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白鹿吟

　　拾壹

　　正是日挂当头的时候，西湖边的林子里回荡着嘈杂的知了叫声，倒是趁得这处地方分外安静。偶尔游人经过，免不了赞叹一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对这般宁静心生喜爱。
　　宁静吗？其实不然，腥风血雨都被白鹿锁在结界里，凡人自然是看不到的，当然，这个凡人可不包括前来学习降妖之术的唐青枫。
　　结界中已经是一片狼藉，原本平整的土地被破土而出的树根翻得一塌糊涂。唐青枫一袭蓝衣穿梭在四处挥动的树根之间，干净的衣袂硬是没有沾上半点泥土，他形如鬼魅来去如风，如果能够看清他的脚步，就会发现他跃起时足尖居然是腾空的。
　　与唐青枫周旋许久的树妖显然是有点不耐烦了，粗壮的树干直接长出人一般的青面獠牙，一张嘴里都是锋利的木质牙齿，沾着沙土的树根条条暴起，从四面八方疾速刺来。
　　唐青枫身陷包围圈也丝毫不见慌乱，他足尖又是一阵腾空，蓝色身形在半空中停滞，手中红叶扇往面前一扇就卷起一阵尖锐的狂风，迎面而来的树根尽数被砍成几寸长的小段。他就在那些落下的树根碎屑之中突围而出，又是半空一个转身，手中红叶当空一划，月形的金色流光从扇骨末端迸射而出，砍断树根后仍然势头不减，凶猛地往树妖真身而去。树妖哪里还有功夫躲避？金色流光眨眼间就杀到跟前，惨叫之下树妖灰飞烟灭。
　　唐青枫这才几个腾挪落在一旁的竹枝上，他红叶一收笑眯眯的看着那个立在枝头静静观摩的少女身上，问道：“鹿儿以为如何？”
　　“师兄这也狼狈了些。”白鹿啧啧两声，扬手拂去唐青枫衣摆肩头的木头渣子黑泥土，一边抚平他的衣襟一边说：“现在师兄已经可以对付那些上门找茬的妖物了，学得真是快啊。”
　　这根本就是废话，他堂堂应龙转世，这些术法本来就是他教给白鹿的。如今白鹿教他，倒不如说是在帮他温习，重新拾起应龙灵魂深处潜藏的那股强大力量。
　　“这么说，你也要回岐山了？”唐青枫红叶一展，却掩不住话语间那股晦涩不舍。白鹿扭头看着他，低下头道：“明天再走吧，还不算太急。还要准备些东西呢。”
　　说着他们就跳下枝头走出结界，并肩往落脚的客栈走去。到了客栈，白鹿先是弄了个杯子，随即横起玉箫，箫尾狠狠往手心一划，鲜红的血液潺潺流出。唐青枫当即就吓了一跳，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伸手去阻：“你这是干什么？平日里不是最怕疼了吗？”
　　白鹿确实是怕疼的，现在一张脸都白了，但她还是摇摇头道：“师兄莫要忧心。我用仙血给你写镇妖符，那些妖物就不敢过来。况且上次狼妖进犯水龙吟分舵险些伤及无辜，你过些日子是要回水龙吟的，我还是弄多一点符咒，免得那些妖孽伤你麾下侠士。”
　　“那也不用这么多啊，够了够了。”唐青枫说着就把白鹿的手拉了下来，撕下一片蜀锦衣袍压着，转过身就去寻伤药。白鹿知道他忧心，也就由他去了，兀自拿起符纸毛笔写咒，完了还拿过红叶泡在自己的血里，鲜红鹿血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拧成细细的几股，渗入扇面红色枫叶之中。
　　唐青枫看着扇面上愈发夺目的红叶，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拾贰

　　知道白鹿要走还是前几天的事情，那天夜里乌云压顶，万钧雷霆滚过夜空就浩浩荡荡倾盆大雨。唐青枫正要更衣就寝，忽然窗外闪进来一个瑟瑟发抖的白色团子，没头没脑的就往他怀里撞。
　　“鹿儿？怎么了？”怀里白鹿吓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唐青枫也顾不得自己只穿着白色中衣，伸手抱了白鹿就坐在床沿轻声问她。白鹿缩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外面打雷，我好怕……”
　　他心里好笑，手臂收紧把她抱好了，就空出一只手来刮她的鼻梁，微笑道：“原来就是怕打雷啊？”
　　“才不是。”白鹿又往他怀里缩进去一点，小手紧紧攥着玉箫，“雷劫打在身上好疼好疼，有师兄的龙鳞玉箫护着，还是好疼好疼。”
　　说话间唐青枫已经把白鹿塞进被窝里，她还没来得及害羞，唐青枫就吹熄了蜡烛倾身睡下，伸手把她搂了过来。温香软玉在怀，他的嗓音变得格外低沉诱人，其中还带着绵绵不绝的温柔，他问道：“你的玉箫是龙鳞？”
　　“对啊，是应龙护心的那块鳞甲。我渡劫的时候多亏有它护着呢，不然就被劈死了。”白鹿红着脸在唐青枫胸膛上蹭了蹭，满足的笑意还没攀上脸颊，她就又被窗外一声炸雷吓得赶忙把脸往被子里缩。
　　她缩在怀里的模样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知晓她几千年的孤独困苦，唐青枫又开始心疼了，拍拍她的背就安慰道：“鹿儿不怕，这次渡劫师兄陪你。”
　　“不行！”被窝里传来白鹿的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闷闷的，不过带着少有的斩钉截铁。然后白鹿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说：“师兄是人身，受不住雷劫的。鹿儿到时候回岐山，让山神爷爷给我布阵，再有龙鳞护身，不会有事的。师兄可不能冒险。”
　　唐青枫这还是头一次可惜自己不是应龙，如果他是应龙那还能陪她分担雷劫之苦，可是这一具凡人身体当真是力不从心。他思索着，懊恼地把她抱紧，在她耳边低低道：“你叫我一声师兄，我总不好什么都不做吧。鹿儿还是给师兄安置点任务，也好让我手头上有点事干。师妹放心，师兄赴汤蹈火一定做到。”
　　堂堂盟主还会嫌没事干？白鹿心里好笑，却也顺着他的话说：“哪里犯得着赴汤蹈火的，我又不是要天上星星。只是我上了岐山又要吃青草菖蒲了，等我回来，师兄再带我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这么简单的任务？小丫头也太容易满足了吧？唐青枫嘴角勾起一抹笑，说：“这倒是没什么难度，你平安归来，我请你吃个够。不过嘛，我还真不知道天上星星近看是什么模样，等鹿儿成了神，摘一颗给我看看？”
　　白鹿伏在他胸口咯咯直笑：“师兄胡说什么？我一个小小鹿仙，哪里敢去触九重天宫上星君的霉头？师兄抬举我了。”
　　“那就把你自己赔给我。”唐青枫早就有些心猿意马，这下直接把她按倒就低头亲下去。
　　现在想起那个雨夜耳鬓厮磨还觉得心头甜甜的，但是如今白鹿已经御风归了岐山渡劫。房间空空荡荡，唐青枫只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不过转念想想，又开始盼她平安渡劫早日归来。

　　拾叁

　　“师兄把这御风唤雨之术学好了，这可是应龙的看家本领！”
　　“师兄专心点！再有狐妖来投怀送抱，我才不来救你呢！”
　　“冥河水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冥界那……”
　　“唐盟主！！唐失踪！！！！！”耳边巨大的呼喊声骇得唐青枫手一抖，朱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红木案就染上一道难看的红痕。回忆被打断的唐青枫被吓出一身冷汗，还没缓过来就对上李红渠黑如锅底的脸色。
　　“白姑娘有事离去，最近你好不容易安分了不再偷跑，结果还是在办事的时候走神，盟主能不能专心一点啊？！”李红渠怒火冲冲，一副随时准备撩起袖子打架的架势，唐青枫见状赶忙连连告饶，重新拿起朱笔作勤劳好盟主状。
　　开玩笑，晚上要和上门的妖物过招，白天又要对着一大堆公文会议，白鹿归山已经半月,亦不知是否身陷险境，他时常担心，不走神才怪啊。
　　李红渠对他内心一连串的小九九浑然不知，见他总算是把心思拉了回来，就气呼呼的不再唠叨，反而从袖里摸出一个精致瓷瓶放在他案上道：“喏，这是上回那个喜好音律的香主所赠的琼浆酒。他今日要离开分舵，特地让我转交给你，算是上次那一曲的谢礼。”
　　“如此便要多谢那香主美意了。”唐青枫笑逐颜开，伸手握住那瓷瓶。瓷瓶有着雪白的胎釉，触手冰凉滑腻，现在这三伏天气，居然还能寻着这清凉的饮料，看来那香主着实是用心不少。唐青枫当即便要拔开瓶塞一饱口福，还寻思着要是味道着实不错就留下一点，等白鹿回来就也让她尝尝，喝醉也是无妨的。
　　瓷瓶刚刚抬起，李红渠就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盟主是想在处理公务之时饮酒不成？”
　　唐青枫默默汗颜，不着痕迹地躲过李红渠就道：“我是什么酒量，红渠怎会不知？这一小瓶琼浆酒还能把我给醉倒了不成？我就尝一口。”
　　说话间瓷瓶已经递至唇边，唐青枫却不急着入口，而是细细嗅闻一番。瓶中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一时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花朵，只觉得味道不错，便当着李红渠的面仰头尝了一口。
　　“盟主，饱了口福就要批公文了。”李红渠看着全副身心投入去品酒的唐青枫，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唐青枫闻言放下瓷瓶，心思却没有回到正事上去，反而一脸认真地说：“红渠确定这是酒？怎么入口一点酒味也无？”
　　李红渠也被牵走了思绪，就顺着他的话答道：“香主是这么跟我说的啊。”
　　“奇怪了。难道是被那香主诓了？”唐青枫咂咂嘴，口中还是只有那股子淡淡的花香，还有直达心底的凉意。
　　李红渠拿起那瓷瓶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也是拔开瓶塞凑上去嗅闻。
　　“嗯？红渠能闻出这是什么花香？”
　　李红渠点点头：“像是彼岸花。”

　　拾肆

　　尸胡山以南走八百里水路，可见岐山。岐山多桃李，虎妖横行出没，却没有哪只猛虎胆敢进犯白鹿仙子。
　　而今，白鹿手握玉箫跪坐桃树之下，四周芳草鲜美，衬得她一张小脸白净可爱。拄拐静立一旁的老者便是岐山山神，他的胡子垂下来都能绊到脚，然而鹤发童颜，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感。
　　“仙子的心乱了。”山神抚须道，眼里是无限的平和睿智。身旁白鹿眼见装不下去了，就只得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耳根带着羞涩的微红。
　　“白鹿仙子下凡一遭，倒是灵动不少。我用玄镜得知仙子已经寻着应龙将军转世，仙子这番归山，可是想着渡劫成神，去守将军永世安宁？”山神收了拐杖坐在她身旁循循问道。只见白鹿握紧了手中玉箫，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山神面前就直挺挺跪了下去。
　　“白鹿愿渡劫成神，守他永世平安喜乐，求山神助我。”白鹿低头跪拜，眉间鹿角花纹抵上脚下的杂草泥土。堂堂仙子行这般大礼，她没有丝毫犹豫，她心里只有那个在重重云雾之中拥她入怀的清俊男子，那个在风雨交加夜晚安慰她说不要怕的唐师兄。
　　“几千年春秋日夜，你当真这般爱他？”
　　“任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白鹿的声音带着微微哽咽，却是少有的坚定无比。山神见状敛去面上所有的温和，他看着跪倒在面前的白鹿叹了口气，随即抬手在她手肘上虚虚扶起道：“罢了。仙子，小神的确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这一帮，助的却不是仙子你。”
　　白鹿面露诧异：“山神这是何意？”
　　“天道无常，这都是劫数啊。”山神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白鹿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山神便拍拍她的手背表示自己无恙。
　　几千年了，白鹿的苦等，他作为山神全都看在眼里。渡劫成仙那回她在万般痛苦之中凄厉喊出应龙青崖的名字，他听在耳里也是心如刀绞。这么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最后却是被这天道误了姻缘，接下来这一劫，他们又怎么受得住……
　　白鹿脸上依旧带着懵懂，千年之前凤鸟告知应龙死讯，她也是这般表情。
　　山神压下心中悲恸，从素白麻衣中伸出一只枯树枝般的手，他的手掌一挥，半空中就聚拢起一团水汽，随即化作可透视人间百态的玄镜。镜中正是水龙吟分舵的书房，蓝衣男子手执朱笔久久不动，案上公文也是分毫未碰，白鹿一看就知他在走神。
　　李红渠很快就跑了进来，气急败坏地把他训了一顿，唐青枫赶忙动起朱笔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李红渠稍稍消气，就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他们二人说了几句话，唐青枫拔开瓶塞就饮，完了还咂咂嘴，和李红渠研究起瓶中物的味道来。
　　白鹿见状有些无奈，一句有好吃的不留给我还没出口，就见唐青枫身形狠狠一颤，脸色马上惨白下来。旁边李红渠也是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扶，但是唐青枫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一晃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脑中那根紧绷的琴弦啪的一声崩断，李红渠那句彼岸花像冤魂一样抓挠她的心神。白鹿有一瞬间的发怔，待她反应过来，身影已经疾速御风攀上云头。
　　“冥河水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冥界那忘川之水，只需一滴便可使凡人三魂七魄离体。”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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