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吱呀——”

　　夏拒霜推开了那扇雕刻着各种奇花异草的木门，百草轩内的弟子早在他踏进山门时便已经知道他将要来访的消息，待他进入百草轩时，便有弟子前去请示考核官，就是不知道这次会是谁来接手他这个“滑头”。

　　他被一个身穿灰绿的弟子请进了清心居，很快那位弟子有事离开，交代了他一些事宜，便匆匆离去。他只在四处观望了一会儿，寻着了一处幽静的地方。

　　夏拒霜用袖子轻轻地拂走了栏杆上的尘埃，掀袍坐了下来，抬头便是稀稀落落的紫藤萝入目，倘若来阵疾风，怕枝头只会剩下半绿不绿的叶，苦苦支撑着这一方清净。

　　山脚下的叶逢时正红，山顶上的花在弟子的照料下倒是一副惨淡的模样，就差说不了话，不然和憔悴卧床的病美人有何区别。

　　门外脚步声由远至近，步履稳健，气息沉缓，修为应该是与他不相上下，不知决一死战，谁能更胜一筹。

　　尹若水一踏入小院中，便看见正在长廊处闭目养神的夏拒霜，真如弟子所言，他长高了不少，与五年前的人略有不同。

　　一身青绿长袍,头戴银丝青玉冠,右手扶握剑柄，剑柄上的剑穗随风轻轻荡着，他坐在紫藤长廊的回廊之上，大抵是没有栏杆的缘故，左脚向上弯起，胳膊肘靠在膝盖上，扶着脑门阖目休憩，右腿自然地搭在回廊上，任风吹动脑后垂下的发丝。

　　藤萝花瓣轻轻地飘落在夏拒霜的头发上，他自成一处秀雅的风景。

　　尹若水走近些才看清夏拒霜的眼珠仍在不规矩的颤动，不禁莞尔，走到离夏拒霜三步之遥，轻轻道了句：“小木。”

　　夏拒霜猛地睁开眼，眼睛倒映着来人的身影，正忖应着来人的名字，似出水芙蓉，玉洁冰清。

　　“师姐。”

　　夏拒霜往她身后一望，发现并没有其他人，疑惑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以是我？”尹若水笑道。

　　她未笑的时候，眼角便是朝上。她这一笑，不知是熏风迷惑，还是琴雨更踟蹰，刹那间红颜含秀，宛若潋滟秋水。

　　夏拒霜立马放下脚，起身用袖子用力地擦起自己放过脚的地方，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擦干净时，才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尹若水坐下。

　　尹若水疑惑道：“怎不用轻尘诀？”

　　夏拒霜摊开手，无奈道：“这里不是不让用嘛。”

　　“你像是会遵守规矩的人？”

　　尹若水以手掩嘴轻笑着，纤细白嫩的手指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姣姣芙蓉面，淡淡柳叶眉，更让人在意的是那双澄澈的眼眸，如同幽深溪涧的潺潺流水，清冷而不失柔情。

　　虽言眉间无忧，心上存万般事。

　　夏拒霜哂笑道：“这不是习惯了，历练时又不准在人类面前暴露法术，不过那时是用布擦的，你在我这可得享受最高待遇。”

　　“那我可不能辜负小木的心意了，得好好享受了。”

　　言罢，尹若水走上前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一言一行皆是端庄优雅，教人挑不出错处。

　　夏拒霜换了话题，道：“阿水，大长老怎么让你来担任药试考核官，这活计掌事都不愿干，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尹若水撇过头，看着右边这个没心没肺的“竹马”，抬起右手，夏拒霜以为她这是为自己弄齐头发，便没有躲闪，谁知她居然在他白玉般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哎呦！”夏拒霜作势捧着脑袋，露出“我委屈当我就是不说”的模样。

　　“这宗门里还有谁会让我受委屈，有谁敢让我受委屈？”尹若水道，“瞧瞧你这样！”

　　夏拒霜捂着额头，他再次看向尹若水，换成了一副"你怎能这样对我"的表情。

　　儿时两人一起游船嬉戏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时谁也不服谁，一副我就是老大的样子，比谁爬的树高，比谁扎的水深，若不是族老们在后面追着人跑，抓到就打，没准还真的会是饭也不吃继续分个高低。

　　五年不见，师姐的巧劲倒是使得炉火纯青。见缝插针，借力打力；针对弱点，全力一击。对敌人一击毙命，才对的起他陪着师姐五年的对练嘛。

　　夏拒霜笑嘻嘻道：“这不是担心你嘛，难不成担心人都有错吗？”

　　尹若水淡然瞥了眼夏拒霜，慢悠悠道：“你自己心里门儿清。”

　　夏拒霜刚想反驳一下，转过来一想，他好像是真的会借机去“干好事”。

　　他记得上次“不小心”在药阁闯了祸，药阁长老愤愤地看着自己，眼眸里的怒火简直可以温暖寒冬，周身的气场比金丹期的修士晋级时还要凝实，干瘪瘦小的身躯仿佛又充满“生机”，甚至那老头炼药炼炸炉都没有看自己时的面目狰狞。偏偏人又一言不发，就知道下令封锁，还传唤了大长老过来，害的自己被惩罚去锁邪台，不眠不休地杀了三个月的魔兽。

　　想到这里，夏拒霜不由得古怪地笑了起来，右手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别过头假意欣赏不远处的假山景色，不敢与尹若水对视。

　　他怕自己又想起太多的囧事。

　　“申时一刻来炼药坊。”

　　尹若水起身看了夏拒霜一眼，眼里的坚决不容置疑。

　　“知道了。”夏拒霜沮丧道，身上的消沉之气没比邪祟身上的阴气少。

　　“我先走了，记得早点到，莫让诸位掌事久等。”

　　“知道了，知道了。”

　　夏拒霜有气无力的挥手，看着尹若水迈出大门走远了，身体瞬间像失去了骨头似得滑落倚靠在柱子上，他真的不想看见药阁长老，大概药阁长老也不想看见他吧。

　　“申时一刻，申时一刻，简直要死，还有两刻钟！”

　　夏拒霜心烦意乱，他既想早点考核，却又当心考核不过关。偏偏剩余的时间做不了什么，可又是最折磨人心。

　　“唉，顺其自然吧！”夏拒霜心不在焉道，忽而盯上地上的摇曳的影子，微芒洒在墙幔上。他抬头望着枝头上的紫藤萝，那正是影子的主人，看到这簇紫色的花架，他脑海里闪过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段，沉沉浮浮，难辨真假，似船舶的桅杆撞在一起，砸得粉身碎骨，一瞬间又落到深渊，不见骸骨。廊上的铜铃迎风而响，也不知是风惊动了铜铃还是铜铃唤到了风，夏拒霜只觉得是个荒唐的念头，自嘲地摇了摇头。

　　夏拒霜已经记不清时间落下的帷幕，仿佛昨天大家还在这棵藤萝花树下谈经论道，饮酒比剑，潇洒不羁，快乐不已。虽说夏拒霜年岁不到十五，不得饮酒，但他还是背过身偷偷喝了几杯酒，酒杯不过两指宽，一口一杯，实在是不过瘾。夏拒霜为了掩盖酒味，故意在袖子处倒了一杯酒，装作不经意的沾到酒水，大师兄没有说什么，只是收走了酒坛，拿出一坛未开封的酒，几人怀着期盼的心，打开后都一脸失望之意，那坛里装的是桂花酿，只有甜味，在场的只有他一人未满十五，几人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眼里的揶揄几乎淹没他，当真是欺他年幼，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羞愧，他的谎言根本禁不起推敲，喝完酒后脸上飞霞两片，傻子都看得出他喝了酒。

　　风中沉默的藤萝怕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卉，百草也；斗卉，炼药也。

　　斗卉堂在百草轩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既安静又热闹。安静的是人声，热闹的是人心。

　　山间寂寥，幽谷逸林，泉清水寒，静心净脾，故选址在此。修身养性为其一，养精蕴灵为其二，灵草习性各有不同，此地东面向阳，温暖湿润，西面背阴，阴暗潮湿，能满足大部分灵草的生长。宗门弟子来此待三月后能心平气和，药老的亲传弟子皆是淡雅绝尘，似幽涧深谷间的凌波仙子，春日葳蕤，秋日皎洁。

　　不过药老的脾气可不似他的弟子，那般严厉的师傅竟然能带出一众绝尘的弟子，这也算百草轩的一道怪谈。

　　“那小子——不对，夏拒霜。”药老停住，看向座下大弟子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才道，“来了吗？”

　　尹若水向药老行了一礼，道：“禀师傅，弟子已经告知夏师弟，想必夏师弟已经在来斗卉堂的路上。”

　　药老急躁地摸了他白中带黑的胡须，不过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胡须是黑中夹白的，只不过是白胡须太粗壮太显眼罢了。

　　常年的炼丹已经炼就一张古铜色的脸，眉毛历经丹火的炙烤变得又焦又卷，已经遮不住眉骨的走向，只能随着面部的情绪在仍旧炯炯有神的眼睛上不时地耸动着。今日赶上弟子考核，稀疏的头发总算是用一支光滑的棕黑色木簪束起，鬓角的头发也经打理了一番，规规矩矩地卧在耳上边。在斗卉堂其他弟子的劝说下，身上历经沧桑的粗布衣总算是得到休息时间，换成艾绿的长老服，从大堂门口远远观望，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

　　只要他莫开口，一切安然无事。

　　药老又环视了殿内一遍，室内的弟子察觉到药老严厉的目光，个个正襟危坐，额头的冷汗借着整理仪容的假动作快速揩去，不敢表露丝毫不满。

　　“弟子来迟，前来告罪。”

　　夏拒霜一瘸一拐地走进大殿，瞬间得到所有的人的注视，有戏谑，也有厌恶，更多的是好奇，好奇这位历练了五年的弟子是何等人物，更好奇阁主是怎么选中“平平无奇”的他。

　　据说这位是阁主亲自挑选的亲传弟子，和那位首席大弟子同族，可一个秉节持重端庄守礼，堪为宗门模范；到了这一位，长老提到时脸上都是一言难尽，想说点什么，又忌惮什么似的，只告诫其他弟子不要“打扰”，否则后果自负。偏偏宗门内的女弟子都仰慕这位，若不是宗门规定，鲜花香果怕是会一个不剩，都要被拿去送给这个弟子。

　　试问哪个女孩子会拒绝一个贴心暖心又令人安心的人？

　　药老一甩袖，不知道的以为他要掀起谁的头盖骨来，他咬牙切齿道：“终于知道来了，不然还以为是又去哪里炸了山门出逃去了。”

　　瞬间满堂哄笑，新来不知情的弟子看着这氛围，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室内像一锅沸腾的水，只有药老和夏拒霜两个正在对视着暗自较劲的人被隔离在外。

　　夏拒霜讪笑着躲避药老的怒视，却瞥见一脸揶揄还未收敛好的二师兄，遂抬起左手，借助宽大的广袖遮挡，朝他凶狠一笑，右手迅速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看着余钟一瞬间变得沮丧惊恐的脸，果然，痛苦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咳！”

　　试问什么样的声音最扣动心弦？

　　一个是长老的查堂监考的脚步声，另一个就是师傅假意咳嗽的警告声。

　　大堂顷刻间安静得只剩窗外鸟儿鸣唱的声音，伴着秋风徐徐抚摸逐渐光顶的树的飒飒声。

　　药老瞪了一眼夏拒霜，才发话道：“还不快坐下去！”

　　夏拒霜规矩的行礼道：“弟子遵命。”

　　夏拒霜转身悄悄地打量了四周，发现二师兄所在的位置恰好可以利用丹炉和桌子挡住药老的视野，若时时刻刻都被药老盯着，他还怎么“养精蓄锐”，杀上“禽山”。

　　夏拒霜徐徐走到余钟一的身旁，在余钟一惊恐的表情中坐到他身边的空座位上，还不忘朝着余钟一做了个笑脸。

　　要完！

　　要死！

　　吾命休矣！

　　余钟一僵硬地扭过头，低着头看着桌面，真的是该死，怎么就没有及时收住他那皓白的牙齿呢？怎么让小师弟相信他只是因为大堂太热了而张开嘴乘凉呢？

　　“二师兄，多多指教啊！”

　　夏拒霜拍了拍余钟一的肩膀，可在余钟一的眼里那是死亡的预告，他苦笑道：“不敢不敢。”

　　夏拒霜笑吟吟地看着余钟一，下一刻不出他所料，夏拒霜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继续道：“二师兄还真是谦虚，值得我等观摩学习！”

　　只一句话，大堂里又变得嘈杂，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

　　“是啊，余师兄脚踏实地，术法精湛，值得奉为楷模。”

　　“余师兄太谦虚了！”

　　“就是，就是，我要是有余师兄一半的实力，肯定得庆祝一番。”

　　众弟子听闻皆是一番称赞，谁能不与阁主亲传弟子打好关系。

　　这里的动静很快的吸引到坐于殿首的药老的注意，余钟一在夏拒霜一脸无害的笑容中被荣幸点名，位置被调换到药老的左下方，那里会有可敬可亲的药老以及药老最得意的大弟子亲自监考，绝无人敢行偷奸耍滑之举。

　　“二师兄，药老非常看好你唷！”

　　夏拒霜笑着朝余钟一挥手，虽然在余钟一看来那就是罗刹索命，上次见到夏拒霜这么笑还是在药阁闯了祸，他背了锅，不知这次又要被拉到哪里去垫背，但愿这次没有上次后果那么严重，那可是整整三个月与魔兽争夺地盘和食物，能不能别总是逮着他这只羊薅毛啊！

　　不过夏拒霜的笑容没有持续太久，药老下一刻指名要他在大堂右下方炼药，美名其曰让大家观赏借鉴阁主亲传弟子的高超炼药术。

　　夏拒霜笑容瞬间收敛，比起长老训练弟子时的一声令下还要迅速，他徐徐起身走到药老指定的位置，入席端坐，整理仪容，一丝不苟，淡漠如水。

　　余钟一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他能感受到隐藏在这平静下的威胁，可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二是被迫接受。

　　长老们都不知这家伙的真实面目，他真的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如此好奇，结果落入他人早早设下的陷阱，那家伙就等着他跳呢，他也是头脑一懵，如今在同流合污中痛苦并快乐着。

　　大长老也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他太单纯，见识的人心太少，不够成熟，跟着夏师弟只会受益匪浅，不虚此行。

　　嗯，确实不虚此行，师弟惹祸，师兄背锅就是了。

　　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人心难测，他只用一个月就体会到什么是人性。

　　余钟一脑海里沸腾如岩浆，脸上依旧云淡风轻，药老只在高座上点评夸赞他，若是离开座位到他面前，定然会看到他已经出神到失去焦距的眼睛。

　　他把炼成的丹药轻巧地放进玉盒，待药老座下的弟子过来取走时，他已经是迫不及待地要走出坊外，但又不能让人察觉，只能尽可能迈大步伐，离那道似有若无又极具压迫的眼神远点。

　　“二师兄，还好吗？”

　　走出门的夏拒霜一眼就看见依靠在柱子旁的余钟一，他在余钟一视死如归的眼神中故意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过来。

　　“还好，也许还好。”余钟一知道这人绝对不是问他考核怎样，而是向他下的死亡预告，催命夺魂来的。

　　夏拒霜在余钟一肩上拍着道：“走吧，咱们好久没见面，去练练剑，比划比划，增进同门友谊，顺便看看师兄你的实力增进几分。”

　　余钟一知道他是躲不过这道劫，只能被小师弟搂着肩膀走向练武场，路上经过的弟子行礼他都没有回应他们。

　　“二师兄，师傅给你的那套剑法修习的如何？”

　　“还行。”

　　“你去哪儿历练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

　　“长老未言。”

　　夏拒霜话锋一转，继续问道：“你这袖子谁补的？”

　　“是——什么袖子？”

　　余钟一庆幸他不是完全地敷衍，至少是听进师弟的问题，不然他可真的会是被扒的底朝天。

　　夏拒霜看着余钟一装傻，眉目忽闪，心道：“呵呵，跟我装，小爷我可是你祖宗。”咳嗽一声，正声道：“二长老那里有一面镜子，据说可以照见自己的心上人或者说有缘人，二师兄，你要不要去看看？”

　　余钟一心里简直是打翻了调味瓶，什么味道都有。

　　夏拒霜像个不怀好意登徒子，他笑道：“走不？”

　　“你要去哪？”

　　不用回头，夏拒霜也知道这是谁，转身之间立马换了一副笑容，他行了一礼，抬头果然看见的是方才指导众弟子炼丹的药老，而如今身上换了一套新衣服。

　　“见过药老。”

　　“见过药老。”

　　“夏拒霜，大长老唤你去药山。”

　　药老说完挥袖就走，夏拒霜见他的衣裳下摆处绣着一只仙鹤，额间一抹朱色，优雅振翅，仿佛就要从衣裳中飞出来，他像是只是来此告知夏拒霜这道消息似的。

　　余钟一迟疑道：“那……小师弟慢走。”

　　夏拒霜冷笑道：“呵……二师兄慢走。”

　　真以为他看不到二师兄眼里的庆幸，不过现下还是先去应付药老，他可不想再去那阴暗无边锁邪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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