算了,若是命里注定布衣一生,也只能认了。”
      太虚先生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之色,“秀才真正迂腐之极,老夫早已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这只手镯世人看得珍贵无比,可在老夫眼里却不如一湾清水,数间茅舍;老夫也并非施舍于你,不过是想籍此向你证明,功名如浮云,是不足以为之奋斗一生的。况且,嘿嘿,山不转路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到老夫手中。”言罢,捋须冷笑。
      成败均在此一举了!沉默半晌,蓝田玉似是下定决心,忽地双膝一跪,连叩三响:“请前辈受晚生一拜!晚生素来寒微,暂借这只手镯,待求取功名之后,定当以十倍奉还!”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蓝田玉冒着寒冷的秋雨,小心地揣着那枚二龙抢珠镯来到刘大人家,背上因过于紧张而浸出一层冷汗。那门房见蓝田玉一袭半旧的青衫,脸上灰一块白一块,料是饭都吃不饱的人,只管大喇喇地躺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乜斜着眼道:“我们老爷今日要会见许多客人,改天再来吧。”蓝田玉忙将准备好的一两银子递过去,赔笑道:“烦老哥进去通报一声,第一次登门,给老哥打点酒喝,不成敬意。”门房早已收缩起瞳仁,暗中估定了银子的成色,方改口道:“先进内屋候着吧,今儿个白天来了好些客人,不过大都已陆续回去了。往常的这时节还有好多人排队等候着呢,若不是天气不好,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算你运气。老爷这会儿正在会见考官石大人,待他走后,你再进去拜谒。”
      内屋与正厅相隔大约不远,蓝田玉竖耳倾听,耳中倒也传来些零碎的片断。只听一个浑浊而苍老的声音道:“今年秋闱的名次大局已定,现有清单在此,并附上每人所送礼金折合成银子的数目,请大人过目。其中湘左凌寿年所送礼金较少,名次却较为靠前,只因今岁欠收,凌家又遭强人抢劫,但凌家在湘左势力极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卑职不能不关照一二。”这便是那位考官石大人。另一个拖着十足官腔的男子道:“唔——下官上任不久,不太清楚这里的规矩,只能仰仗老先生点拨周全了,下官必不会亏待老先生这一番苦心。待今岁科考过后,再行商议吧!”
      石大人补充道:“只是第一名依惯例由大人亲自擢选,举荐名单有三位,附在背面。”这时,那刘大人忽地一个“啊嚏”,石大人耳背,以为刘大人将名单弃置不录,而是另行擢拔,忙问道:“大人刚才说的是……?”刘大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鼻塞而已。”石大人似是自语般地喃喃念道:“哦,鼻塞,鼻塞。”
      刘大人问道:“石先生还有何事?”石大人道:“暂时就这些,卑职告退。”只听一声高呼“送客”,便见石大人虾弓着身子,颤巍巍地倒退出来。
      正在此刻,忽听屋檐上窣窣有声,刘大人大声喝道:“有盗贼,快给我拿下!”几个家丁各操棍棒在手一拥而进,却见一男子失足掉下来,那人一头又黄又枯的乱发盖着头皮,几条破布片子挂在身上,身背一个旧包袱,左手拿一只缺口碗。刘大人威喝道:“你是何人?竟偷到本官私邸来了,这还了得!本官明察秋毫,若不从实招来,决不轻饶!”那男子顿时叩头如捣蒜:“乞请饶命!小人不是盗贼,而是一个乞丐。”石大人也听见了,笑道:“这谎话漏洞太大了,你既是乞丐,只应在大街上求食,难道屋顶上能长出米饭来?”
      那男子辩道:“小人有实隐衷,还望大老爷高抬贵手。小人本名王二,长沙人氏,以乞食为生,因幼年出过天花,脸上生了些麻子,故被称为王二麻子。小人另有一个同行名为孙癞子,每次与小人同去,总是他讨的多。小人讨教其中诀窍,孙癞子道:‘我们这些为乞丐的,只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作为本钱。若不能舌灿莲花,拍得对方筋酥骨软,怎能指望一个陌路人心甘情愿地拿出钱物呢?’小人求他略加指点,却被一口回绝。小人暗忖大人门下高才如云,软舌飜覆之间便能令风云变色,胜过孙癞子那厮口的口才百倍。于是小人每日晚间匐伏在屋檐上侧耳倾听,已两个多月了,颇有心得。不幸今日行踪败露,还情大人宽鸿大量,高抬贵手!”
      众人均听得一怔,想不到看似简简单单的乞讨尚有这许多窍门,石大人更是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刘大人也是面上一红,骂道:“你这狗东西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哪来如此刁钻的理由,给我打出去!”蓝田玉窃笑不已,想起自己来此之前所作的精心准备。他本不善言辞,为避免临阵慌张,事先已洋洋洒洒地写好了一大通阿谀奉迎之辞,背得烂熟,使他觉得自己比对方还要无耻低贱,不觉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蓝田玉直待刘大人赶出王二麻子,送走石大人,方战战兢兢地走进大厅,呈上那枚二龙抢珠镯。刘大人始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屑:“本官到任的时日虽短,对于你的才名却也有所耳闻。本官乃是朝廷诰命的堂堂二品大员,但求为国招贤,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若有真才实学,即便身无立锥之地也不会被淹没;若是胸无点墨,哪怕送一座金山来,本官也决不能枉顾私情。”蓝田玉唯唯而退,只是心中很迷惑,甚至怀疑眼前之人与刚才接见石大人的是否为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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