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不知为何，即便是见过墨夜的狐狸元身、眼看她变成我的模样，相较之下，我还是觉着玗璃身上的仙气更浓，许是因为他惊为天人的皮相，又或许是因为他给人的那股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他的孤独，在我看来似乎是从天地初开时便存在了的，因而我从未想过，他的身世竟会同凡人间的爱恨情仇相差无几。
　　“蓂若！”一声凄厉地喊叫在脑中划过，随后我便“感到”声音的主人在向葫芦窟的方向冲去。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小绪练的低呼：“纴缇！”眼前的景象却也随着这声低呼逐渐变得模糊，终成茫茫白雾。
　　“……听说……杀……？”
　　“你可听说……纴缇……？”
　　眼前是一张石桌，眼角可见片片绿影，周遭除却窃窃人语声外，还夹杂着叶响鸟鸣，应是个园子。蓦然间，几个人的交谈声从嘈杂私语中跳脱了出来，细细听得，才明白发生了甚么。
　　“怎么会？珑玦可是回光门的门主啊！怎么就被纴缇给杀了？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我这可是从洞悉门那边听来的！保真！据说那纴缇已被逐出洞悉门，坠入了兽道，成了一条野犬了！你没看到洞悉门的那些门徒这几日的样子么？恨不得遮着面走！这纴缇原本可是要承继掌门人之位的，谁曾想竟会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
　　“哎，这可不好说！他和蓂若门主平日里如同兄妹，虽说想不到他会对珑玦门主下杀手，却也能理解他替蓂若门主向珑玦寻仇的心罢！”
　　“唉……想当初他们三人那样交好，谁知道短瞬间事情便成了这样！情爱误人啊，情爱误人！”
　　“我看啊，纴缇对蓂若门主，怕是——”
　　“哎，嘘！别说了！”并作一排谈天的三人正好拐过了廊角，有一个抬眼时看到了绪练，连忙低声提醒另外的两人；三人向绪练这边瞧了瞧，便默契地同时转过了身，按原路匆匆离去了。
　　“师兄，你信么？”小绪练稚嫩的声音响起，他偏转脑袋，抬头看向了身侧的男子。
　　那人却只是皱着眉头，并不言语。
　　“你也不信，对罢？”小绪练继续道，“珑玦怕死，这已是那日众人皆知的事。以他的灵力，至少也会与纴缇拼打上七日半月的，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何况，在门内，死哪有这么容易！他们可是在葫芦窟内！即便是掉到了殒生池里，也只是丢了灵力，回光池就在旁边，总不会魂飞魄散！”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与他一本正经的口吻极不相配，虽然明白他们“轮回”的只是肉身，可这份怪异感依旧令我心中颤了颤。
　　“阿练，你可是要做甚么？”师兄瞪大了眼道。
　　“我——”小绪练方才开口，却立时止住，环视四周后，便看到山石旁、花园中、小桥上，甚至是远处廊下的人们都向“我”们这边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
　　正在我朦胧不知发生了何事之际，忽听仇老头的声音响起：“那时我想去葫芦窟探一探究竟发生了甚么，师兄猜到我心中所想，其他人便也知道了，我只好作罢。”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仇老头又道，“待我如愿进入到葫芦窟时，已是三年后了。”
　　伴随着水滴声与脚步声，视线变得清晰了起来，定睛再看，我正随着绪练的记忆穿越一处洞道，看来应是葫芦窟了。仔细再听，步履声叠杂，绪练并不是一人行进，他身后还有别人。然而，在洞悉境中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绪练不回头，我自然看不到那人，此时能做的，也只有静等了。
　　这处洞道低矮逼仄，虽不至弯腰前行，却足以使人心生压抑之感，洞壁石脉层叠，低矮如斯，两侧洞壁竟交错设有铜托挂壁长明灯，每盏相隔约莫绪练的五十余步，因洞内湿气很重，铜灯已被锈蚀得辨不清纹路。
　　眼前渐渐出现一团稍亮的昏黄光晕，绪练并未放慢脚步，看来应不是头一次进入这个地方。
　　“你先前来过此处？”另外那人竟与我想到同一处了，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
　　“师父失子后元气大伤，我与大哥曾陪同她来此疗养。”虽然依旧稚嫩，绪练的声线倒也圆浑了不少，三年时光过去，他已算是少年了。
　　“清泫姐姐可会知道纴缇他……”她却没再说下去。
　　绪练听后止步回头，眼前是那样明艳的一张面孔，即便是这昏暗的光线，也遮不住她明亮的瞳光与艳丽的唇色。他看了看她，才道：“师父醒来之时应会察觉到大哥灵力被封，至于珑玦之死，我也无法确定……唉，先是昫映，再是腹中胎儿，现今又是蓂若与珑玦，四大门主如今仅剩了师父一人……她晚些知道也好。”
　　那姑娘听后垂眼不语，过了会儿才抬眼道：“现今离人苑中有四成是在这三年间失了灵力的，一会儿遇了那个孩子，可要小心。”
　　“嗯，我不碰他便是。”
　　说罢，二人继续向光晕处前行，此时，仇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离人苑，原是意外失去灵力之人的居所，可在玗璃出世后的三年中，凡是与他有所接触的人，皆成凡胎，即便重生，也无法再得回灵力。玗璃身上的殒生之气太盛，最终被送回了葫芦窟中，与世隔绝。”
　　那这个跟着你的姑娘是谁？我很好奇，却因被禁锢在绪练体内而无法问出口来，很是心焦，却也无能为力。“绪练，仇不得，他们明明是一个人，可在我心中，他们却判若两人，”我心中暗想，“不知在仇老头自己心中，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哇！”一声赞叹，使我回过神来。绪练与年轻姑娘并肩站在了光晕的近前处，放眼望去，是一处极其开阔的溶洞，洞顶悬石钟乳，洞底伫尖石笋，洞中更是林立数十根粗细不均的通顶石柱，石柱间是一汪雾气蒙蒙的池水，因有长明灯盘柱而上，才使得洞中景象得以示人。
　　而正对着二人所在之处的，是另一个洞口，正散发着谲诡的幽幽蓝光，在洞口下方，可见汩汩细流自一小洞中涌出，悄无声息地汇入烟雾缭绕的池中。
　　“既是叫葫芦窟，后面那处蓝莹莹的，岂不是要比这里还要大上一圈？”那姑娘再次道出了我的心声。
　　“谁在那儿！”突然，绪练一声大喝，眼睛死盯着池边一处，洞中回声乍起，嘈嘈如人细语。
　　“阿练？嫮娆？”一个男子惊讶道，“你们来这里做甚么？”
　　原来她就是日后与绪练一同前往人间的四人中的嫮娆。
　　“此话应是我来问你罢？”绪练与叫做嫮娆的姑娘相视一看后，答道。
　　“无穷镜由狐族镇守，我虽以人身生活了许久，却也依旧是狐族一员，不落渊既然降了，我怎么不能来这里？”一个颀长的身影字池水腾起的水雾中显现，因光线暗淡，看不大清面容。
　　“别人信得你这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可不信！可是千唤要回来了？否则你早在千里外云游了，怎会回来这里！”绪练边说边向那人走去，身边的嫮娆却没有动，绪练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道：“怎么？你还在同他闹别扭？”
　　嫮娆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池边的男子，没有言语。
　　“阿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当年之事，是师父同千唤二人间的过节，与咱们三人毫无关系，自然也没必要心存芥蒂。”绪练又道。
　　“毫无关系？当年我与师姐陪着清泫姐姐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只是在这里泡着！你的师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自然同你毫无关系。”嫮娆突然抬手指向了那个男子，目光凌厉地看着绪练，“好，即便是同我也没有甚么关系，那同他呢？他若非狐族，千唤怎会那样好心去救昫映？最终竟害得清泫姐姐的孩儿胎死腹中！”
　　“哈，阿练，看到没，人家可是要承继殒生门的大人物，过两日便是嫮娆门主，再不是气包子小阿娆了！”那男子不理嫮娆，反对绪练道，语气很是揶揄。
　　“你！”嫮娆不免气结。
　　“墨夜！”绪练几乎在同时轻喝出声。
　　墨夜！“他”竟是墨夜！墨夜曾说过本不想变成女身，没有男身便利，我还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万没想到，他在门内，真是个男子的模样。嫮娆与绪练的对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只觉得在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自上一辈的四位掌门人便开始了。我不禁心中苦笑：果真，这些“神仙”不过如此，玗璃所言非虚，除却神力外，他们同凡人并没有甚么不同。
　　“是清泫自己心中迈不过那道坎。”一段思绪突然在脑中出现，绪练循声望去，一只幼狐的身影出现在散发幽蓝光影的洞口边。
　　“千唤！你终于回来了！”墨夜的声音很是轻快。
　　小狐狸对他轻轻点了点脑袋，随后将视线定在了嫮娆身上：“昫映历经大战后险些魂飞魄散，因是无双门主，才会以无双之力得以留存几缕残魂。当时只有两个选择，使他的魂魄回到原本的身体里，或是让有孕之人怀胎十月生下他。那时他魂魄残损，重生后不仅是灵力全无，甚至可能心智不全，若是你，你可会选择等那十个月？何况那时没人知晓是清泫怀上了孩子……话虽无情，可我还是要说，这是她的命数，是她必经的苦难。”
　　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听嫮娆张口问道：“你说的这些……玄清姐姐她，都知道？”
　　“不信，你亲自去问她便是。”墨夜抢言道。
　　小狐狸千唤未再多“说”，转身便向洞内走去，当她穿身而过之时，我才发觉那洞口的蓝光竟好似一层水雾，我分明见到光影如涟漪般波动了一番，却又在瞬间平息，这时脑中再次传来千唤的思绪：“既然都聚在这儿了，你们跟我来，见见那孩子。”
　　穿过悬于洞口的水雾，我们进入了第二重溶洞中，确如所想，此洞比方才那个更大，石柱林立，有粗有细。千唤虽是幼狐形态，一路小跑却快得很，三人踏进洞口时，她已跑到了最远的池边了。
　　洞内并无灯火，散发出幽蓝光芒的，是四汪池水，无甚规律地点缀在溶洞中。看池岸的形态，这四处池洞应是天然成形，它们大小相近，岸边微微拱起，像是碗沿一般护着里面的池水。唯一不同的，是离洞口最远的那一池，它也离其他三池较远，并沿岸设有石栏。
　　“我明白，若不是因为我这异能，你更想叫姐姐陪你来这儿。”绪练正要定睛细看那独特的池子，嫮娆的思绪却突然涌入脑中。
　　“来此恐有凶险，我不会让她以身犯险。”绪练以思绪回应她道，见她悲切的神情，叹了一声，又道，“你明知答案如此，却偏要试我。”看来，绪练与嫮娆，以及她姐姐间，应是有甚么故事。
　　“你们二人又在说甚么悄悄话？”墨夜看了看二人，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绪练对嫮娆道，“你这能耐在殒生门可惜了，应去他们洞悉门做下一任的门主。”
　　“真是有趣。”千唤的思绪突然冒了出来，几人齐齐向她看去。
　　“看我做甚么？继续啊。”千唤挨着最远处的石栏卧下，圆圆的狐狸眼瞪着远处的三人，偏了偏头，一副慵懒模样。
　　“呵，你可不要将我和他们两个算作一团，”墨夜边向千唤走去，边道，“我只是来找你的，他们来这里做甚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是偷用异能进来了这里，我还说不得了么？”
　　“我三年前便想见见蓂若和珑玦的孩子，只不过被师兄发觉了，只得暂时作罢。如今那孩子被送回这里，我不想旧事重演，才会请嫮娆同我一同前往。”绪练静静道，“珑玦死得蹊跷，纴缇被罚入兽道，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
　　“甚么！”强烈的思绪撞入脑海，那股力量如同惊叫一般强劲，原本卧姿的千唤猛地站起了身来，错过石栏看了看池中，随后盯向了绪练，“他，是珑玦与蓂若的孩子？纴缇又是怎么一回事？”
　　绪练没有出声，双眼定在了千唤身旁的池子上，目光时不时晃动一下，像是试图在栏影与水雾间寻找着甚么。
　　终于他的目光停歇了，聚集在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上。当团雾渐渐散去时，便看到一个小孩子正在齐胸高的池水中前行。这孩子乱发及肩，骨瘦如柴，然而那双眸子却格外的明亮，那张绝美的面庞已初见端倪——这孩子真的是玗璃，他就是玗璃！
　　小小的玗璃与绪练对视着，眼中带着天真与好奇，并不算深邃的池水，他的每一步却显得格外的艰难，终于，他走到了池边，似乎想要抬手扶上石栏，突然一阵铁链声响起，玗璃应声向前跌去，瞬间便听得一声皮肉磕在硬物上的闷响。
　　“玗璃！”千唤的喊声在脑中乍响，此时便见一道白影向池内扑去。
　　“千唤！”“别碰他！”
　　绪练与墨夜的喊声在溶洞中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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