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墨夜最先冲到灵池近前，却在离石栏还有两三步的地方硬生生的停下了。绪练紧随其后，谁知竟也同墨夜一样，像是在提防甚么活物一般，停下脚步定在了近处，上身前倾，急切地向池内探寻。倒是最后跟来的嫮娆，似乎并不介意，跑到池边，抬手扶上围栏的柱头便向池内看去。
　　绪练一眼便瞧见了千唤。
　　她此时正在小玗璃身旁艰难地叼咬着一条铁链，铁链的一端牢牢套在了玗璃细弱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新伤旧痂。玗璃似乎摔得很重，气息微弱地趴在池边一动不动，千唤死咬着铁链向池边拖拽，显然是怕他溺在池中。而绷直的铁链的另一端则隐于水下，看样子，端头应是栓在了池底中央。
　　池外的三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倒抽冷气，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却被如此虐待，实在是令人揪心。
　　正在这时，千唤微微转头，艰难地看向了嫮娆：“阿娆，快用气刃！断了这链子！”
　　“啊？”嫮娆先是愣了一瞬，随后“哦”了一声，连忙快步绕池走了几步，站定后屏息凝神，垂于身侧的右手手掌向下一翻，握剑一般依次收拢手指，快速收臂于胸前，随即抬臂奋力一挥，只见聚在池上的团雾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缝，向两侧极速飞散，就在同时，千唤口中的铁链在她的身后骤然断裂，使得此时身形幼小的千唤一个趔趄向前，好在是四条腿的兽身，终是站稳了身子。
　　咬着断开的铁链，千唤又将玗璃向池边拖了拖，这才松了口，抬头又瞧了瞧嫮娆，嫮娆即刻心领神会，向灵池对面走去，将另一侧的链子也斩断了。
　　“千唤！”眼见千唤信步走到小玗璃身边，意图用鼻尖碰触他，墨夜不禁低喊出声。
　　“鬼叫甚么？”千唤猛地抬头看向墨夜，“旁人不知便罢，你又不是不知殒生池伤不了我。”
　　“我是怕他伤了你！”墨夜急道。
　　“他？”
　　“你不在的这几年，离人苑中人数骤升，无一不是同他有过接触的，否则也不会将他送回到这里来！”墨夜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待他……怕也是别无他法罢……”
　　“你如何知道他叫玗璃的？”绪练突然开口问道。
　　“我回来有一会儿了，看到了他，这孩子不会说话，思绪不全，却知道自己叫玗璃……嗯？所以，珑玦死了，换了他活？”千唤的思绪突然一转，“那蓂若呢？”
　　墨夜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才道：“珑玦畏死，蓂若绝望中怀着他跳了这池子。”
　　千唤没有“应声”，只如同被点了穴位一般，愣愣地立在池边。
　　“蓂若……”千唤的悲伤如同晨雾，越聚越浓，最终化作了一个名字涌入了绪练的脑中，随即是一股强烈的愤怒：“这个傻子！我早就同她说了，会有比珑玦更配得她的男子！她偏要他！看罢！最终落得个灰飞烟灭！”眼前的小狐狸周身毛发乍立，喘着粗气，龇出利齿，目光凌厉如刀，在池边不住地来回踱步。
　　一时间无人言语。绪练向前了半步，似乎想要劝说一番，却终是作罢。
　　过了许久，千唤逐渐冷静了下来。站定后，她看向“我”，道：“来，你既然也到了这里，我们便一起看看，当时究竟发生了甚么。”
　　绪练垂眼呆立，并未回应。
　　“怎么？”千唤问。
　　“可以随意使用洞悉之力的，只有师父和纴缇……而我……”绪练看了看玗璃，“须得将他放入洞悉池中。”
　　“他现在这个样子放到池中，岂不是要淹死了！何况，他如今就是个移动的殒生池，谁敢碰他？”墨夜道。
　　“哎，我记得你们曾用鲜血为引使用洞悉，这法子可行？”嫮娆问绪练道。
　　“若是寻常人自然可以，他……”绪练犹豫道。
　　“你们废话怎么这样多！”千唤不耐道，“阿娆！那边洞壁下面有些碎石，取块平整些的过来！”
　　嫮娆虽是一脸不解，但还是乖乖走到千唤目光所指的地方取了石块回来。
　　“绪练。”千唤看向“我”。
　　“嗯？”绪练茫然道。
　　“滴几滴血上去！”千唤此时若是人身，定是在翻白眼，“难不成还要我来教你如何使用洞悉么！”
　　绪练看了看千唤，终是一言未发，走向了嫮娆。站定时，绪练掌心向上，对她伸出了左手。嫮娆没有犹豫，伸出右手食指，以指尖在绪练的无名指上轻轻一划，便见指肚皮肉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开口，瞬间，血液漫出。绪练见此，便翻过手来，右手捏住指肚轻轻一挤，便有三滴落在了石块上。
　　“拿过来。”
　　嫮娆听后，便将石块放在了千唤近前的池边。看她对千唤言听计从的样子，大无方才指责墨夜时的义愤填膺，也不知是真的觉得千唤的一席话醍醐灌顶，还是另有所图。
　　“千唤，你要做甚么？”墨夜见千唤的尖吻向玗璃探去，不由得高声道。
　　“你不必这样大惊小怪！方才我早已碰过他了！”
　　“甚么！那你——”千唤不等墨夜说完，便道：“我若有事，方才跳进殒生池时就该灰飞烟灭了！我生于回光，他生于殒生，我想，这世上最不该怕他的便是我了。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见墨夜不再言语，千唤便张口咬住了玗璃搭在池边的手臂，悬在了石块上，随后转动眼珠，看向了嫮娆。
　　本以为，玗璃与绪练的血液融合后会有甚么了不得的景象出现，结果却是一切如常。突然，千唤放下玗璃的手臂后，叼起石块便跑开了。众人忙跟上了她，便见她跑到了最远处的灵池前，毫不犹豫地将石块丢了进去，随即回头看向了绪练。
　　绪练颇显无奈地叹了一声，随即走到池前，轻轻抬起了双臂，自下向上各划半圈后，双掌掌心相对，拢在了胸前，而那池水竟如同与他一体般，一左一右腾起两股水雾，终在正中聚做一团，汇成了一片雾墙。
　　悬在空中的雾墙逐渐变得稀薄，并随之泛出些许景象。景象一片模糊，隐约可见三两人影。绪练此时放下了左臂，胸前的右掌则向前慢慢推出寸许，墙上的景象随即变得清晰了许多。铁链、池水、池沿、石栏、立于栏外的绪练三人，这自然是玗璃的记忆。
　　随后如同翻书一般，绪练不断地向左轻轻拨动右手，雾中的景象便开始快速地变换了起来。
　　栏前的三人先是变做了站在远处，随后又变做了立在洞口，之后便成了仅剩小狐狸卧在池边……我明白了，绪练是在反向的探视玗璃的记忆，就像早些时候仇老头探我时一样。
　　“你是谁，怎么被锁在了这里？”“玗璃。”“甚么？”“玗璃。”“玗璃是甚么？”“玗璃。”“你可还知道些别的？”“玗璃。”“你……”“玗璃。”“啊，你的名字，可是叫做玗璃？”“玗璃。”
　　一段思绪猛地冲入了脑中，这便是千唤得知玗璃之名的经过。
　　之后，记忆回到了千唤出现之前，便是玗璃枯燥无味的囚禁生活。除却早晚送餐的一个小孩子外，相伴他的只有波动的池水、缥缈的烟雾与无法挣脱的铁链。而那个小孩子每次放下餐食后便飞快的逃出洞去，绝不做一刻的停留。
　　景象重复了好一会儿后，突然一变，变成了一张张带着厌恶表情的面庞，那些面庞在不停的变换，面庞上的表情也在变换。厌恶变成了惊恐，惊恐变成了犹疑，犹疑后还是惊恐，随即变成了好奇，好奇后依旧是惊恐，最后，终于变成了怜爱与心疼，这应是最先碰触到玗璃的人，此时她还不知玗璃“弑神”的能耐。
　　一声“停”蓦然间涌入绪练的脑中，他即刻握拳，雾中景像也随着他定住了。三人纷纷看向了千唤。
　　“他是如何被锁到这里的？他并没有这段的记忆。”千唤问。
　　许是同现在一样，昏过去了，睁眼便是在此处了罢，我心想。
　　绪练却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瞧了瞧墨夜与嫮娆，三人交换了眼神，却无人言语。
　　“难道……”千唤突然睁大了双眼，“是他们？”
　　又是一声叹息，绪练点了点头。
　　“是啊，他这样的能耐，自然会惊动他们。这样说来，他们将他锁起来，怕是真的不得已而为之了……”千唤顿了顿，“他们杀不死他。”
　　我等着仇老头开口解释“他们”是谁，却甚么也没有等到，此时不禁恨极了自己无法出声的境况。
　　一阵沉默后，绪练突然抬臂一挥，雾中瞬间一片黑暗。
　　“你这是在做甚么？”嫮娆惊道。
　　“听。”绪练轻声道。
　　“咚咚……咚咚……咚咚……”静谧间，一阵轻微而有韵律的响动自雾中传来，是心跳声。
　　这心跳声虽是强而有力，却稍显急促，猛然间，心跳声停滞了一拍，随后便是撞击般地剧烈跳动声，紧接着，便听到了一个绝望地声音响起：“珑玦，没想到你同他们一样，长生久了，便心如铁石了么？这不是门外的甚么罪人，这是你我的骨肉！”
　　是蓂若！难道在蓂若腹中时，玗璃便已经有了记忆了么！
　　“蓂若！你是知道规矩的！我……”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蓂若惨笑的这一刻，空中的水雾猛地震动了起来，惹得水珠四散，一阵令人心慌的轰鸣过后，一个熟悉的念头划过了我的脑海：“玗璃，我的孩儿，娘对不起你。”紧随其后的便是落水声，当然还有珑玦的呼喊。
　　玗璃听到了。蓂若临死前的绝望与愧疚，他都听到，这便是他为何记得自己叫做玗璃，这也是为何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当水波冲撞声渐渐退去后，便只剩下了低沉的嗡鸣，我知道，这是水的声音。
　　“蓂若……蓂若……”珑玦呓语般地唤着蓂若的名字，在水中听来却是格外的遥远。
　　“蓂若……蓂若！”突然，珑玦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玗……玗璃？”
　　悬空的薄雾间再次有了景象，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眸，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却是一闪即过——绪练双臂骤起，一层水雾便随着他的动作自池中腾空而上，将原本的雾幕瞬间吞噬。
　　当雾气逐渐凝滞后，水雾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婴孩，正躺在一片水中，水面上有三两衣物飘缠在他的周围，仔细观之，我不禁心中一沉，那是一套女子的衣裙。
　　渐渐的，那池水像是有灵性一般泛起了一股股水波，将玗璃逐渐推向了池岸。
　　一下、两下、三下……突然一双手探向了这个婴儿——这是二重境，是珑玦的记忆。
　　“玗璃！”一声怒吼乍然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利剑出鞘声。珑玦瞬间松开了玗璃转过身去，便见一面带杀意的男子执剑刺来，珑玦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配剑，却没有动作，反而闭上了眼睛。
　　利剑刺穿皮肉的刹那，嫮娆发出了低呼，绪练则在此刻垂下了双手，空中的水雾便如同瀑布般轰然坠落。
　　“珑玦碰了玗璃，所以才会禁不住纴缇的剑气。”过了许久，绪练轻声道。
　　“珑玦之死，说是意外，却也不完全是意外。仔细想想，判处纴缇坠入兽道，算是公允。”墨夜此时虽是男身，但说话时的慵懒劲儿却丝毫未变。
　　绪练听后转头看他，我看到小狐狸千唤已被墨夜抱在了怀中，他们之间竟会如此亲近，令我着实有些吃惊，然而就在刹那间，眼前已成白雾一片。
　　“阿练，做不做掌门人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要同你在一起便好。”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我却想不起是谁。
　　“你在说甚么？”绪练质问的语气中藏着一抹不耐。
　　“这是她说给你的情话啊。你说过，我不及姐姐的万分之一；你说，我们虽然长了一模一样的面庞，灵魂却完全不一样，你一眼便能分辨。所以若我告诉你，她早就死了，门内那几年同你相处的一直是我，你可信么？”
　　“你——”绪练震惊到突然语塞。
　　“你别急，还有呢。”那女子换了一个声调，顿了顿，又道，“阿练，此后的三百年，洞悉门便由你守护了。”若非这女子的前言，我定会以为说出此话的是另一个人，此时稍许低沉的声调与郑重坚定的语气，同方才的羞涩与讥讽差别极大，她似乎是在模仿甚么人。
　　“你……你是怎么知道……”绪练颤抖道。
　　突然，我想起了她是谁。
　　“我是怎么知道的？”长大了的嫮娆，用最怨毒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我不仅杀了你的阿妍，我还杀了你的师父清泫！”
　　“咔”的一声脆响，将我吓得一抖，抬眼时，便看到坐在茶桌对面的仇老头，面上是悲愤与恨意交加的表情，手中的茶杯已碎成数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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