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调琴师

作者:苏门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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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京城生死劫


      高门绣户列如灶,
      车马诗酒瓮中烹。
      ——《孟京》

      *

      以前,孟京最高最贵的酒楼——尊楼——有一位常客,那个客人有天喝多了酒,顺手教训了一个强抢民女的富家子。富家子被打得浑身淤青像只螃蟹,打人的客人身上,却滴血未沾。

      她又喝了更多的酒,然后在尊楼最高的那一层俯瞰孟京东城,留下了开头那句挺有名的句子。

      专爱在酒楼教训人,是那些年贴在云十三身上的一个标签。所谓云十三,也不是她的真名,只不过她自己说过姓云,又自称是大魏道门正宗琴师阁的十三弟子,所以都叫她,“云十三”。

      江湖上绝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有说这人喜欢救风尘、为弱女子鸣不平,是个爱沾花的男人;也有人说,这人跟一位鼎鼎有名的男剑客不清不楚,定是位翩翩佳人。

      直到三年之前的一次比武过后,云十三销声匿迹,踪迹难寻。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名声就坏掉了。

      几人知?那曾经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确确实实是一张清丽无尘的少女面庞。

      *

      “车马诗酒瓮中烹。呵呵,当年云十三,就在这儿,兄台方才站的地方,喊出了这一句。之后又说什么,‘看起来华丽无比,实则这偌大的孟京城,只不过是个酒瓮罢了。酒里面还烹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大家都在,什么人都不必惧。你我都不过只是瓮中之物。’”

      说话的人正喝得满脸通红,看上去似乎对云十三的历史颇为了解似的,但是云无调本人,对他真的没任何印象。

      那人对面的酒伴感慨:“什么瓮中之物,老兄我,只愿意做一个杯中之物!来,喝!”

      酒杯相撞声让邻座正啃酱鸭腿啃得不亦乐乎的云无调听得好生烦躁。

      尊楼的酱鸭腿,她一向很爱,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都不着急先做正事,先要回味一下最爱的美食。

      “小二!”云无调吼了一声,但嘴和手还是没停。

      她其实在路上风尘仆仆了好几个月,饿得已经前胸贴肚皮了。

      小二急匆匆跑过来,讶异地瞅着这个好没吃相的小姑娘。

      “兄弟,来来来。”云无调一边吃一边招手。

      也许是她的笑容有点吓人,小二一言难尽地往后退了几步。

      “姑娘,有什么吩咐的?”

      “你们尊楼酱鸭腿,肥而不腻,酱汁浓郁,皮酥里嫩,是妙绝。不过,我有个问题。”

      小二一边点头一边说:“您讲!”

      “这酱鸭腿,以前,是七十文一只,现在,改成八十文了,却比你的脸都小!”云无调把手里吃得只剩一点肉渣的鸭腿比到店小二的面前,语气很不满。

      店小二不卑不亢:“姑娘说笑了,我瞧着,这鸭腿虽比我的脸小,但比你的脸,大多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脸小!

      “嗯,答得不错,再烫一壶酒来!”

      旁边喝酒的人看着云无调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三个空酒壶,啧啧称奇:“这姑娘厉害啊。尊楼新出的十里春,劲头足得很,我方才观察一会儿,这姑娘连喝三壶,脸不红气不喘,牛!”

      喝得已经有些上头的同伴道:“这有什么。方才听兄台说起云十三。那个云十三啊,虽说是雌雄难辨,但很多人都说她是女子。这人当年酒力也很不同凡响,我跟你说啊——”

      “比兄台都能饮吗?”云无调接过小二递过来的新酒壶,痛饮一口。听这两人又在谈论自己,实在忍不住,插话问道。

      “当然,很能喝啊!唉,那个云十三啊,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当年尊楼每出新酒,就跑来尝鲜,什么桃花二两春,白水一壶鲜,喝起来不带喘的!这人还十分桀骜,不爱受管束,当年兰台山庄的小少爷为了管束她,满城地捉人,云十三喝到哪儿,那小少爷就管到哪儿。最后把云十三给气的哦!”

      “兰台山庄的小少爷,这是什么故事?”

      “你不知道啊!兰台山庄第一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穿云剑沈天来,第二代就是现任的家主——沈天来的儿子沈知行。不过这个人身体不好,武功上的造诣并不及父亲。现在兰台山庄实际上的当家人应该要算是沈知行的儿子,也就是我说的那个兰台山庄的小少爷,沈芳洲。小少爷当年四处游历到过孟京,对云十三可说是一见钟情,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啦。”

      “害,不过云十三最后是怎么销声匿迹的,兄台可知道?”

      “这个自然。我有朋友当年干过水陆镖局,多少也了解一些江湖故事。云十三啊,当年在比武的时候差点杀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是个大人物。”

      “谁啊?兄台快讲,我还真不大了解这桩旧事。”

      “唉,谁不说造化弄人呢。当年云十三走到哪儿,沈芳洲就跟到哪儿,我还听说,琴师阁和兰台山庄已经和过两人的八字,订下了婚约呢,只是后来,云十三和兰台山庄的沈浅比武,出了昏招,在自己的剑上淬了毒,那沈浅差点就一命呜呼了,后来嘛,伤了一条左臂,成了一个残废。说起来,兰台山庄现任家主这一辈都有毒,沈知行是个病秧子,他老婆是个不能行走的。后来,沈知行的妹妹沈浅,也因为云十三,废了一条胳膊。”

      “真是惨啊,不过,云十三当真是干出这种事情的人吗?”

      “那是当然,兄台可以随意去打听那些江湖人,大家谁不知道。沈浅和云十三的比武,围观之众不少,都是有人证的!只不过啊,人人皆怒,却少有人去明目张胆的骂。”

      “这又是为何?”

      “你不知道啊!琴师阁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魏道门的正宗,道门是什么,天子之器!”

      云无调的酒杯砰得一声落在桌子上,脸上没任何表情。

      旁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谁敢去闹琴师阁啊?琴师阁阁主陆之鄢,那可是皇上钦赐国姓为陆,被内廷奉为国师的人物。谁敢去斗琴师阁?”

      “呵呵。”云无调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

      “小二,结账!”

      从临时跑路的郭仪那里顺来的银锭,被大气地摆在桌子上。

      云无调走出尊楼,没有人在意。

      *

      其实刚刚那个人口中的话,也不是当时事情的全貌。

      就比如沈芳洲和她,确实是一点事情都没有。虽然那时候兰台山庄跟琴师阁书信往来时,真的提过两个孩子相交甚好,可以结为夫妇,但阁主那时候没有松过口。

      沈芳洲是为数不多的对她很了解的人之一,云无调脑子正常的时候也想过,如果不是后来她差点杀了沈浅,她和沈芳洲是不是真的就成了一对。

      但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全天下人都觉得云十三故意往剑上淬毒,比武之中的这种行为值得正道唾弃,是事实。

      沈芳洲,好像也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私交,就对她多信上几分。自从沈浅重伤之后,云无调就再也没有见过沈芳洲了。

      云无调走在东城街巷上,心里面还是酸酸的,在想:“多么真情实感的友谊,最终竟然比不上一个素昧平生的金蝉老头。”

      *

      在一家门庭稀落的茶馆面前,云无调停下了脚步。

      并没有什么异常。

      很好。

      “掌柜。”

      一进门,云无调的眼睛就被掌柜头顶巨幅书法吸引了。写的是“大隐”两个字。

      大隐隐于市,符合这种人的个性。

      “小姐近来安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茶馆掌柜,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一直喜欢叫她小姐。

      “好得很。”

      “那,事情是很顺利咯?”

      云无调想到那个一开始拧巴的很不服管教的小孩,笑了笑:“挺顺利的。”

      “小姐别误会。当时交给你的任务是绝密,我现在也不知道,老夫人派给小姐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云无调心念一动:“那不如,我告诉你?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小姐说笑了,”掌柜低头,笑得看似很纯良,“老夫人交代的事情,肯定是很要紧的,一般人怎么能听呢。”

      “呵呵,老夫人最近怎么样?”

      “你说身体吗,身体还好。”

      云无调叹道:“身体好就行啊。走吧,今天下午,我要见到老夫人,内廷宵禁之前,我要出宫城。”

      这里说的老夫人,就是当朝太后。

      掌柜放下手头的茶壶,微微颔首:“待我稍作安排。”

      云无调不露声色地盯着掌柜的脸,心里暗道:“不管怎么样,幸好提前做好了准备。”

      *

      来的嬷嬷是个三白眼,瞪着云无调的时候瞧着凶悍无比。

      云无调换上一身莲粉宫装,作宫女打扮。

      “敢问嬷嬷,太后身体可还康健?咳疾,近日好些了吗?”云无调故意点出了太后的咳疾。

      老嬷嬷神情傲慢地看了一眼掌柜,又看了一眼云无调:“太后咳疾是老毛病了,但是这些时日太医调理得当,并不那么严重。”

      云无调心里略有底了:“嗯,不知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怎么没有来,来的却是您呢?”

      老嬷嬷道:“姑娘不知道吗,李嬷嬷时时刻刻伴在太后身边,多少事情需要贴身伺候着,哪有时间来接姑娘呢?”

      “也是。”云无调若有所思。

      “姑娘快起身吧,再晚,在宫内待的时间就少了。”

      “没事,我要说的事情不多,最主要的,还是要见太后娘娘一面。”

      老嬷嬷打量着云无调:“见,是一定会让你见到的。姑娘随老身前去吧。掌柜,有劳了。”

      掌柜颔首,目送老嬷嬷和云无调离开。

      *

      嬷嬷身上有金字腰牌,宫城、内廷,一路畅通无阻。

      最是王城深如海。当时云十三人人喊打,似乎偌大的孟京没有一个地方能留给她歇脚。

      众人都以为她要么是被琴师阁或者兰台山庄秘密处死了,要么就是自己跑得远远的,下江南,或者出海了,都有可能。

      没想到,说来也是机缘,那时候孟京黑市买卖查得还没那么严,云无调弄到了一个假身份,扮作良家出身的宫女“小云”,躲进了内廷。在太后身边,做了一年的奉茶宫女。

      “姑娘,太后娘娘对你可是寄予厚望,这件事情,相信只有你能办成。”

      “哦?是吗。等等,我觉得,嬷嬷您,走的路不对啊。”

      嬷嬷眉头都不皱,还是直直往前走。

      她说:“姑娘,我们这是在往太后寝宫走,你想必是离宫太久,记忆不大清楚了吧。”

      “呵呵,嬷嬷。当年我也不止一次从宫门走到太后寝宫,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确实是大家都走、人人都知道的一条路。但是,您或许不知道,从这里到太后寝宫,我们走的并不是最近的一条路。绕过内河又过颐和宫,比这近多了。这还是太后身边的李嬷嬷告诉我的。”

      那个嬷嬷仍旧没有停下步伐,云无调跟在后面,低头看她的脚步。

      稳健有力,是个练家子。

      “嬷嬷我是个新人,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云无调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红砖绿瓦,路上无人,小花园静悄悄。

      云无调缓缓开口道:“嬷嬷说笑了,你觉得,太后会让你一个新人,来接鄙人这样重要的角色吗?”

      实在不是她自夸自大,云无调不是什么大角色,但是她接的任务,是大魏的太后娘娘毕生之牵念。

      “那要看姑娘,接的,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任务了。”

      嬷嬷转过身,那双凌厉骇人的三白眼又让云无调不忍直视。

      “嬷嬷不知道吗?”

      “太后能告诉我吗?”

      “嬷嬷自然不知道,”云无调摆开腿,伸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因为嬷嬷,根本就不是太后身边的人!”

      匕首破空而来,但云无调早有准备,一侧身子,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利刃。

      “太后娘娘虽然有咳疾,但十分不喜欢自己的咳嗽声,所以每次都跟身边的人说,不要老提‘咳嗽’、‘咳疾’这样的字眼,老人家不愿听。可见,您老连太后身边的新人都不是!”

      “主子要见你,你敢抗命?”

      云无调一边闪避,一边暗想这皇宫里居然还有这么身手泼辣的老太婆。

      在琴师阁里,云无调学的是内功心法,讲究平心静气,敌不动我不动,出来一个人闯江湖,她喜欢用剑,后来剑没了,她就用自己的内功心法自创了一套拳法,以前在太后宫中的时候打来玩,一不小心被太后老人家看见了,连声称赞,还给赐了一个名字叫“冲静拳”。取的是冲静平和,恬然自适的意思。但是像云无调这样的内功高手,什么冲静的拳法,都是带着无穷的杀气的。更别说,这次走高昌,在蛮人窝子里偷出了一个小暾月,拼的也是厮杀的功夫。

      这冲静拳,拳意绵长,招招挥向老嬷嬷的胸口、面部、重要穴位。

      老嬷嬷虽然手里拿着一柄匕首,但是在几招之后,就被云无调找出了无数破绽,很快便不敌。

      最后,云无调带着人倒在小花园的树丛之间,拿着老嬷嬷的匕首抵着她脖颈动脉:“老嬷嬷,不知道,你奉的,是哪位主上的命令啊?”

      嬷嬷三白眼翻得十分难看:“就不……”

      “就不让我这个小贱婢知道?”云无调呵呵一笑。

      手下一用力,匕首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漫出。

      “你敢!”

      “唉,我倒是很意外。你那位主子,竟然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找我,都不多派些人吗?”

      嬷嬷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这白眼,翻得实在太难看了。”云无调摇摇头。

      “要说这翻白眼啊,还是我那小姑娘翻得极为可爱。你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叫暾月。”

      “暾、月?”嬷嬷的脸,青紫得难看。

      云无调的声音还是很轻快愉悦,但是手里的匕首已经划开了那嬷嬷的血管。

      根本没让她有机会喊出来,就死了。

      “抱歉了。不过,我挺讨厌别人骗我,尤其是我跟太后的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为主效命那么简单。太后还许我承诺,那承诺事关我人生大事,容不得你们半点含糊。”云无调喃喃自语,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杀一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想,幸好暾月不在身边,那个孩子之前受过惊吓,一看见杀人,就狂躁发疯。

      抽身出来,她还是那个一身干净素淡的少女。

      云无调明白,不会有别的什么人,对太后的秘密有那么深沉的兴趣。那个人,一定就是当今的圣上,那个人人都知其昏聩但少有人敢说的皇帝。

      皇帝不是太后亲儿,当年登基之时,太后是反对党之一。多年表面上恭敬孝顺,但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后,便好似一夜之间被抽空了势力,母族纷纷罢黜被贬,从这一点上来看,皇帝还不算得上是昏聩无能。

      被架空的太后,临到暮年,最终的心愿,不过是找个人,帮忙带回自己三十多年前和亲高昌的女儿生下的孩子。高昌十三年前政变,王位易主,和亲的公主病死,留下一个一岁的孩子,太后越老越是牵念这个孩子。不巧,云无调(小云)出现了,成为了这个帮忙的人。

      太后许她的承诺,是给她一个人的下落。

      这个人,与云无调的身世关系匪浅。

      *

      大钟敲响的时候,云无调一愣。

      时令刚刚入秋,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

      云无调发愣地站着,当钟敲到十五声的时候,就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奔了出去。

      宫城仿佛一下子都黯淡下来,钟声在第二十声停了。

      皇城惯例,大钟二十下,女主病危。

      皇后年轻,不会是皇后,况且钟响的地方,在太后寝宫方向。

      太后虽然老了,但是精神矍铄,虽然有咳疾,但是不至于一年零八个月时间恶化到如此地步。

      皇上既然已经知道太后对云无调有命令,还费心买通那茶馆掌柜,等着她上钩,那很有可能,便已经准备好对太后出手了。

      “这手出得不亏。”云无调面上凝重,但是不想细想。

      “千万等我。”

      云无调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些泗涌而出的宫女、太监、娘娘们会不会注意到她,她只想着快点跑,快点跑,一定要见到太后。

      喉咙里漫开酸涩。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暾月的时候,那孩子对她说:“母亲为我取名的时候,想起自己母亲的仁慈宽爱,想给我取一个最好的名字。她想那名字里有天上最好的东西,太阳和月亮。所以我叫暾月。”

      宁冉长公主嫁入高昌,去国怀乡,思恋亲人,许多年只得了暾月这一个孩子,该是很爱很爱吧。

      只可惜,暾月才只一岁,高昌政变,王位易主,宁冉长公主和她的夫君,都死了。暾月成了新王名下的小奴隶,大魏为了跟高昌表面的安睦祥和,哪有人,想得起来远在高昌受苦受难的长公主女儿。

      也就孩子的外祖母了。

      “暾月她外祖母,你撑住啊。”云无调咬着牙。

      *

      红墙之间,一个少女在夺命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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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哀家不如你心狠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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