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看着仇不得与小白惊讶的样子，我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我既因墨夜透露的那许多本不该我知道的事而暗喜，又因小白知道此事却缄口不言而心中不快。
　　“果然，你是知道的。”我不免埋怨小白，抬眼见他面带犹豫，似是要对我做一番解释的模样，我忙道，“你不必解释，我虽然不喜欢你有事瞒我，可我明白，你这孟家家主的分量……有些事，你不说便罢了，我能做的只是气一气，一会儿便好了……只不过，小白，你可以瞒我，但是绝不可以骗我。”
　　小白听后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不语，我瞧不真切他面上的神情，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心下里不禁纠结成了一团。
　　“我以后不会瞒你，更不会骗你。”正在我几乎忍无可忍之际，小白突然抬头道。
　　“哎哎哎！”仇不得突然出声，将我吓了一跳，“你们两个若要斗嘴回顾家斗去！别在我这儿添晦气！”
　　“你是从哪句话听出斗嘴的意思的？”我瞪他道，“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要扮作恼羞成怒的样子么？”
　　“嘿！你这丫头！”仇不得一时语结，也睁大双眼瞪着我。
　　瞪了好一会儿，终是泄气一般叹了声，随后低头斟茶，不再言语。这分明是被我说中了！
　　正在我意欲“乘胜追击”的时候，小白突然开口问我：“你为何觉着是无穷镜出了问题？”
　　“这再简单不过了，从几百年前到今时今日，期间所发生的争端也好，厮杀也罢，都同这四件神器脱不了干系。而这四件神器又恰巧是无穷镜的碎片，既然是碎片，那无穷镜必然不是完整的。光是碎片就能在人间呼风唤雨，那无穷镜岂不要掀起血雨腥风了么？”
　　“那不过是传说，你怎么确定这碎片之说是真的？”仇不得冷哼一声后问道。我知道，他这样问是有目的的，他心中怕是已经猜到有人同我讲了甚么，而他猜到的透露者十有八九是墨夜。
　　“你也不必试探，你猜得没错，正是墨夜告诉我的。”墨夜既然选择告诉我，自然不怕别人知道，我便也不藏着掖着，回应仇不得道：“她告诉我传说是真的，还同我说了童岭的魔峪——”看着眼前二人同方才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我不禁顿了顿，随后继续道：“无穷镜，是通往仙界的门。门，不止为了出入，更是一道屏障，而它竟然破碎了，对于无所不能的神仙来说，怕也是一件头疼事罢？”
　　“她何时同你这样要好了，甚么都说！”仇不得紧蹙着眉头嘟囔。
　　“说这些没用的话还有甚么用呢。九阿公，说说罢，千唤，碎片，以及你们留在人间不愿回去的原因。”其实我明白，仇不得若是不想说，我强迫不了他，可我觉得，他早已不是洞悉幻境中不恭不羁的绪练，如今虽是个老顽童，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温和善意，不是装出来的。
　　“无穷镜将这世界分隔成了两界，一边猜忌横生、战乱不断、生灵受生死轮回掌控，一边思绪互通、平和安宁、万物长生不死。这两个本都是人间，你们自称凡人身居凡间，而我们，只是称你们为‘那边’或是‘门外’……” 虽然不认为他会拒不开口，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将一切娓娓道来，“这道门由走兽飞禽看守，每三百年轮换一族，当时正由狐族守门，千唤是狐族的族长，她感到门外的异动，去了人间，遇到了穆夺，爱上了他，便再也没能回来……”
　　仇不得啜了口茶，继续道：“守门一族的精魂与无穷镜是一体的，千唤在人间死去的那一刻，无穷镜震裂，四块碎片落入了人间，玗璃不信千唤会死，率先进入人间寻她，我们派人紧随其后去搜寻碎片，然而这些人却同千唤一样，从此杳无音信。我，墨夜以及另外两个，是前往人间的最后四人。”
　　“而你们同前人一样，也再没有回去。”我垂眼轻声道，随后抬头问他，“那双双呢？黑鳍呢？他们可不像是先于你们来到人间的样子。”
　　“小弟本就同我一起生活，见我要走，执意跟来，我便随他了。至于双双……”说道双双时，仇老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她听闻我们几人要去寻找千唤，便也趁族人不备，偷偷跟来了。唉……双双不仅是狐族，她还算是千唤的小妹。”
　　“小妹？算是？”我不禁皱眉，我清楚她们之间定会有些渊源，可是，甚么叫“算是”？
　　仇不得微微一愣，也皱起了眉头，寻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反问我道：“你对孤芳阁中的女数可有了解？譬如那个十六？”
　　一句“你怎么知道”还未出口便被我咽了回去，我想起来了，他曾经探视过我与玗璃相遇前后的记忆，他是知道我见过十六与三九的。我便对他摇了摇头，我同十六只不过是两面之缘，能有甚么了解？
　　可随后我又不禁点头：“我对女数倒也不能说完全不知，至少，我知道她们以数字为名，总数整六十人，且名字与排位并无关联。可是，这些女数男数固然神秘，同双双的身份有何关系？”
　　“丫头，莫急，你听我讲……”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后，才知道他提起十六的用意。
　　原来，就如同孤芳阁的女数一般，“门内”的这些“人”的数量是恒定的，唯一不同的是，门内只有在有人“彻底”死去时，才会有新人诞生。然而，除却死于殒生，我想不到还有甚么比之更加彻底的死亡；我本想开口问他，却被他抬手按下了话头，便只好听他继续讲下去。
　　在“门内”，有些人只是一缕神识，并无实体；有些人化作人身，如凡人无异；还有一些，因为邪念或是心志的一时动摇而囿于走兽飞禽、草木虫鱼的体内，这是“仙界”所特有的惩戒；当然，也有在“刑满”后依旧选择兽身的人在，譬如黑鳍。
　　至于新人的出世，必会以凡胎肉身的形态降生，双双，则是由千唤的生父生母所出，是千唤实打实的小妹；而仇不得之所以说她“算是”千唤的妹妹，是因为门内的生命太过长久，久到他们对于血脉早已不如人间这般执着看重，相差千岁的姐妹，不会有相伴长大的情分，同陌生人无异。也许，肉身在他们眼中只是魂魄生长的土壤——不过是件容器罢了。
　　“她们犯了甚么错？才被变成了狐狸？”被我突然一问，仇不得一时间有些愣神，我便补道：“千唤，双双，啊，还有墨夜。”
　　“她们没有犯错，”仇不得摇头道，“狐族本是先民化身的一支，特指白狐，至于那些受罚的，都是些赤狐沙狐之流，他们为了生存，便投奔了白狐一族，久而久之，狐族便成了统称了。”
　　我“哦”了一声后，便陷入了思索中，一旁的小白还是那个闷葫芦，静坐不语，只闻抬手取茶时的衣料簌簌声。
　　终于还是我打破了这份静寂。
　　“你们不受生死左右，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而得到这些唯一要做的，就是时时受着内心的考验；过了关的继续惬意过活，过不了关的则被囚禁于生灵体内……”我默默看着仇不得，“你们不亏。怎么，却更离不开门外的日子么？”
　　仇不得没有回答，我轻轻转头瞥了一眼小白，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不知在想些甚么。
　　“当我们找齐神器后，虽然对人间的人事有了些许难舍之情，但我从未想过留下。”说到此处，仇不得抬眼轻轻扫视了一番眼前的小院，“那时的我不像玗璃……不像他那般依赖人间的清净——对他而言的清净，于我却是污浊低等的折磨。你要知道，即便我算是‘神仙’，初来人间时，也是要适应些许时日的。与其说是读心，倒不如说是那些思绪不受控制地涌入我的脑中，这滋味并不好受。不过，也正是在那时，我明白了，为何门外众生热衷于修仙问道千百年，却鲜有人真的能过到门内来。”
　　不用他多说，我也知道为甚么。对于门内的他们而言，凡人无疑多是目光短浅自私嗜杀的劣等人，是出不了井的井底蛙，活不过夏的夏季虫，不，凡人在门内怕是连只爬虫都做不成。可是，这些高人一等的神仙还不都是选择了留在人间么？真是讽刺！
　　似是知道我在想甚么一般，仇不得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随后眼神归到手中的茶杯上，淡淡道：“就在我要离去的时候，玗璃坚信千唤还活着，我们原以为是他在自欺欺人，可最终，我们都感受到了回光的气息，她带着破碎的魂魄转世了。从此，玗璃便踏上了寻找千唤转世的旅途。
　　“然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四块碎片在我们身上，会不断吸取我们的力量，这对于其他几人，多少带来了些不便，可于我而言，这倒是件好事——我不再被迫听到人们的杂念，而是可以任意选择。当我们的灵力衰退已逾大半之时，千唤的转世依旧没有找到，我们终于决定回去，玗璃不愿无穷镜被再度封死，便想将四件碎片托付给四个凡人，可是，试过几次后……
　　“呵，人心难测，欲壑难填，我们原本只想替千唤留一道‘门缝’，谁知却无意掀起了人间的争端，最终不得不出手将碎片收回。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我们遇到了已留在人间许久的同族，他们已与凡人成亲生子，这被称作神裔的一支，不仅可以克制神器与无穷镜间的吸引，还继承了神力，可是，他们身上自然也有人间的阴暗特性，于是我们开始寻找合格的神裔，好将神器托付于他们。”
　　“所以……尹柔……？”忍不住问出口，便立即觉得多此一举。除却神裔一族，哪个凡身肉胎能受得住“神仙”的魂魄？与其费力四处寻找其他神裔，不如造出自己的一支血脉来！
　　一只手默默覆上了我紧握在膝头的手，我抬眼看向小白，几乎是在唇语，对他道：“我懂。”
　　我试图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此事我并非亲历，无权去指摘谁，可心中那股寒意与愤怒却始终不退。尹柔，当她得知真相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玗璃为千唤兜转千年，深情至极，却也最绝情。
　　“另外两人呢？”小白突然开口道，“回光、殒生……君霆的野心现如今已算是昭然若揭，他们各怀神力，真的要彻底的隐匿下去么？或是说——”
　　“君霆的背后是他们！”我不禁震惊出声，猛地看向仇老头。
　　“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样简单，你们不必着急，我会一一讲给你们听。”仇不得沉声道，一阵沉默后，他继续开口道，“如同人间习武者分为各门各派一般，门内众人的灵力，随着四池圣水被分为了四门，四位掌门人不只看守门下众生，还要守护灵池。掌门人每三百年一换，我、墨夜、嵚崟与嫮娆，正是那时的掌门人，这也是为甚么，我们是来到人间的最后四人。”
　　说罢，他探出右手的食指沾了沾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嵚崟”、“嫮娆”四字。
　　“嵚崟、嫮娆……绪练……玗璃……嗯？墨夜？”我喃喃道，随后不禁蹙眉，与之相比，“玗璃”这名字反倒更像是掌门人。
　　“凡以凡人肉胎托生的掌门人，才会在继任之时，以同偏旁字头的两字来命名；墨夜以狐身托生，因而取名与他人不同。”
　　“那玗璃呢？他为何不是掌门人？”我见他停下了话头，忍不住追问道。
　　“玗璃……”仇老头沉吟了一瞬后，突然拿起手边的茶杯，又重重落在了石桌上，杯中水珠弹跃而起，就在我怔怔发愣的功夫，空中的水珠一瞬间全部迸裂！待我回神时，已在洞悉境中。
　　眼前是衣着不一的几个腰身，耳边是听不明晰的窃窃私语声，却因人数众多而显得格外嘈杂；环顾了一圈，周遭全是身形高大的男女，视线终于定在一只悬在身侧的粗糙大手上，一只小手随之映入眼帘，它拉了拉那只大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师兄，发生了甚么事？”啊，这记忆的主人，是个小孩子！哎，难道，是仇老头小时候的记忆么？
　　“应是灵池那边……”师兄边踮脚眺望，边心不在焉地答道，随后的叹息表明他应是甚么都没有看到。
　　“咦？师父去年就说不落渊的水涨起来了，正是封池的时候，这时应是最安全的啊……”
　　“你——”师兄还未回话，就听另一个男子道，“你们道行怕是不够罢！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大事么？昨夜不落渊回降，神识逐渐互通，几位灵力强盛的长老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
　　“哼！”虽然不是很服气，师兄还是在鼻哼之后不情愿地问，“甚么了不得的事情？”
　　“殒生掌门人同回光掌门人有了孩子，将要临盆了！这可是犯了大忌，他们三人，怕是只有两人能从葫芦窟里出来！遇着千百年都出不来一件的大事，大家便都聚过来了！”那人说得急，一个不备被口水呛了嗓，清了清，又道，“咳……你们也不必着急，再过一会儿，待葫芦窟的洞口露出头，你们便也能知道事情的始终了！”
　　正在这时，阵阵惊叹声突然响起，小孩子同师兄也随着一并惊呼。
　　“珑玦，没想到你同他们一样，长生久了，便心如铁石了么？这不是门外的甚么罪人，这是你我的骨肉！”一个女子的声音缥缈却清晰地自远处飘来，然而令人惊呼的不是她的言语，而是脑中那股能将人淹没的死志！原来，仇不得所说的思绪相通，竟是这样一种感觉——他人的思绪与念头，似一缕无形却凌厉的牵绊，不由控制地在脑中冲撞。
　　“蓂若！你是知道规矩的！我……”我不想死。这个叫做珑玦的男子心里明白，一命换一命，她们母子一体，最终抵命的，只能是自己，可他还没有活够，他不甘，他不愿！
　　“哈哈……哈哈哈哈……”蓂若绝望地笑了，是啊，洞窟外的众人都能“听”到的思绪，她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噗通”一声响，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她跳了殒生池，而她心中最后的一个念头，则令我心头一颤：
　　“玗璃，我的孩儿，娘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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