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调琴师

　　云无调到孟京的前一夜，在客栈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有许多过去的场景，很荒诞的组合在一起。

　　让她醒来之后记忆最深刻的，应该是梦到了林康之前送她上西王岭的场景。

　　或许是夏暮，又或许是早秋时节，西王岭一股萧索气，那块琴师阁门前最著名的镇恶之石孤零零地立着，林康的脸变得很模糊。

　　云无调记得，当时她像只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不停追问“叔，我爹在哪儿”、“叔，我爹欠你钱了吗，你这是要把我卖到哪儿去”。

　　其实是在开玩笑，林康把她从杂技班子里赎出来就已经花了不少钱了。

　　林康对她讲：“孩子，琴师阁的陆之鄢，能护佑着你。”

　　“叔，你去哪儿啊？”

　　林康讲说：“去孟京。”

　　孟京，距西王岭不远，之前却是个只存在于人们口中的繁华地方。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孟京吗？”

　　林康摸摸她的脑袋：“总有一天，你会去的。”

　　当时云无调拿着林康的亲笔信，往西王岭上走，一步一回头，那像山一样高的男人，始终望着她，偶尔一招手示意。

　　去了以后，没过多久，她第一次偷跑下山。

　　那时候她觉得阁主有点可怕，阁中其他人，都各有各的怪异，虽然她也并没有想要回炼狱一样的小杂技班，但至少不大愿意待在西王岭上。

　　她想去找林康。第一次来到了孟京。

　　去找林康的过程曲折而坎坷，一找就是五六年。她每次只要一得空，就往孟京城里跑。

　　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事情之后，她被迫躲进内廷。

　　太后见她拳法打得很漂亮，问她所出何门。

　　她自然不想说出琴师阁的名号。

　　阁主和红柳，一个是国师，一个是侍宸，时常出入内廷，太后也眼熟。

　　恰好，她那套拳法，虽然根于琴师阁道门内功心法，但是内里，很多来自于林康送给她的一本拳谱。

　　那拳谱上写了三个字“林家拳”。

　　云无调把它做了一番改编，但是还能看出林家拳的影子。

　　云无调当时这么回的太后：“跟一个师父学的，那个人很厉害。”

　　太后问：“那个人，是不是叫，林康？”

　　她当时一听太后居然说出了这个名字，吓了一跳。

　　她几乎翻遍了整座城，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深宫中的老太后，居然知道这号人物。

　　后来，就是太后和她达成的交易，一切顺理成章。

　　她带回宁冉长公主的女儿，太后告诉她林康的下落。

　　结果现在，都是些什么事情呢？

　　*

　　在红顶马车上，云无调叠起刚刚看罢的明黄绢纸。

　　李嬷嬷贴身藏着，费了大功夫留给她的太后手谕。

　　手谕上写的，仅仅是“持此明绢者，与我孙儿，通行大魏，四海平安。”

　　写得很是让人感动。

　　红柳的声音略带讽刺：“你该明白，太后的手谕，对于你来说没有半点用处，完全保不了你。”

　　云无调点头：“聊胜于无吧。”

　　红柳闭上眼睛，摇摇头。

　　“你该回琴师阁了。”

　　云无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马车外传来一声：“停！”

　　“侍宸大人？”这声音小心翼翼。

　　红柳揭开幔帐，问：“何事？”

　　“宫内临时通传，有外奸混入，命我们一一排查。”

　　云无调压低宽大的帽檐，红柳身体向前微微一探，将帷幔拉得更开一些。

　　“查吧。”

　　那侍卫向前一看，只觉得那马车里闪过一道光，甚至灼痛了眼睛，心里讶异，眼睛不禁闭了一会儿，再一睁开，脑袋有些微的发晕。

　　红柳转着无名指上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扳指，眸光沉沉。

　　侍卫一抱拳：“侍宸大人，叨扰了。”

　　帘子一瞬间合上。

　　“放行！”

　　马车稳稳当当，官道平得很。

　　“红柳大人的障眼法，越来越精进了呢。”云无调真心实意地赞道。

　　红柳摸着绿宝石扳指道：“帮你，都是阁主的命令。你真的该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回琴师阁，向阁主谢罪了。”

　　“多谢阁主！”云无调向虚空中拜了拜，“不过不急。阁主不见得那么喜见我。”

　　*

　　马车在长街停下来。

　　云无调锤了红柳的肩膀一下：“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哎呦！”

　　鞭子破空而响，一个穿着玄□□袍的小小身影被狠狠地甩出马车，扔在地上。

　　“刻薄鬼……就知道不能轻易放过爷！”云无调扶着墙缓缓站起来，瞪着扬长而去的马车。

　　红柳人就是这么刻薄，看不上云无调的吊儿郎当，不像他一样把阁主奉若神明、事事以阁主为尊，就算听了阁主的命令，要救云无调的小命，内心也总是不忿，到最后也还要打她一下泄愤。

　　在鞭子把她甩下车之前，红柳问她：“不用把你送到外城门口吗？”

　　云无调说：“不用。”

　　然后，就被扔下车了。

　　之所以不用，是因为她还有要事要办。

　　摸摸屁股，骂两句，哼，这点痛，算什么！

　　*

　　小茶馆还没打烊。

　　馆中只有一位正在饮茶的客人、一个擦桌子的小厮。

　　云无调一身黑的模样让瞌睡的小厮一愣，问：“客官，有何需要？”

　　云无调抬眼一看那大大的“大隐”两个字，勾唇轻笑，真是十分讽刺。

　　“小兄弟，你掌柜的呢？”

　　“掌柜今晚一直不见人，姑娘找我们掌柜的有事？”小厮眯着眼睛瞅云无调帽子下的黑纱。

　　怎么瞅也看不清这姑娘的脸。

　　云无调的视线扫过茶馆中唯一一个客人。

　　那人始终低着头，慢慢饮着茶。

　　“小厮，你可知你掌柜的什么时候回来？”

　　云无调说着，在茶馆内踱起了步。

　　陈设简单，毫无特殊之处。

　　但是谁知道这个掌柜，竟然是皇家密探呢。

　　而且，还是个反戈一击的皇家密探。

　　不过太后已经没有任何势力足以和皇上叫板，这掌柜的选择，不过只是“良禽择木而栖”。

　　但是云无调并不想考虑他的难处。

　　“小兄弟，你平日跟你的掌柜关系好吗？”

　　小厮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在这里不过待了半个月，而且，并不是每日每时都在此。掌柜的平日比较高傲，也并不爱讲话，所以，我跟他的交流并不算很多。”

　　“那就好。”

　　“姑娘究竟有什么事？”

　　云无调刚一转身，就看见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掌柜的，好久不见。”

　　云无调顺手从台子上取了一支茶筷，木质的，尖端有锋利之处。

　　小厮：“掌柜的，这姑娘好像有事找你。”

　　那身形瘦长的男人晃了晃，开口道：“小姐竟然真有这个本事出来。”

　　“之前的丧钟声听到了吗？”云无调的声音很凉，像她拿在手里的茶筷一样凉。

　　小厮本来只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但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空气中弥漫开的紧张气氛。太后过世的丧钟声，与眼前的人有何干系啊？他好奇地张望。

　　黑衣肃杀的云无调手执茶筷：“两位，若不想身上溅到血，还请先行一步啊？”

　　掌柜的瞳孔急剧缩小，瞬间的恐怖感让他双脚发麻，两腿发软。

　　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旦事发，会有什么后果，只是不知道来得这样快。之前听到丧钟敲响，他心里明明还感到一阵喜悦，以为绝对不会有人来向他寻仇。

　　没想到。

　　唯一的客人居然还在饮茶，或许是个聋子。

　　小厮愣住了，见掌柜的和那客人都没动，竟然也没有跑。

　　当云无调手里的茶筷穿过掌柜的肋骨间，插在他的心口，这茶馆居然都是静静的。

　　小厮头皮发麻，眼睛瞪得要掀到天灵盖上，口中发出的声音骇人又可怖，不像来自一个活人。

　　掌柜跪了下去，直到闭上了眼睛，倒在了地上，都没有流血。

　　然后，木地板上，渐渐淌出一条红河。

　　小厮尖叫着指着黑纱遮住脸的云无调，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他一路叫着跑出去，跌跌撞撞，外面长街上，黑夜中鬼魅一样的声音：“杀人了！！”

　　云无调走开了一步，随手拾起一张巾帕擦了擦手。

　　“兄台，茶可香，看你饮得不亦乐乎。”

　　眼梢略过那穿着褐色叠衫的后背。

　　那人开口，声音粗粗的：“姑娘，你手里头拿的是我的巾帕。”

　　“抱歉，不过，弄脏了。”

　　云无调看了看手里的白色巾帕，这倒是和这个男人的气质，有点不大相符。

　　“你叫小云？”

　　云无调眼神一暗，盯着那男人的头顶。

　　“谁叫小云？你叫小云？”

　　男人笑了笑，左手提起身侧像伞一样的东西。

　　“这剑，给你。”

　　沉重的黑色物什朝她扔过来，云无调接住的时候觉得手腕都有点发麻。

　　“现在外头都在找你，他们动作很快，你得快些出城了。以你如今的身手，如果大内高手们真的倾巢出动，你挡不过的。”

　　云无调迷惑开口：“谁会找我？我一个寻仇的江湖人，怎么还值得大内高手们倾巢出动？”

　　“呵呵，警惕性很高啊。”

　　那男人转过头来，云无调隔着黑纱打量着，然后发现在记忆中并没有这个男人的存在。

　　一个半张脸都是纵横的刀疤，胡子很长的中年人，眼睛很黑，窄窄的眼缝中看不出任何的神采。

　　“你是何人，为何赠我一把剑？”

　　云无调拉开黑布，发现这剑一身青黑，剑鞘过于光滑，只是手摸上去，在底下不显眼的地方，摸到了有字。

　　仔细一看，上面刻着“思博”。

　　思博？

　　她倒是记得品州有个思博楼，江湖赫赫有名的藏书楼，那个思博楼首席，是个人间极品。

　　“剑给你，善用，快出城吧。”

　　然后，云无调就被那个男人一拳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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