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依都泰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道：“是我低估了大隋皇帝身边的人才，小觑了你们。”
　　初辰浅浅一笑：“看来前辈今夜已经无法完成始毕可汗请前辈做的这第三件事了。既然如此，前辈何不及时抽身，也不算对始毕可汗食言，日后再替始毕可汗完成另一件事，也就罢了。”
　　依都泰一怔。他生平行事虽说不上光明磊落，但是总是一代宗师，爱惜羽毛，从来对承诺最为看重，一诺千金。自从答应了始毕可汗的三事之约，心中就一直想着要全力以赴完成这三件事，从来不曾想过要半途而废。此时被初辰这一提醒，这才想到眼前之事原来可以另有解决之法。
　　他思索一阵，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可是……”说到此处，他突然停顿下来，向陈之然和初辰身后看去。
　　陈之然和初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一齐回头望去。
　　原来陈贵人本来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出席饮宴，后来听宫女禀报有刺客行刺皇上，急急地从行宫中的临时居所赶了过来。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梳洗打扮更衣装饰，只是穿着家常的旧衣裳，一头乌发松松地挽着一个髻，脸上不见半点脂粉，犹带三分病容，看上去却令人不觉得憔悴，反而愈发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一般，分外惹人怜惜。
　　见是陈贵人来了，大业天子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拉住陈贵人的手不让她施礼，满心痛惜地责怪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好，这里又这样凶险，不是你来的地方。”
　　陈贵人柔声道：“越是凶险，臣妾才越该陪在皇上身边。”
　　大业天子凝视陈贵人的一双明眸，眸子中柔情似水，可是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之意。
　　大业天子心头一热，紧紧握住陈贵人的手，道：“好，婤婤陪在朕的身边。”
　　陈之然见陈贵人赶了来，此时大敌当前，分外凶险，关心则乱，不免十分焦急，可是在天子面前，却不能多言。转过头来，见依都泰也在怔怔地看着。陈之然忍不住要说什么，还未出言，却见一旁的初辰向着他微微摇头，似乎在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强按下胸中的焦躁，沉默不语。
　　依都泰怔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说着，他随手将剑入鞘，把剑鞘往肩上一搭，转过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骁果卫众人，见这煞星要离去，心中早念遍千万声佛，忽然想起皇上要捉拿依都泰的吩咐，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偷眼向皇上一望，却见皇上握着陈贵人的手，也在瞧着依都泰离去，却未下任何捉拿他的诏令。
　　原来大业天子心中也有些数目，眼见依都泰如此威风，纵然有三千骁果军，也不见得能护得自己周全，要是万一在混乱之中自己龙体有损，或者惊吓了心爱的婤婤，那纵然是真的将依都泰擒住也得不偿失了，此时他能自行离去，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初辰望着依都泰离去的高大背影，轻轻吁出一口气。想起当世三大剑术高手，自己已经俱都见过了。义父杨素自然不必说，乙支文德虽然为人偏激，仍然不失一代宗师风范，今日见过的这依都泰，举止豪迈，也是个颇为令人尊敬的人物。
　　初辰正在沉思，忽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却见陈之然正注视着她，目光中带着感激。初辰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陈之然低声道：“咱们得去见皇上了。”
　　初辰微一蹙眉，却也明白这也是当时当刻下不得不做的事。
　　陈之然向厅中走去，走到大业天子面前，跪倒行礼道：“微臣不能擒下刺客，让皇上受惊了，请皇上赐罪。”
　　陈贵人看向皇上，双目中满是求恳之色。
　　大业天子握了握她的纤手，转向陈之然，温言道：“陈爱卿，你也尽力了，刚才舍生忘死保护朕，朕都看在眼里。免礼平身。”
　　大业天子又看向他身后一起跪倒的初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服侍哪位娘娘的宫女？”
　　初辰仍然低着头，道：“奴婢是侍奉西河公主的宫女章初辰。公主听闻行宫四下里纷扰异常，命奴婢出来看清状况回禀，奴婢一时胆大，冒犯了皇上，请皇上赎罪。”
　　大业天子哈哈笑道：“你何罪之有？如果说有，只是有功而已。不过你一个小小宫女竟然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
　　初辰从容答道：“奴婢在家之时曾跟随父亲学得几式，不过是些粗浅功夫，难登大雅之堂。”
　　大业天子笑道：“你的功夫要是都难登大雅之堂的话，朕的骁果军就都是些草木泥人了。”
　　大业天子还要再说，忽然从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奔进一行人。仔细看时，纳言苏威、左卫将军宇文述、内史侍郎萧瑀、民部尚书樊子盖等人，皆在其列。这些平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一个个衣冠不整，满面焦急惶然之色，一进厅中，便匍匐在地，惶声道：“臣护驾来迟，让万岁受惊，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瞧见他们，大业天子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目光冷冷，从伏在地上的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包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骁果军统领司马德戡。
　　初辰今日初见大业天子，觉得他言笑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此时见他瞬间就变了脸色，众臣又是如此战战兢兢，畏之若死，自然是平日里君威太盛，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的缘故，心中不免暗暗感叹。
　　大业天子缓缓地道：“朕若是指望你们护驾，今日里只怕就让那等乱臣贼子得逞了。你们平日里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岂不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又有何面目还来见朕？”
　　众臣汗出如浆，伏在地上颤声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陈之然心中不忍，拱手禀道：“启禀万岁，各位大人一向尽忠职守，是我大隋的栋梁之臣，今夜只是那刺客来得突然，才不及防范。而且连日里突厥围城，各位大人都是日夜守城辛劳，功不可没啊。”
　　陈贵人也在一旁柔声道：“万岁，都说圣天子有神灵守护，所以凡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各位大人辅佐圣明天子，劳苦功高。”
　　被陈贵人姐弟一提醒，大业天子的气也消了几分，又立刻想到现在外有突厥围城，救兵未至，正是用人之际，断不可随意惩戒大臣，以免冷了诸人的心。想到此处，大业天子语气顿时缓和下来：“婤婤和陈爱卿说得有理，你们连日来奔波劳苦，委实也不容易。这次也就罢了，朕不怪罪你们，下次断断不可大意疏忽。”
　　众臣听大业天子这样说，又惊又喜，三魂七魄这才统统归位，不由得感激涕零，伏地高呼：“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大业天子又道：“陈之然和章初辰护驾有功，每人赐绢百匹。”
　　初辰对这些赏赐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低着头跟随陈之然一起谢过恩。
　　大业天子长吁一口气，道：“扰攘了一夜，朕也累了。婤婤身子弱，更是该回去休息了。就到这里吧，有什么事明日朕再一一裁度。”
　　众人齐声道：“是。”
　　大业天子携了陈贵人的手，由宫娥美人们簇拥着，离开厅中。
　　陈之然不欲听各位大臣们的纷纷谢词，只是道了一句“恕末将无礼，末将奉旨送章姑娘回公主行宫”，就和初辰匆匆也离开了天子行宫。
　　两人出得院来，相视一笑，彼此了然于心，只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两人并肩静静走在石子路上，天色将明未明，月亮还没有落下去，纷乱之后自然免不了嘈杂，可是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隔绝在两侧林荫之外，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人，才能理解这样平凡的静谧的可贵。
　　远远已经看到两处行宫相接的角门，微明的晨曦里，只见几个宫女簇拥着洛如，正站在门前向这边望过来。
　　陈之然和初辰走到近前，依例行礼：“见过公主千岁。”
　　洛如一把拉住初辰的手，贝齿咬住下唇，往昔明亮的大眼睛中雨雾迷蒙，泫然若泣。
　　瞧见洛如的楚楚之态，陈之然未免有几分心痛，但是犹能控制自己。他明白洛如定然是已经听说了消息，知道了刚才在行宫中发生的事，既为父皇悬心，又担心初辰。现在已经风平浪静，她和初辰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自己在场颇为不便，因此便道：“微臣不打扰公主千岁休息了，微臣告退。”
　　洛如低声道：“陈将军，今日也有劳你了。”
　　语声柔婉低徊，竟似有诉之不尽的绵绵之意。
　　陈之然呆在当地，胸中又是酸涩，又是甜蜜，又是苦楚，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怔了半晌，想和洛如再说几句，却见洛如已经携了初辰的手，回转行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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