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韩岁欢看望过外祖父一家之后，便到了锦州帮忙。

　　抚远县的大水已经退去了不少，然而有些排不出水的乡县，水位依旧淹没了房顶，需要有人划着小船把人从里头接出来。
　　抚远县已经经过了一场泄洪，水也是最快退下去的，如今的大街小巷，路旁用竹竿挑起了长条的粗布，粗布底下安置了几张木板。

　　木板潮湿，地上泥泞，好在是夏日，不会冻死，但县里缺水缺粮缺药，大水冲刷出的不止泥泞，还有尸体和各种排泄物。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若是疫情泛滥，少不得要封城。是故云锦到锦州的第一天，并没有急着安排人去搜救，而是立马对如今的锦州进行封锁，没有她的手令，一律不准出入。
　　安排抚远县用来安置百姓，命人对这些灾民进行分别登记造册，让年轻力壮的男人搭建临时住所，健康无疾的女人煮粥煮药，照顾病人。
　　云锦带来的人，除了守在城门不许出入的，又分派抚远县各大街道，一天十二时辰，四班人轮流值守看管。
　　那些煮粥煮药、帮忙做工的，都有专人看管登记，出了问题，两拨人一起负责......

　　云锦迅速利用自己的威慑在抚远县建立了秩序。
　　锦州这次的水患更多是在人为，云锦不得不防着有人会对这些灾民也下手，更何况不让人出城，多少引起了些麻烦，日后随着灾民人数增多，这个麻烦只会越来越大。所以尽管她带了两万人，还是选择了让一多半的人留在这里继续震慑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五千人去跟着修补上游河道。

　　现在，其它县的救济都是靠着之前就已经到了的，各自百姓的自发组织，这才是一个县，而锦州受灾的一共十三个县，韩岁欢直替她发愁。

　　没几天，陆常念到了。

　　云锦一行人离开锦州没多久，陆家就上书自请前去镇守铁坎关，圣旨下来的次日，陆家举家离京。
　　他们打算沿着京城到南方的官道到了锦州，之后一路向西，不出半个月，便能到了与西晋接壤的铁坎关。

　　苏络和她们在京城的短暂相聚，转眼就又一次天各一方，离京时，她托陆常念给云锦和韩岁欢带了好些换洗衣裳以及吃食，还有莫夫人写给莫黎江的家书。

　　不同于苏络在京城的形单影只，陆家在此处停留的这几日，还遇见了同样前来赈济救灾的郑俊卿。

　　郑俊卿同样是和苏络他们一起长大的，还有个哥哥，叫郑仁珺，和苏络二哥一般年岁。
　　两家当年因为家里的老父亲先后当过禁军统领闹得不轻，不过小辈之间，打打闹闹的，又一起经过了几场乱事，也算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
　　后来郑俊卿的姑姑在宫里当了贵妃，郑家为了避开皇帝的嫌疑，以为郑家父亲治疗腿伤为由，离开了鄞城。

　　不过郑俊卿和苏络的冤孽实在是深厚，哪怕离开了京城，苏络也在当年的武林大会上遇见了郑家兄弟，进而牵扯除了卫家堡系西晋后人、先帝留给章懿太子的黑家军再度现世、东楚挑唆大梁与西晋关系一系列的事。
　　当然，镇北王妃路遇平川遇刺、仅王妃与一侍卫侥幸得救的事在当年虽然叫不少人头痛，不过随着时间的淡化和发酵，到底是比不上后来的梁楚之战叫人触目惊心的！

　　武林大会之后，郑家兄弟机缘巧合认识了黄总督部下的郭攸之，再之后，
　　鄞城被困，黄总督本是要把自己儿子派来京城见世面的，郭攸之随行，郑家兄弟同往。
　　谁知鄞城比新都更先乱了，黄公子是个不服管束的，直接带着人去了鄞城，郭攸之索性一个人去了京城，把郑家兄弟留下来护卫黄公子。
　　郑大哥救下了命悬一线的苏络，后来韩大相公丧礼上，郑俊卿见了苏络最后一面后，跟着黄廖到了京城。

　　再之后，就是苏络隐姓埋名，流落江湖，黄廖在京城做起了质子，郑家兄弟和郭攸之回到了黄总督身边。

　　如今锦州遭劫，黄总督所在的献州虽然距此处不远，但郑俊卿出现在这里，自然是黄总督的吩咐。

　　不过韩岁欢不管那些，自从上次鄞城一别，她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郑俊卿了。

　　如今的少年郎已然褪去了眉宇间的稚气，刚到锦州那天，韩岁欢去采买药材，回来的时候郑俊卿已经浑身湿透，他满身泥泞地站在韩岁欢面前，韩岁欢却险些没有认出来他！

　　郑俊卿看着韩岁欢脸上迅速漾出的惊喜，被晒得通红的脸上同样笑出闪亮的八颗牙。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韩岁欢像是刚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欢喜像潮水一样的退去，连同郑俊卿冷下去的心脏。

　　郑家为了郑父求医问药的那些日子，郑俊卿脱去了官宦子弟的身份，见惯了世事无常、人情冷暖。
　　然而对那些记忆中的童年玩伴，他总是怀着一颗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他近乎执拗的认为这情分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立场！

　　唯独在苏络被劫这件事上，他问心有愧。
　　郑俊卿说不出当初的后悔自责该如何形容。
　　如果他在鄞城多留两日，就两日，说不定苏络就不会被劫持！

　　这份自责与愧疚在得知苏络身亡的时候到达顶峰，他甚至不敢同他们再次见面，生怕听到他们同样的诘问。
　　你为什么不能多等两天？
　　你看不到她面色灰白、毫无生气吗？
　　他看不到她神情恍惚，身形单薄似纸吗？

　　你自诩情深义重、忠肝义胆，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走得那样干脆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当初的他，确实看不到身边人的变化。

　　他眼前的世界浮着一层雾，雾里充斥着功名与利禄，严严实实地，将他眼前的一切都仅仅落于眼中。
　　他的心里已经被建功立业填满，一人的生死有什么可惜，生老病死本也只是生命常态。
　　唯有封狼居胥、唯有战功赫赫、唯有青史留名！

　　他得知苏络死讯的那天，是个清朗的午后，他正躺在园子里的山石上晒太阳。
　　在死讯前一刻送到他手上的，是要他奉命留在京城，陪在黄公子身边的命令。
　　等到时机成熟，他会作为黄公子共患难的心腹回到献州，所以留在京城，这是他原先预想的，最好的计划！

　　他拿着一好一坏两份消息，竭力睁开眼睛看向刺目的阳光。
　　那年冬日的风雪太多了，难得有那样晴好的阳光。
　　不过雪已经开始化了，接下来的暖春和盛夏，还有的是这样好的阳光！

　　他忽然想到，这样好的阳光，苏络再也晒不到了。
　　这念头一出，他就像是被毒虫咬到，手上的信封忽然变得可怖起来。
　　郑俊卿甩手将那两封轻飘飘的信封丢了出去，呼吸急促地撑着手臂从山石上坐起来。

　　那两封信落在刚化开的池水里。
　　郑俊卿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他却在阳光下冷得发抖。
　　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他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光圈。

　　短暂的失去视力之后，他恍然想起来。
　　是了，当初觉得留在京城是个好计划，是因为鄞城离得不远，而他的朋友都在这里。
　　现在他的朋友没了，水里就只剩两份坏消息了。

　　郑俊卿逃也似的离开了京城。
　　愧疚是可以杀人的，他在夜夜凌迟里，再一次收到了来自韩岁欢的来信。
　　郑俊卿没敢打开，那封信放了足足一年，后来郑父腿疾复发，他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夏日雨夜离世。
　　郑俊卿对韩岁欢和苏络的旧日痛苦更加感同身受，之后自觉可以接受来自旧日好友的诘难，这才打开了信件。

　　苏络没死。

　　郑俊卿面无表情的把信件收回去，之后接着和从前一样带兵训练。

　　去京城又成了个好主意。

　　可是如今看到韩岁欢的神色，他又犹疑起来。
　　不等他想出了一二三四，韩岁欢又一把拉住了郑俊卿的手腕，她瞧了眼四周，身子一矮，把人扯进了一旁临时搭建的帐子底下。

　　她神色紧张，语气是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干脆，“你可别说我之前撺掇过你和苏络成亲！”

　　郑俊卿“...？？？”

　　韩岁欢看着一脸懵的郑俊卿，又看向远处云锦的背影，恍然觉得自己了悟了。
　　难怪云锦之前不爱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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