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她……杀了自己的胞姐，还杀了你的师父？”我怔怔地看着仇老头，与其说是在向他发问，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他依旧满面悲怆，对我的话语毫无反应，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我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追问甚么，便在喝茶发呆的间隙里，逐渐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其实，即便仇老头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事情没有那样简单，我还是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如此错综复杂，虽然借着他的眼看了当年之事，我却连人都没有来得及分辨清楚，此时脑中可谓是一片混乱，心中更是疑问重重。
　　这样想着，我不禁开始梳理了起来。
　　首先是洞悉门。绪练的师父，也就是小嫮娆口中的清泫姐姐，是洞悉门的掌门人。那个误杀了珑玦的纴缇被罚入兽道后，本该由他承继的掌门之位便落到了“阿练”头上。“绪练”这个名字，想来应是在此事不久后取的。
　　说起清泫，嫮娆曾在葫芦窟中指责墨夜，若非她执意要救昫映，清泫的孩子便不会死……这个昫映又是谁？前任的四位掌门人只有无双门门主未被提及，可是这个昫映么？
　　而明显同绪练有爱恨纠葛的嫮娆，在绪练的前一段记忆中分明还是个直率可爱的小姑娘，谁知最终竟对自己的胞姐与洞悉门门主下了死手，她为“清泫姐姐”腹中骨肉打抱不平的话语言犹在耳，怎料得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她是殒生门掌门人的继任者，在如同神域一般的门内也已算是站在最顶端了，不知之后发生了何种变故，会使她变成如此狠绝之人。可是与她的胞姐阿妍有关？啊，她说，“门内那几年”，她是在人间的时候将真相告诉绪练的！如此想来，君家背后之人定有她一个！
　　突然，一个名字在脑中闪现，嵚崟。绪练承继洞悉，嫮娆承继殒生，墨夜承继无双，那么，他应是承继了珑玦回光门的门主之位，然而不论是现实中，还是记忆中，仇老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他如今在人间是个怎样的角色呢？
　　至于玗璃与千唤，在门内应是极特殊的存在。玗璃便是门内的“阎王”或是瘟神，而千唤，她若真是生于回光，连殒生都无法伤及她，那么她可谓是真正的长生不死的“神仙”了，然而，她还是消散于红尘中了，玗璃所追寻的那几丝游魂，早就不是她了。由此可见，这世上并没有甚么绝对之事。
　　不过，我似乎能够理解玗璃对千唤的执念了，千唤是这广阔天地中唯一一个不会被他伤害的人，她给予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丝温暖。
　　“那个嵚崟……”小白突然开口，“本不该由他承继回光门罢？”
　　“你……”仇老头有些惊讶，随后突然“啊”了一声，道，“墨夜。”
　　“是老四告诉我的。”小白解释道。
　　“你不要替那老狐狸说话，她不说，莫叶那小子能知道么？”仇不得冷哼了一声后，瘪了瘪嘴，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问：“她是怎么说的？”
　　小白微微一笑道：“当年嵚崟与他的师兄皆是继任人选，二人不分伯仲，珑玦入葫芦窟守池之前并未言明何人继任，他死后，原本应由千唤选择门主人选，而此时已是殒生门主的嫮娆却提出应有一场比试才算公平，最终嵚崟赢了。”
　　“但是呢？”仇老头眯起了眼来。
　　“但是……”小白沉吟了一番，微微蹙眉道，“这场比试似乎另有蹊跷。嫮娆与嵚崟原本并不十分熟络，她提出比试本就古怪，而最终又是她作为裁判，虽然灵力比试的结果明眼可见，但以她的能耐，暗中左右也不是不可能的。啊，还有，老四同我说，墨夜自言自语了几句话，此事似乎同清泫与昫映也有些干系。”
　　“你知道昫映？”我看着小白脱口而出道。看来，他不仅知道昫映，他还早就知道灵池和四门之事！怪不得他一直在旁边静静吃茶默不作声！
　　“呃……”小白见我瞪着他，一时语塞，愣了愣才道，“芽芽，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细碎的片段……前几日同老四深谈……嗯……互通有无后才勉强理顺一些事，昫映之事便是——”一向出口成章的白先生竟会如此笨嘴拙舌，我看他努力解释的样子心下一软，一个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不必解释了，我明白。”我对他挑眉一笑，他便也跟着笑了。
　　小白近日甚少笑得这样灿烂，我正暗自高兴的时候，突然想到仇不得还在，抬眼看了看对面，便见老头子正黑着一张脸瞪着我瞧。
　　我被他瞪得有些不自在，不高兴道：“老头儿，你瞪我做甚么？你方才对着盼婶儿极尽奉承之能的时候，我可没有多说一个字！”
　　仇老头儿听后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这突然的安静令我有些后悔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尴尬中，我的思绪有些飘远。我在想那个叫做阿妍的女子。嫮娆当年对仇老头的怨念那样深，深到要杀掉自己的亲姐姐，她怕是很爱绪练，而绪练，应是很爱阿妍。盼婶儿知道么？她若知道阿妍的存在，是否会像我嫉妒“朵朵”一般嫉妒她么？不会，我转念又想，我们不一样，阿妍已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仇不得应该早已放下了罢，盼婶儿还有甚么好在意的呢？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是好笑，我就是白朵朵，小白爱的就是我，我何必庸人自扰呢！
　　“咦？”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仇老头儿，方才在你的记忆中，你的声音怎么没有变化？”他不是说，洞悉境中，他们会回归原本的模样么？可方才的回忆中，他明明还是老人的声线！
　　“你倒是心细，”仇不得瞪了瞪我，随后摇头道，“回忆门内之事时便会如此，具体为何，我也说不清楚，许是因为灵力在人间有所衰退罢！”
　　“哎……”我听后不禁有所感叹，“本以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如同夏虫，听不懂你们语冰，可我现在真正明白了，门内门外哪分甚么高下优劣，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我想，这也是为何在人间的这些门内人，最终都选择了隐世而居。”小白轻声道。
　　“然而君霆想要利用流落在人间的神器掌控一切，所以你们不得不出手了是么？那嫮娆和嵚崟呢？他们真是君霆背后的人么？”我似乎明白了甚么，登时来了精神，问仇不得道。
　　仇不得重重叹了一声，随后道：“是，不仅如此，君家，是他们二人的血脉。”
　　我一时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小白，他也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小白道：“我只知道君家是当年召启国望族之后，却没想到……”
　　“是啊，但凡知道一两分内情之人，都以为君家颠覆穆氏景国，是因为召启旧人的身份，想要为昔日的召启报仇。然而，只有我们当事的几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嫮娆心中的怨恨与欲望。”仇不得神情落寞道。
　　“仇老头，你们这几人之间究竟有甚么纠葛，干脆一口气讲透了罢！”方才看绪练的记忆看得昏头转向的，还不如仇老头口述来得方便！然而我一出口便后悔了，毕竟这老头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谁知，仇不得听后并未发作，而是看向我，问道：“你还想知道甚么？”
　　“我若问你，你就会乖乖回答么？”我反问道。
　　“你若不问，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答呢？”死老头竟然以牙还牙，很是挑衅地看着我。
　　一旁的小白轻咳一声，我知道他的意思，回了他一个“你不必担心”的眼神，沉了沉气，问仇不得道：
　　“你的记忆中并没有嵚崟出现，他是怎样一个人？他又是如何同嫮娆走到一起的？”
　　果然，仇不得听后愣了愣，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老头儿，怕是要你失望了，激将法哪里能百发百中呢。
　　“嵚崟他，一直都是那样安静地站在珑玦身后，交代他的事情，再微不足道他都会认真地做好，然而，所有人最关注的，永远都是站在他身旁的崇岚，他的师兄。”仇不得似乎很是怜悯他，“其实对于珑玦而言，选谁做继任者并无差别，即便是三百年一个轮回，但对于精魄不朽的我们而言，时间早已算不成甚么威胁，这次做不得掌门人，还有下一个三百年。然而他不明白，对于嵚崟而言，做不做掌门人，同样无甚所谓，他在意的，只是公平二字。作为回光门的门主，珑玦极其尊重千唤，毕竟千唤生于回光，不止在珑玦的眼中，甚至是在世人眼中，千唤就是回光池的化身。千唤活泼好动，因而更喜欢性情开朗的崇岚，不过是提了句崇岚的性子好，珑玦便常常带着他去拜访千唤。崇岚更得珑玦喜欢，将会成为继任者的消息在回光门众门徒间渐渐传开，且不论真假，已是对嵚崟极大的伤害。”
　　“嗯？你们门内不是思绪共通么？嵚崟心中若生怨恨，应会被人知晓罢？”我不解道。
　　“呵，所谓思绪共通，并非是他人的思绪一刻不停地灌入脑中，否则门内众生怕都是疯子了。只有在情绪波动最为强烈之时，才会被他人感应到，当然，若是灵力强大之人，便能主动获悉他人的思绪，譬如嫮娆……还有，阿妍。”提到阿妍，仇不得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楚，却又在瞬间恢复了平静，“她们姐妹二人都有这样的灵力，不同的是，阿妍的能力在于缓和或是扰乱思绪，而嫮娆则是屏蔽，或者是暴露……一个柔和，一个极端，他们二人的性子亦是如此；又或者说，正因她们二人的性格，才会使她们拥有相应的灵力。”
　　“啊，所以，你才会同嫮娆一同探入葫芦窟，她能保你的心思不被人察觉。”我喃喃道。
　　仇不得听后点了点头，继续道：“与回光门择选继任者的标准不同，殒生门因其特殊的灵力，需要一个性情稳重的掌门人，因而她们姐妹二人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阿妍才是更合格的继任者。之后，纴缇出了事，洞悉门只得由我承继，门内规矩不算繁缛，然而其中的一条却成了我与阿妍之间的阻碍——掌门人间不可相恋。正在我两难之际，阿妍放弃了门主之位，只为同我在一起……其实，如同嵚崟一般，嫮娆因命运不公而心生不满也属正常，只不过，我当时不知，她因早年间的一些误会，心中已生怨恨……她成为门主不久后偶遇了嵚崟，对他活在师兄阴影中的痛苦很是感同身受，便暗中指点他，帮他赢了与崇岚的比试，之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总之，嵚崟成为了回光门的掌门人，他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嫮娆，然而嫮娆爱着的，却是玗璃。”
　　嫮娆爱玗璃？她初见他时，应已活了百八十年了罢，而玗璃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啊！不过，又岂能用俗世的目光去看门内的情感呢，年岁对于他们早已毫无意义了。
　　“那昫映呢？他又是谁？”我问。
　　“他，”仇不得顿了顿，“他曾是无双门的门主，墨夜的师父，也是他最崇敬的人。早年间门内起了战祸，他本已战死，后因墨夜苦求千唤，才捡回了一命，却是神力尽失，最后不知所终了。只不过，在他‘死去’的时间里，清泫怀上了孩子。之后的事，你方才在洞悉境中也都听到了。”
　　战祸，神仙也起内讧的么？这个昫映的故事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仇不得刚才无意的停顿，应是隐瞒了甚么。我正要问他，却听他突然道：“怎么了？”
　　我循声抬头看他，发觉他是在问小白。我又转头看向小白，一眼便明白仇老头为何发问。
　　“听到甚么了？”
　　小白面上带着几分疑惑，看了看对面的仇老头，却始终没有开口回应我。
　　我正要再问，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内院的木门便被人大力推撞了开来。啊，是早先见过的蓝衫少年，或是说，黑鳍。他此时气喘不止、大汗淋漓，显然是一路飞奔回来的，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对着仇不得几次张口，却未能出声。就在此时，又有脚步声传来。
　　“小弟！”急急忙忙地推开门，盼婶儿快步走了进来，见了站定的少年埋怨道：“你这是发的甚么疯！”
　　“这是怎么了？”仇老头问。
　　“这孩子不知怎么了，忽然疯也似的便往回跑！”盼婶儿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好在……我这腿脚还算灵便——”
　　黑鳍说了句甚么，使得盼婶儿止住了话头，我们都没有听清，便一致盯着他瞧，等他再次出声。然而黑鳍并未再度开口，而是蓦地迈步前行，一路走走停停、四处环顾，似是在寻找着甚么，而见他时不时抬手扶额的样子，又像是回忆起了甚么。
　　“小弟！”仇不得朗声唤了一声，黑鳍便如同被人点穴了一般定在了原地。慢慢地，他转过了身来，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小弟……”盼婶儿想要上前安抚，却被仇老头拦下了。
　　“……若……”黑鳍口中喃喃着甚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向仇不得走来。待他走近了些，我终于听清了：
　　“蓂若……蓂若……”
　　谁知下一刻，他竟毫无征兆的身子一软，突然向后倾倒了下去。倒下去的那一刻，便听仇不得一声大喝：
　　“纴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