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苍术是五月初回到京城的。
　　从九云山回到京城，这一路脚程不慢，苏络本来安排了他先在府上歇息，之后可以带着苏林榆，教他一些拳脚功夫。

　　这些天来，韩岁欢只见过苍术一次，苏络才，她能主动开口跟她要人，多半也是苍术自己的意思。
　　案子查到一半，苏络让他收手，他自然是不情愿的。
　　不过西北毕竟鱼龙混杂，又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之下，朝廷各处的眼睛的都盯着。
　　烈火烹油，难免伤及自身。

　　若是去福州，苏络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一则韩岁欢去探望外祖家顺理成章，二则，若是直接从九云山去往清风岭太过招眼，从京城出发，更加掩人耳目。
　　加之苍术行走江湖多年，功夫是好的，为人又老练，云锦和韩岁欢分道扬镳之后，有他保护，也确实更放心一些。

　　很快，韩岁欢和苍术离开京城不到两日，朝廷关于西北大营的任命也迅速下来了。
　　正德三十年五月初八，升李素为兵部左侍郎兼西北经略。
　　升钱虚亥礼部尚书为西北巡抚。
　　抿城守备军指挥使冯科升为指挥使佥事。
　　......
　　此外，还有今年的新科进士，任命赴任的也不在少数。

　　一时之间，李府门庭若市。

　　消息从皇宫传出来的时候，不过才巳时初。
　　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湛蓝的天幕之下，是几片被抹薄了的云。

　　彼时苏络和陆常念坐在陆府内院的一处凉亭下喝茶。
　　凌霄花顺着凉亭的柱子蜿蜒而上，喷涌出的橘红色花朵在这烈日炎炎的盛夏热烈绽放，香气氤氲。
　　亭子不远处的假山处，背阴立着一树根条苍劲的半人高矮子松。

　　紫安在亭下念着西北任派的人员名单，苏络坐在石凳上，屈肘撑着下巴，眯眼看向紫安的方向。
　　陆常念则不慌不忙地斟茶煮茶，身边的小丫头一边听着，一便为陆常念打着薄扇。

　　约么一刻钟过去，紫安才念完了那长长的人员名单。
　　瞧见苏络那望向自己的目光终于收了回去，紫安才极慢地舒了口气。

　　名单上没有陆家人。

　　陆常念面上一贯带着温和的笑，今日，这似水的温柔上终究是结了一层冰。
　　她打发小丫头回房里去取些香片，苏络叫紫安也跟着去了。

　　陆常念这才道：“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叔父原本还觉得是皇帝身受桎梏，西北军务夹在韩相的步步紧逼之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那日锦州水患的事传到了京城，我叔父本还抱了几分希望，可没想到...他这下，当是彻底对皇帝死了心了。”

　　若说之前皇帝还是迫于无奈，没有选择。锦州之事闹大之后，不论最后真相如何，辛橦和卢勇康是韩相举荐的事都不会改变，这自然而然地会牵连到韩相。
　　人心浮动，锦州多少百姓曝尸荒野？这个时候还硬要自己人拿下西北的军政，无异于是把自己推上奸佞权臣的荆棘丛。
　　而韩相露了弱势，皇帝就占据了主导，可在这样的主导下，皇帝也没有想过用陆家人。
　　韩老将军心寒，也是意料之中。

　　苏络也叹了口气，“毕竟西北是陛下的心病，拖了这么久，甚至不惜把女儿都嫁给了他。如今锦州除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趁着韩相没有还手之力，赶紧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李素是太子府的人，西北经略...”苏络喟叹一声：“陛下这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啊。”

　　关于经略一职，统领军政、镇守边境，战事统筹战事粮草。
　　苏络道：“按常理来说，总督和巡抚都是京官下放巡查，差事结束之后还是要回到京城的。经略是战事的官署，就算有总督巡查，在地方，也是经略高了一头总督一头。如今硬要说是战事初平，暂时委派也算在情理之中。想必今日朝会，太子和韩相便是拿这‘暂时委派’做文章，李大人这经略，也不知能做多久。”
　　她顿了顿，“依我说，这位置...未必就是鲜花着锦，陆大哥刚刚入军，不曾和那些人打过交道，避一避风头也好。我听说，锦州指挥使程轲钦程大人，为人刚正不阿，体恤百姓。待到锦州事罢，各处守备军自然空缺，或许让陆大哥先在那里历练几年也是好的。”

　　陆常念闻言，半晌抬起头，略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那棵矮子松。”
　　她语气悠悠的，懒懒的，透着股无奈和无能为力。

　　当初陆家是满门忠烈报国，陆父因临终卧倒病榻、未能战死沙场含恨而终，如今的陆老将军同样一心回归自己陆家人的最终命途。
　　为名吗？为利吗？
　　陆常念搞不清楚。
　　战死沙场四个字就好像是刻在陆家人骨子里的执念，他们生来便见证着老一辈人如此，所以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也当如此。

　　苏络曾和郑俊卿感慨过，软软，也就是陆常念，她看起来柔软没有锋芒，实则是因为内心的强大让周遭的事物并不会让她感到畏惧和困扰。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会走上和父兄一样的归途，生命消散的那一刻，她会和陆家的祖辈一起撑起陆家的满门英烈的声名。

　　残疾的双腿没有打败她，她还有健康的双手和五感。
　　无父无母的孤寂没有打败她，她还有疼爱她的叔父和堂兄。
　　旁人的怜悯没有打败她，她还有朋友的宽慰。

　　她总能看见自己拥有的珍宝，一件一件擦拭干净，把她的灵魂装饰得温馨又漂亮。

　　可现在，她觉得她在枯萎...
　　然而明明现在正是盛夏葳蕤的时候。

　　陆常念半抱着肩膀：“冬日里的时候，雪落松柏，多少人冒着雪去赏景，可是到了这姹紫嫣红的时候，没人会想着去赏一株青松的。他会被人遗忘在角落，顶着那最寻常不过的浓绿，淹没在这一片鲜花着锦里。”

　　苏络听了这话，眉心狠狠一皱。
　　不过随即，她又轻笑道：“花开有时，花落有时，春花秋月，夏蝉冬雪，花要开呢，要熬过漫漫冬日，月要圆呢，也要熬过弦月残缺。”
　　苏络俯身为陆常念续了杯茶，接着道：“对了，你知道我用粮行二当家的身份找上太子，是找的谁引荐？”

　　陆常念转过头，还没开口，苏络便自顾自道：“正是那位太子府詹事，如今炙手可热的西北经略李素，李大人。”
　　“他呢，正经是昌平侯府的后人，第一任昌平侯是梁国的开国六功臣之一，和如今的镇北王府一样，也曾是爵位世袭罔替的豪门高族，府上出过不少的皇妃甚至皇后。”
　　“不过也正是和后宫牵连紧密，早些年牵连进了皇子们夺嫡的争斗中去，结果站错了队，等到新帝登基，看在他们家是开国功臣的份上，夺了爵位，并未抄家灭族。”
　　“李素运气不好，赶上了家族没落的时候，十年寒窗苦读，偏偏考进士这年，他母亲病逝。他们家那时候就剩他一个，为了给他母亲治病，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后来被人逼到家门口，被逼得实在没办法，熬过丁忧之后，就跟着招军的人跑了。”
　　“再后来，他在军里做起了不大不小的官，战事结束之后，也被调到了京城。那时候刘福顺和康福海还在，两个人商议着要把东宫属官换成宫里的内监，被都察院的大臣们狠狠责骂了一通。这一闹，从前只有朝臣兼领的太子府詹事一职，便空了下来，两边都不肯退让，于是只能招了个刚冒出头的武将来。”
　　“人人都说李素这是祖坟冒青烟赶上的好差事，否则以他区区一个武将，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当日生活困顿，被债主追债上门讨债，谁又能想到，如今时光倏忽，人家已经是西北统领军政的经略了呢？”
　　“可见时运二字，也是要等的。别急，既然夏日无人赏松，咱们就等着冬日。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有人灿烂，便有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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