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白鹿吟

　　零陆

　　唐青枫经过狐妖事件之后长了心眼，去哪里都把白鹿带着。水龙吟开会，他就在角落里支起屏风让她自己缩在屏风里玩，其实白鹿也没什么好玩的，偶尔还听他们开会，一群老头子围着唐青枫噼里啪啦的说话，听得白鹿直翻白眼。
　　后来他们敲定给长途跋涉赶来的香主手下们开个接风宴，其中有个香主最爱乐曲，但是请来乐师又是一笔开销，唐青枫一个头两个大，旁边卢北川头上却是叮咚一声亮起灯泡，凑近唐青枫就问：“盟主的师妹可是会吹箫？”
　　会场陡然安静下来，片刻后各种赞成之声不绝于耳，然后就开始让唐青枫到屏风后面去把白鹿叫出来商议。唐青枫无力扶额，已是骑虎难下，他走到屏风后一看，哪里还有白鹿的身影？
　　最后乐师一事还是迫于开销而没有定下，宴会中觥筹交错，祝酒之声不绝于耳，唐青枫坐在上座，想起半日未见的白鹿，只觉得杯中美酒索然无味。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那个喜爱音乐的香主抛开礼数四处张望，开口便问唐青枫乐师在何处。他心想要让部下失望，正张口欲言，忽然听闻窗外箫声如神龙高啸，破空而来，一瞬间醉意全无，宴会上全都安静下来。
　　箫声继续，回荡在水龙吟夜空中的乐声不绝于耳，单薄一支箫奏得大气磅礴，乐声中挟带着几千年的风霜雨露。唐青枫一听，眼前就展开一幅画面来，岐山高耸，有白鹿呦呦鸣叫，应龙背生双翅腾空而起，威武不凡。
　　箫声一绝，却有绕梁三日的架势，余音袅袅荡荡让人心情起伏不已。唐青枫扭头看向窗外，白鹿一身白衣静立在檐角，手中一柄白玉箫。碧海青天夜夜心，明月高悬，周围所有的美景登时沦为陪衬，唐青枫僵立当场，心底空荡荡的就像被挖了个口子。
　　良久才反应过来的那香主双手往案上一拍，当即就站起身来连连叫好：“好一曲《天问》，好一曲《天问》啊！真真是天籁之音，妙绝众生！敢问吹箫者谓谁？可否前来一见？”
　　没有回答，檐角白鹿只是看着唐青枫，然后咬住嘴唇扭头就走。唐青枫亦是起身欲追，不料被身旁李红渠按住，他心急之下居然无法挣脱。李红渠手中使力，却也不忘笑着与那香主说：“那是盟主师妹，受盟主所托前来献曲。她有事在身，奏完便要走了，香主莫怪。”
　　白鹿已然不见踪影，唐青枫颓然坐下，恨恨地咬牙。
　　如坐针毡般熬过这场宴会，唐青枫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部丢给李红渠，头也不回的就翻窗而出。他运着轻功却找不到她，干脆踏着水龙吟分舵内交错的檐角一处一处地找，最后未见其人，却听着了歌声。
　　“河海应龙，何画何历？鮌何所营？禹河所存？”
　　“河海应龙，何画何历？鮌何所营？禹河所存？”
　　白鹿蜷缩在唐青枫殴打妖怪的那棵树下，唱来唱去都是这一句，唱来唱去都是应龙的名字。唐青枫心中油煎一般难受，脚尖腾挪落地，快步走到白鹿面前。她整个人在树底下缩成一团，手里握着玉箫，似乎在等他过来。
　　“师兄想知道吗？”白鹿问道，未等他接话，她又低下头去，“什么时候想喝酒就叫上我，我告诉你。”
　　他皱起眉头：“为何一定要喝酒？”
　　“喝醉了再说出来，我也许没那么难过。”

　　零柒

　　东方泛出淡淡的鱼肚白，唐青枫坐在卧房里一夜未眠，白鹿伏在他膝头已然昏睡过去。
　　她酒量很不好，竹叶青一沾嘴唇就醉倒，不禁让唐青枫怀疑，醉倒白鹿的到底是杯中酒，还是压抑在心头的蹉跎痛苦。
　　那是怎样一场漫长绝望的等待啊。
　　最初她不过一只岐山鹿妖，日日躲避虎妖捕食，最终挣脱不过，眼看就要丧命虎口，突然应龙从天而降，挥手卷起一阵狂风暴雨，形势逆转，白鹿又逃过一劫。
　　那时小小鹿妖不谙世事，脆生生地问他：“好厉害，你是谁啊？”
　　应龙长着一张和唐青枫分毫不差的脸，白衣银甲潇洒一笑：“我叫青崖，无名小卒罢了。”
　　他这么说，她就信了，信了他是修仙的蛟，云游之时路经岐山顺便相助。后来青崖觉得白鹿挺好玩，就在岐山上留了些时日陪她，教她修道，只是不曾想这一留就是两百年，更不曾想，堂堂应龙，居然对她这鹿妖动了真心。
　　后来黄帝有召，命应龙前去参加抵抗蚩尤之战，他心里不想白鹿担心，骗她说：“人间出了些事情，我身为修仙人要前去相救，小鹿你乖乖呆在岐山修仙。这玉箫我送给你做法器，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候陪你渡劫，有我和这玉箫护着你，雷劫就不疼了。”
　　白鹿不疑有他，只是舍不得地缠着他半天，最终还是任他离开岐山。应龙走远了显出原形，回头看着变得小小的岐山想：小鹿在等我呢，等我立了战功，回来就把小鹿给娶了。
　　白鹿确实在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久好久，等了几千年，等到天上压下雷霆万钧，渡劫天雷裹挟着刺骨寒风灭顶而来。她手中玉箫陡然发出一声低沉啸声，箫身金龙光芒大盛，金龙自箫身展翅飞起护在她身上削去雷劫之苦，却未能阻挡劈下的天雷。
　　“青崖！！！青崖！！！！！！！！！！！”雷劫之苦肝胆俱裂，她痛得连连惨叫，张嘴就叫出他的名字，凄厉的喊声惊得几百里外尸胡山都是一阵颤。雷劫九天，她全部熬了下来，遍体鳞伤，剔去一身妖骨，渡劫成仙。
　　他还是没有回来。
　　后来岐山突然来了一只凤鸟，凤鸟找到白鹿对她说：“应龙死了。”白鹿眨巴眨巴眼睛：“什么应龙？”
　　“那个教你修仙，给你玉箫的人就是应龙。”凤鸟说着，白鹿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他是应龙，千年应龙。战场上不敌风伯雨师，最后无力回天只得留在南方无事可做，无事可做便时常想起白鹿，思念之苦如蛆附骨，最后决定找点事做去帮大禹治水。河道疏通人命得救，没有人记得应龙，他栖身于南蛮之地，相思致死。
　　直到武王伐纣凤鸣岐山，那凤鸟可怜她苦等才来告知。告诉她那手中玉箫是应龙的护心鳞甲，他失了防御不敌风伯雨师，黄帝大怒，对他的处境听之任之。
　　白鹿从那时便恨透了这天道无常，大哭几日之后便毅然辞别岐山山神，走入人世去找应龙的转世。一找，又是上百几千年，最后让她给找着了，那人回头，问她叫什么名字，师从何门。
　　我叫白鹿，一身法术都是你亲手所授。可是你不记得我了。

　　零捌

　　杭州街头一派繁华，歌舞升平。白鹿进了杭州夜市就像撒欢的小兽，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奇，这个碰碰那个摸摸的，唐青枫笑得无奈，却知道这几千年她忙于寻找应龙转世无暇顾及人间繁华，又觉得心疼，就由她去了。
　　白鹿最喜欢吃，最喜欢吃的东西里尤以甜食糕点为甚，还喜欢酸梅浆，唐青枫干脆把她牵进酒楼里找了安静的雅间坐下，点了一堆糕点。白鹿的眼睛都要看直了，两三下就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唐青枫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放下酒杯去捏她的脸蛋：“慢点，几千年忙着找我，连饭都没时间吃么？”
　　白鹿摇摇头，咽下嘴里糕点说：“吃的啊。”
　　“那你干嘛吃这么急，也不怕噎着。”唐青枫往她面前推了一杯酸梅浆，只听白鹿说：“我吃的都是青草菖蒲，哪有桂花糕好吃呀？”
　　唐青枫又忍不住失笑，他这小师妹当真是有趣得紧。
　　吃得稍微满足了，白鹿才分出神来左顾右盼，见着街上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把臂同游，这才哎呀一声喊出来：“今儿是七夕！”
　　唐青枫很满意，他正欲鼓起勇气表露心迹，就听白鹿说了句师兄你在这里等等我，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唐二有点懵逼，却也没法子，她习得应龙御风之术可日行千里。他一届肉体凡胎，找的着才怪了，幸好白鹿没走太久，片刻功夫就回来了。
　　“上哪儿去了？”唐青枫问道。白鹿仰头灌下一杯酸梅浆答道：“去把昨天找到的灵芝给织女姐姐送去，她和牛郎好不容易相会一次，我就快些回来了。”
　　“想不到世间真的有牛郎织女，以前还道是传说呢。”唐青枫说道，与白鹿相识之后真真是大开了眼界，之前是降妖之术，后来到各式各样妖怪，现在又是神话传说，幸得自己前世是应龙，不然还对这大千世界浑然不觉。
　　“当然不是传说了，这不是都传到人间了嘛。织女姐姐也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毕竟人间俗世，没有天规天条。”白鹿把手肘撑在桌上往楼下看，远处江边花灯闪闪。
　　唐青枫心里有点忐忑，两指一错张开红叶掩饰眼底那点紧张，看着白鹿问道：“如此，师妹可知七夕这天约人相会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和心爱之人……”
　　话未说完，白鹿一下子僵住，猛地扭头盯着唐青枫，一张脸瞬间烧得通红。

　　零玖

　　白鹿少说也是活了几千年的仙子，唐青枫还以为她会淡然很多，但是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白鹿满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的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总之是不敢看他的。
　　她的人身就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少女，凤眼黛眉，眉心鹿角花纹平添几分灵性，今儿七夕佳节，唐青枫特地让她换下平日那身素净的装扮，又挑了水红色襦裙给她换上。现在身处亭台楼阁，她双颊嫣红，女儿家娇态显露无遗，含着水雾的凤眼顾盼生辉。一股扎根在灵魂深处的爱慕眷恋忽然涌上心头，他伸手一揽，把白鹿抱了个满怀。
　　她坐在唐青枫腿上瞪大了眼睛，模样真的像一只到处乱跑的惊慌小鹿。唐青枫轻笑：“小鹿害羞了？”
　　不叫师妹，也不叫白姑娘白鹿仙子，他叫她小鹿，栖息在他灵魂深处的那个应龙在叫她小鹿。
　　白鹿猛地抬头来，眼中是满载的不可置信，澄澈的眼睛里有唐青枫的倒影，唐青枫只觉得神志一片朦胧，像极了被狐妖魅惑的那时候，但是这次他并不排斥，当即就低头吻下去。
　　白鹿吓得呼吸一窒，下意识伸手撑住他的胸膛就要推，可是掌心碰到唐青枫那带着热度的胸膛就瞬间被烧得虚软无力。在唐青枫看来，抚上他胸膛的双手就是一种默认，是鼓励和期待。所以亲吻陡然加深，唇舌交缠，他的双手紧紧搂住白鹿的腰肢，白鹿害羞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能迷迷糊糊的抱着他的脖子受住。眼见她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唐青枫就变本加厉，嗜咬她的嘴唇，还一路顺着脖颈往下而去。
　　“师兄，师兄……”白鹿羞得都要哭出来了，恢复了一丁点力气的双手推却他的胸膛。唐青枫原本也是紧张得很，见她一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的模样，又觉得好笑，于是就放过她，问道：“小鹿又害羞了？”
　　白鹿把脸埋在他胸膛里不说话，唐青枫还以为她是害羞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也就没再追问她。自顾自端起酒杯饮酒，一杯下肚，忽然听得怀里白鹿闷闷地说：“师兄不要叫我小鹿，那是应龙叫的。师兄不是应龙。”
　　唐青枫皱起眉头，话语间似有不悦：“我不是应龙？就算我不是应龙，那小鹿这名字，应龙叫得，我就叫不得了？师妹还真是偏心。”
　　情窦初开的少年想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唐青枫觉得白鹿是喜欢应龙的，她这一说才让他反应过来。唐青枫不是应龙，潇洒不羁来去自如的唐青枫不是那个为了天下苍生甘愿死于南方蛮荒之地的神明应龙，他有生老病死，而她白鹿仙子还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渡劫成神。

　　壹拾

　　一场好好的七夕相会有些不欢而散，最后难免带了些草草收场的味道。
　　晚上唐青枫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胸口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惆怅，唐青枫干脆坐起身来，结果才没坐多久，就听得门口传来白鹿细细软软的声音：“师兄？你睡了吗？”
　　唐青枫几乎是跳了下床，嘴里应着还没睡，手上也忙不迭地整理好仪态，然后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白鹿还是穿着与他同游时那件水红色襦裙，手里握着玉箫，脆生生地站在廊外的月光下。
　　“师妹有事吗？”唐青枫问。
　　“带师兄去一个地方。”白鹿说着牵住了唐青枫的手。手心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有些发愣，然后白鹿把手一挥，半空中突兀地卷起一阵旋风。她把他拉到廊边，松开他的手之后把玉箫衔在嘴里，双手撑住栏杆一翻就轻盈地落在那道旋风之上，然后就当着唐青枫的面慢慢地俯下身来。
　　炫目的白光一闪而过，立在那旋风之上的已经不是亭亭玉立的小少女，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鹿，它的头顶生着两支树枝状的硕长鹿角，鹿角末梢还长着银色树叶。都说白鹿是祥瑞之物，如今这般气度非凡，配上这个名号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鹿朝唐青枫偏偏头，示意他走上旋风坐在自己的背上。唐青枫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跨过栏杆踩上那道质感好像棉花一样的旋风，然后侧身坐在了白鹿的背上。这时白鹿微微抬起头来，把一双晶莹的鹿角递到他手边。
　　握紧鹿角，白鹿在那道旋风上蹦跳两下，唐青枫用扇子敲敲她的头示意已经抓稳，白鹿就弯起蹄子，脚下用力终身一跃！就在那一瞬间，冰凉的夜风在脸颊边呼啸而过，速度之快让手中鹿角几乎把握不住，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躲避狂风，耳边都是咆哮着的风声，衣袂鼓起飘飞的猎猎作响，还有白鹿四蹄踏在风上的沉闷声响。应龙御风之术日行千里，照他们这个速度，眨眼间都要跑到九重天上去了吧。
　　终于，耳边风声堪堪停息，唐青枫试探性的睁开眼睛，透过薄薄的云雾，他能看见载满花灯的钱塘江，还有华灯不息的杭州城，远处青山连绵不绝与墨黑的苍穹相接，星斗密布玄月当空，竟然是这般一副宏伟壮观的景象！
　　他看呆了，下意识就跳下白鹿的背。脚底传来旋风托起的触感，唐青枫回过头，白鹿已经化作人形，从后面轻轻牵住他的手。
　　“师兄，你看这人间一派繁华，正是潇洒风流时节。”白鹿手中玉箫一横，箫尾直指远处绵延的群山，“师兄是唐青枫，是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的唐师兄，不是那个为了天下苍生殉身毙命的应龙。我不让师兄叫我小鹿，因为我不希望师兄是应龙，你看应龙一条命都付给这天下，可是芸芸众生有谁曾记得他，给他纪念？”
　　唐青枫心中隐隐作痛，收紧五指握住她冰凉的手。白鹿眼中已经蒙上一层泪雾，她看着唐青枫道：“我要师兄一辈子闹失踪才好，不要管天下苍生，不要理江湖盟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应龙为神可千年不死，但是落得这般下场，师兄为人只有百年寿命，是要好好地，高高兴兴的过才是。等我回岐山渡劫成神，我就回来守着师兄，师兄死了我就等你投胎，找你下一世，下一世死了，我就等下下世，我生生世世都要陪着师兄……”
　　话音刚落，唐青枫已经张开双臂，狠狠地把她抱进怀里。
　　星河欲坠，千万年沧海桑田，在她无限延长的生命里，始终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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