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调琴师

　　很意外，看见的第一个面熟的大人物，是皇帝本人。

　　皇帝年过半百，加之常年身体抱恙，鬓边早已斑白，看上去像是已经六十多岁了。

　　但是身边的皇后却极为年轻，如果云无调没记错的话，那身处高门的皇后娘娘，才不过三十出头，跟阁主倒是年龄相仿。

　　云无调躲在离太后寝宫五十米远的地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这边来往的人群，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喧嚷声。

　　努力地平心静气，打开自己的听力，她听到身着紫龙袍、一脸淡然的皇帝陛下站在门口说：“吩咐下去，太后病重，此时正是抢救的关键之时，不要让那些哭哭啼啼的声音惊扰到她，任何人，从现在开始，都不允许传出任何的哭声！”

　　云无调小碎步跟着人群钻到了太后寝宫门口，然后探头往里看。

　　乌压压的一片人。

　　太医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心里说不着急是假的，云无调此时很想直接头铁硬闯进去，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混在不知道是哪位娘娘的随行宫女里，跨进了宫门。

　　跟着跪在青砖上的时候，云无调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李嬷嬷！”

　　她屏气凝神，李嬷嬷苍凉声音中掩不住疲惫和悲愤：

　　“皇上，您是九五之尊，老人都行将就木，陛下还是不肯放过吗！！”

　　那极悲的声调传来，云无调喉咙里发酸。

　　她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在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无调思考了一会儿，直起身，悄悄地穿过连廊，往里间走。

　　她进去之后，却并没有看见苍老又瘦小的李嬷嬷。

　　皇帝立在那儿，对旁边的首领太监说：“李嬷嬷等不及了要去陪母后了，这朕能理解。”

　　云无调听了，心中一惊，才看到小花园的土地上有被拖拽的痕迹。

　　等到她避开人的视线站到拐角处，往那痕迹尽头看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李嬷嬷靠在花圃的篱笆架上，两只浑浊的眼睛睁得老大，两个黑衣侍卫收起刚刚勒人用的绳子，一个对另一个说：“一会儿找人把尸体处理了。”

　　云无调捂住嘴巴，闪到一边另一条篱笆架后头，两个侍卫离开，趁这间隙，她飞奔过去，蹲在李嬷嬷身前。

　　“嬷嬷，我是小云，嬷嬷？”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李嬷嬷的脖间，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了。

　　但是李嬷嬷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面前冲过来的是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小云，眨了眨眼睛：“好孩子，是，是你。找……找到了吗？”

　　“人找到了。”云无调赶紧说，然后伸出手封住李嬷嬷的命穴，让她这口气能续的时间长一点。

　　李嬷嬷咬着牙说：“太后突发急症，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

　　云无调轻声问：“陛下下的手？”

　　李嬷嬷点了点头，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处。

　　云无调探向李嬷嬷胸口处的衣服，摸到了一个鼓鼓的东西。

　　然后，她用力一撕，这衣服布料不太好撕，而且不知道怎么的，面对这个将死的老宫女，她的手有点颤抖。

　　摸出来的是明黄色的绢纸。

　　李嬷嬷费力地说：“拿着，太后懿旨，关键时候，保你们平安。”

　　云无调心道：“太后已经自身难保，一封懿旨，保得了谁？”

　　“嬷嬷，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得罪了……当年那个把我从杂技班子里带出来的林康呢？太后曾经许诺，只要我去高昌，把长公主的女儿带回来，她便告诉我林康的下落？”

　　云无调的眼睛里，满是渴求。

　　李嬷嬷顿了顿，用最后一口气讲道：“姑娘既然没把孩子带到太后跟前来，那还做何求呢！啊？”

　　最后的问号生生断在那里，一口气湮灭在空气中。

　　云无调看着李嬷嬷不瞑目的双眼，心里又悲又觉得憋屈。

　　她行走江湖很多年，如果一开始定下是做买卖，那便不愿自己吃亏。

　　暾月的身上，还有着一个大秘密，暾月自己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但是云无调心中却并不能完全地消化好。

　　当时在高昌带回暾月的时候，云无调还带回了一道，尘封很久的圣旨，那道圣旨，来自过世近三十年的先帝。

　　就因为那道圣旨，云无调并不能完全认同太后让她去高昌偷人、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外孙女那么简单。

　　这个来自先帝的旧旨，相信无论是太后，还是当今圣上本人，都不愿旁人知道。

　　云无调在回孟京之前，特意先去晋北逛了一圈，到陶然亭去请金蝉先生做个人质，就是她一拍脑袋，想出的保命手段。

　　如果她一回孟京，身边既有长公主的女儿暾月，又有那道旧圣旨，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对于太后来说，她都是个必须要消除的钉子。

　　即使当年太后给她的冲静拳赐名的时候那么慈爱，云无调也觉得，陌生人、尤其是皇室中人，怎么可以轻信，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

　　云无调放下李嬷嬷，又回到了太后寝殿熙熙攘攘之处。

　　重要人物都到里面去了，里面是不大好进了，她不禁叹了口气。

　　是啊，千算万算，不如垂死的李嬷嬷提醒她的那一句：“姑娘既然没把孩子带到太后跟前来，那还做何求呢！”

　　云无调心想：“确实如此啊，既然我没把人家的外孙女带回来，人家凭什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毕竟眼下的情景是始料未及的。谁知道皇帝居然这么有政治眼光，知道我带着不知道什么秘密回来了，派人堵我，知道他不一定能挖的出来这个秘密，还先下手为强，断老太后的命，真是又狠又毒。”

　　她摇摇头。这姑且先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侍宸大人到！”

　　太监这声掐着嗓子的喊声让云无调一惊，但是很快平静，并没有任何动作。

　　侍宸，是给在内廷、地位仅次于国师陆之鄢的琴师阁门人的专属官职。

　　那个官称现在属于——

　　云无调一想到那个人，头都疼了几分。

　　红柳啊，一个一言不合就爱拿鞭子抽人的暴力狂。

　　云无调想起小时候不守琴师阁规矩，在他那里受过的苦，鼻子抽了抽。

　　红柳看起来还是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虽然他现在也并不很老，丰神俊朗，只是嘴唇极薄。

　　“啐，还是那副刻薄鬼相。”

　　红柳并没有注意到融入到宫女堆中的云无调。

　　“你们几个，倒是去里头递一下茶水啊，怎么回事，一个个的垂头丧气的，天塌下来，也得给主子干活，别懒，快去！”

　　内务府大太监一脚揣在云无调背上。

　　云无调揉了揉自己，心里暗骂：“这太监，这么多人，就踹爷一个。”

　　“你，端上这个！”

　　云无调拿上茶壶，小碎步往里头走。

　　里面的气氛很压抑，皇上皇后还有侍宸大人红柳，都正襟危坐，地上跪了一个太医。

　　把茶壶放在桌面上的时候，红柳抬眼扫过云无调，又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移开了眼睛。

　　太医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的病，此番来势汹汹，恐撑不了太多时间了。”

　　皇上转了转新换上的茶杯，道：“母后身体一向不好，此番，也是命运使然。”

　　太医下面讲话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踌躇：“太后娘娘的病，病因还是痼疾难愈，加之前两日风寒侵体，导致肺热不消。”

　　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后道：“母后受苦了。”

　　皇上叹了口气：“唉，侍宸大人，如若我平素多多关心母后的身体，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啊。说来还是我对母后的关心不够。”又挥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冷场了一会儿，云无调都以为红柳不准备回答皇上的问题了。

　　没想到这刻薄鬼冷声道：“皇上不必太过自责。”

　　“说起来，今日也算跌宕起伏啊，”皇上突然开口，并没有在意红柳的冷淡。

　　皇后道：“皇上遇上了什么事？”

　　皇上的声音不紧不慢：“不久前，朕刚听说，内廷之中，有通敌之人。”

　　“通敌？”红柳抬眼。

　　皇后：“内廷？如果是内廷，那这事竟还是臣妾的失职，竟不知还有这种人、这种事的存在。”

　　“皇后不必多虑，”皇上道，“朕派人截住了那个通敌者，说起来，那人今天应该还在皇宫呢。”

　　“天，在何处？”皇后急问。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赶来，在皇上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云无调骤然觉得四周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皇上变了脸色：“那人竟还这么神通广大，暗卫训练出来的嬷嬷都挡不了她？画像画好了吗？”

　　侍卫答：“已经画好了。”

　　“封住宫门，别让她出宫城。”

　　“还等什么，添茶。”

　　云无调正听得仔细的时候，红柳突然厉声命令她。

　　云无调拿过茶壶，稳稳地把水添上。

　　红柳盯着那双斟茶的纤纤玉手，沉默着。

　　*

　　“宁冉啊！！孩子啊！！”

　　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了室内的静寂。

　　这声音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皇上突然起身，皇后和红柳，也跟着起身。

　　皇后的声音在发抖：“母后她，在这时候，念的还是远嫁高昌的宁冉长公主的名字。”

　　就在这时候，云无调才在心中，感到一阵突然的愧疚。

　　人都要死了，心念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太后，太后啊！太后……薨了！！”一个宫女喊道。

　　“母后！”皇上和皇后一起揭开帘子，哭喊着跪下。

　　云无调没看见太后的遗容，心里凉凉的。

　　这个时候，红柳走到云无调身边，扔下一句：“跟我来。”

　　*

　　哭声震天的寝宫外。

　　红柳：“你好大的胆子！”

　　云无调并没有被他疾言厉色吓到，只是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皇上内涵的人是我？”

　　红柳看起来气得实在不轻，云无调都看见他手指里捏着鞭子。

　　红柳道：“半月前，有人在品州遇见了金蝉先生，和你那个小孩。”

　　云无调一惊：“哪个神通广大的家伙？”

　　红柳看起来很不愿意提起这个人，咬牙：“董琵琶！”

　　“哦？他去东瀛采毒回来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很久之前，董琵琶去东瀛采毒，也就是去搜罗些毒蜘蛛毒蜥蜴之类的毒家伙回来，培养新毒。

　　怪不得，他曾经与金蝉先生郭仪相识，也无怪乎会得知这些消息，还告知琴师阁。

　　“董琵琶又不是你的手下，他告知的，肯定是国师大人。”云无调故意把阁主喊成国师，这其中藏着很复杂的情感。

　　红柳道：“不必那样讲话。你知道，阁主对你，已经很是宽容了。你以前行事很鲁莽，这次，你以为把太后要找的人和金蝉先生放在一起，不管是太后，还是皇上那里，你都能规避一切风险，得以脱身？”

　　云无调知道暾月肯定没有说先帝的圣旨那件事情，她也并不准备告诉红柳。

　　有些东西，红柳知道了，就要告诉阁主陆之鄢，陆之鄢是大魏的国师，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金蝉先生是黄风会起义军镇北王梦寐以求的人物，这事情经过前些天镇北王亲顾茅庐的发酵，已经传播得天下皆知了。皇帝现在也在到处找他，民间已经有一种说法，‘得金蝉先生者得天下’。我告诉暾月，如果三个月后，我没有到品州找她，就让她杀了郭仪。郭仪死在水陆机枢品州，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说呢？还有啊，侍宸大人啊，你难道忘了，我在琴师阁的时候，就不是你的手下，更别说我已经被琴师阁赶了出来，你没资格，也没道义，来教训我。”

　　红柳哼了一声，道：“阁主当年说过，你要是再不知悔改，到处惹是生非，便不要再回琴师阁，你这是当了真了？”

　　这时候，大钟又敲响了，一声一声，连绵，直到整整六十六下。

　　“侍宸大人，太后过世了。”

　　红柳：“可惜了，没见到宁冉长公主的亲女儿。”

　　“也是我的错。”

　　红柳看着云无调，说：“你可知道，董琵琶还上报了一件事。”

　　“哈，这个董琵琶，怎么那么多话啊。”云无调骂。

　　红柳：“你想必知道，那孩子，跟高昌的道门，有点干系。”

　　琴师阁，是大魏道门正宗，高昌，也有道门。

　　只不过高昌的道门，有些复杂，历史悠久的高昌道门分大圣派和小圣派，大圣派在二十多年前霍乱过大魏江湖，前面提到过的兰台山庄的现任家主沈知行，他身上久治不愈的旧伤，就来自大圣派一位著名的铁头僧神乎其神的一掌。

　　而小圣派，一直神神秘秘，大魏武林中人对其所知甚少。

　　“你想问那孩子来自大圣派还是小圣派？”

　　红柳不说话。

　　“告诉你们干嘛。”

　　看着面前嗤之以鼻的少女，红柳丝毫不意外她的回答，又开口道：“你跟太后做的，是什么交易？”

　　“我是侠义之心作祟，自告奋勇把那孩子带回来的！”

　　红柳平静地看着云无调：“你向来慷慨，但太后不是市井穷苦人，犯不着你上赶着去。”

　　云无调点头：“不错，我是做了个交易。交易就是，太后会告诉我林康的下落。”

　　“林康？就是那个把你从杂技班子里接出来，送上西王岭的那个人？”

　　“是。”

　　云无调在杂技班里长大，还记得那年她八岁，一身沧桑落拓气的林康把她带出了杂技班子，告诉她他是她父亲的朋友，然后把她送上了西王岭，让她去找琴师阁阁主陆之鄢。

　　“云无调，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世，最清楚的人，应该是阁主。”

　　云无调心里的弦被拨乱了。

　　“你以为阁主会告诉我吗？”

　　红柳道：“不打算回去向阁主认罪吗？”

　　云无调心里觉得好笑又好苦：“我有何罪？当年我被诬陷在剑上淬毒，有谋杀兰台山庄沈浅的嫌疑，阁主对怎么洗脱我的污名一字未提，只让我要么发誓一辈子留在琴师阁，此生不出西王岭，不许再外出惹祸，要么，就永远离开。你觉得，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阁主这样对我千防万防，真相不相告，只打算把我像个罪人一样一辈子关在牢里？”

　　云无调眼底通红，红柳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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