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白鹿吟

　　拾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唐青容有些无法反应。白鹿却是顾不得她，广袖一挥就卷起一阵旋风把香主困住，然后马上回头把玉箫掷向床边。玉箫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箫身龙纹暴发金光，一条背生双翼的金龙从玉箫上展翅飞起，盘旋在房间上空，最终朝床边那处地方飞去。
　　在龙鳞柔和的金色光芒下，床边渐渐显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来，正是唐青枫的魂魄。
　　“鹿儿！阿姐！”他自饮下忘川水便魂魄离体，这具魂魄在身体旁边守了整整三日。今日又见有人进犯，唐青容李红渠不是对手，自己遭人觊觎又束手无策，早就急出一头冷汗。幸好白鹿及时赶到……
　　唐青容被这见所未见的景象镇着了，只有白鹿神色如常。她收了玉箫就问唐青枫道：“师兄无恙否？”
　　他松了口气，自然是点点头：“我没有大碍，鹿儿先救我阿姐和红渠。”
　　这句话总算是让唐青容回了魂，她虽然不知道白鹿是谁，但是看形势就只有白鹿能救唐青枫，于是她忍住胸口痛感说道：“不用管我，你去救他。”
　　唐青枫气急，正欲反驳，就见白鹿抬手捏住了李红渠的下巴，另一只手成爪隔空扼住唐青容的脖子。像唐青枫初次被暗算那样，她们二人口中皆是溢出一股黑气，最后尽数被白鹿吸入口中。事毕之后放下唐青容和李红渠，白鹿又马不停蹄地走到床边，抚上唐青枫冰凉的脸颊就要俯下身去。
　　“鹿儿不要！”唐青枫一时大惊，上前一步就要抓她的手，但是游离的灵魂状态让他的手径直穿过了白鹿的身体。他只能攥紧拳头站在床边厉声问道：“鹿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忘川之水到底是何物你比我清楚，你即将渡劫却来吸我体内忘川水，白鹿，你不要命了？！”
　　“我还能撑住些许时日，但是你不行。鹿儿你看看窗外，雷劫快要来了，你之前与我说不想雷劫伤及无辜，要到无人的岐山去渡劫。水龙吟分舵上百号人，你怎能在此渡劫？回岐山也好寻一处无人之地也好，现在出发兴许还来得及。鹿儿听话，现在就走，马上走！”
　　白鹿早就止住身形，听他说完之后便僵硬地回过头来，借着室内烛火，唐青枫看到她眼里满是泪。
　　“师兄。”她哽咽叫道，“魂魄离体太久，这副身体会死的……”
　　你说你在岐山等我几千年，下凡间又找我几千年，不等也等了不找也找了，也不在乎师兄这几十年。你说应龙为了天下苍生身死却无人纪念他，难到现在你为我而死就会万古垂青了吗？替我吸去忘川水你势必凶多吉少，届时鹿儿身死，我独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人可投胎转世，你来世便可以去找我。但若你身死，我们就都逃不过一碗孟婆汤，到那时……难道要我们相忘于江湖不成？！”
　　唐青枫声音已经带上痛苦的哽咽，白鹿脸上早就落下许多眼泪，她坐在床边哭得发抖。窗外夜空中已经开始聚起乌云，电光微微闪过。
　　“师兄，应龙一生活得太累，而人类寿命不过几十年。”白鹿强忍住破碎的哭腔，终是回过头去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具冰凉身体，缓缓俯下身去，最后道：“鹿儿怕是不能再去寻师兄下世了，愿师兄今生今世……平安喜乐才好。”
　　双唇紧贴，一如以往他们无数次的温存。唐青枫的魂魄瞬间爆开，化作漫天飞舞的光子，汇聚成流注入他的眉心。
　　这时，房间里的温度疾速下降，这是九泉之下的寒气。地上墙上结出雪白一层冰花，尽数凝成彼岸花模样，满屋怒放。
　　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拾柒

　　一声炸雷响起，唐青枫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他撑起身子，扭头就看见放在枕边的玉箫。
　　应龙护心鳞甲所化的玉箫可稳他心神魂魄，可是白鹿呢？他的鹿儿在哪里？他的鹿儿没了玉箫，雷劫时万般疼痛要如何是好？
　　他起身握了那玉箫，绕过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并无大碍的唐青容李红渠，翻过窗棂就御风往雷霆压顶之处而去。
　　苍穹之下，乌云之中，白鹿野狼在半空缠斗不休。那狼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盗来忘川水，又趁白鹿救他分神之时食了黄泉寒气，再揉碎内丹爆出妖力，现下力量倍增。白鹿没了玉箫，只得化作原身，一双晶莹鹿角锋利无匹，他们一时不分上下。但时间久了，身为仙人的白鹿优势渐显，她故意把狼妖引往天雷闪过之处，又身怀应龙御风之术，险险占了上风。唐青枫来时正好看到她四蹄发力，伸直额上鹿角狠狠往前一撞，晶莹鹿角把那野狼开膛逼至天雷过处，那野狼登时就魂飞魄散了。
　　“鹿儿！”他站在空中借风疾呼，为他所用的疾风把呼喊声送到白鹿耳边。她化了人形扭头看来，满目惊恐。
　　“师兄不要过来！”她振臂一呼，天上云雾旋风携卷而来，在唐青枫面前化作一道坚硬的冰墙。他透过那道冰，看到白鹿眉间银色印纹明明灭灭。她吸尽忘川水，还要撑着魂魄离体的痛苦恍惚与狼妖缠斗，撑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现在大难当头，她想到的还是他。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应龙，不是在岐山陪她几百年之久的青崖。他生性跳脱，有时候连白鹿都寻不着他。他心基不稳被狐妖所惑，是白鹿救他，白鹿护他。他不会降妖之术，是白鹿临近渡劫依然教他御风。白鹿白鹿，他的眼里，都是白鹿。
　　鹿儿鹿儿，唐青枫到底何德何能。蹉跎你成百上千年，你哪里来的一片痴心，哪里来的满目赤诚，去守护，去等待，去为他奔波劳累为他身陷险境为他万死不悔？
　　何等痴儿啊。
　　她全副神力都放在唐青枫身上，现在小手一挥，他手中玉箫狠狠一震就再次飞出金色应龙把他护在双翼之间。唐青枫目呲欲裂，只见天上电闪雷鸣，万钧雷霆灭顶而来！
　　“鹿儿！！”

　　电光刺目，巨响瞬间掩盖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雷火压顶，她瘦小的身体顷刻间，灰飞烟灭。
　　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唐青枫手中玉箫狠狠一划，冰墙支离破碎。他穿梭其中，挟带一身浮光碎玉飞身而来，双臂在空中绝望地一揽，空空荡荡。
　　满怀黑色的灰烬，满怀断肠的悲怆。那灰烬就是他的鹿儿，他那馋嘴可爱的小师妹鹿儿，在雷火灼烧之下，终于化作灰烬。
　　她经历了多少沧桑难过，唐青枫不知道。她在苦等中有多么绝望，唐青枫也不知道。只是此刻他怀中灰烬在风中散尽，从他指尖衣角逃逸，他头一次这般万念俱灰。从现在开始，到他黄土白骨，这世间再无白鹿。
　　他抬起头来，天上雷云正在渐渐散去，仿佛对杀戮浑然不觉。
　　除了唐青枫，不会有人记得鹿儿。
　　除了唐青枫，不会有人想起鹿儿。
　　他的鹿儿死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鹿儿鹿儿，他的鹿儿。
　　天上人间，再不相见。

　　【BE】任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

　　江南铸神谷，凄风苦雨，乌云压顶。云层间凝聚万钧雷霆，像极了她死去时万劫不复的天雷。
　　“我若是你，定然不会贸然闯入这里。”
　　看见冒冒失失钻进来的女子，唐青枫免不了想起他第一次被狼妖所害，白鹿威风凛凛地撞开窗户进来。来人也不过二八年华，只比她大一点儿，他便起了怜惜之心……不对，她身为仙人白鹿，早就活了几千年，论辈分就是喊一声姑奶奶，她也是受得起的，他怎么糊涂了，总是把她当成小师妹来看。
　　前往相助的女侠习得蛇行狸翻法，身形一闪就隐入黑夜之中。唐青枫也是脚下御风，腾空而起，蓝色身影径直在雨中穿过。雨水落在他的头发衣襟上，却像落在荷叶上一般顺畅地流淌而下。暴雨倾盆，他依旧风度翩翩，连发丝都未曾乱过。
　　那女子在正面冲锋陷阵，唐青枫就借着矫若游龙的身法趁机救出齐落竹。齐落竹眼见好友过来自然是松了口气，当即也不再害怕，反而问他：“好俊的身法，以往竟不见你用过，这是何处学来的？”
　　唐青枫英气逼人的侧脸现在就像结了一层霜雪，他冷声道：“师妹教的。”
　　“师妹？”齐落竹一愣，“哪里来的师妹？”
　　“师妹出身岐山，现下已经亡故。”唐青枫扔下那堆被削断的绳子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齐落竹心里奇怪，但是听闻那师妹已经去世，唐青枫又是一副不愿再提及的样子，他当即就闭了嘴。
　　谁没有一点无法触及的伤口呢？唐青枫的伤口，就叫白鹿。
　　一路过关斩将，唐青枫又在敌方手下救了那女子一命。她得知唐青枫的真实身份之后吓了一跳，连连把他的名字喊了好几遍。最后居然还红着脸唤了声师兄。
　　“师兄师兄，我想吃桂花糕。”
　　“师兄师兄……”
　　她的声音和白鹿的混在一起，唐青枫狠狠地攥住袖中玉箫，冰凉的触感让他神志无比的清明。只是抬起头来，空气中是白鹿的味道，风吹过是白鹿的声音，阳光下是白鹿的笑脸，白鹿白鹿，全都是白鹿。
　　“男女有别，你我并非同门，少侠这个称呼却是不妥。”红叶一挥，那女子绞着他衣袖的手指就被拨了下来。
　　这世间，他的师妹只有白鹿一人。

　　水龙吟盟主唐青枫，身怀绝技，可御风唤雨，习得除妖之术，收尽八荒妖魔。收妖之时手段狠辣，尤以狐妖为甚，有狐问曰：何以至此？答曰：吾妻不喜狐妖之臭耶。
　　后上岐山，面见山神，山神示之玄镜，镜中女子跪曰：任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唐青枫大恸，缓归居处红叶小筑，寻病终。死前坐起，持玉箫奏《天问》，仰天问曰：吾妻，孤否？黄泉冷否？念我否？莫怕莫怕，师兄随后即到。
　　黄泉路在面前展开，唐青枫轻轻笑了。
　　从今往后，执一碗孟婆汤，代一杯合卺酒。
　　从今往后，上至天宫九重，下至炼狱数载，你我二人，永不分离。
　　鹿儿不怕，我这就回家。

　　【HE】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醒来时日上三竿，唐青枫觉得窗外阳光刺目，便伸手去挡，迷糊之间居然没发觉手里还握着玉箫。那玉箫咕噜一下从指间滑落，唐青枫打了个激灵赶忙去够，玉箫是够到了，但他仪表堂堂一个男儿，生生从床榻上滚了下来，好不狼狈。
　　想起白鹿一溜儿撞进自己怀里时也是这么狼狈的一个状态，唐青枫笑了笑，把玉箫在床头妥帖放好，这才起身更衣洗漱。
　　用过早饭，他拿上玉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然后端坐桌旁倒了一杯清茶。茶水芬芳馥郁映着旁边晶莹剔透的玉箫，颇有些风雅意味。他不喝茶，也不吹箫，就这么坐着，眼睛微微合上似乎是在养神，良久之后屋外吹起一阵微风，唐青枫这才睁开眼睛。
　　窗外有一抹粉色翩翩而来，唐青枫抬手，那片粉色就被清风吹入屋内，落在清茶之上，正是一瓣桃花。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细细想来，现下三伏天气，哪里还有桃花？
　　花瓣漂浮在清茶之上，唐青枫站起身来朝它弯腰一礼道：“多谢山神传信，唐某收到了。”
　　是了，除了有山神管辖的岐山，哪里还有漫天桃花？只是把一瓣载了音容的花不远万里送来水龙吟，确实是有些难为岐山之神。
　　茶杯上方突然冒出一层雾气，正是一个白衣白发的老人，他的胡子垂在地上几乎能够绊倒自己。那老人抚须一笑道：“果真是应龙将军，投胎转世也是不改当年风度。”
　　“前辈谬赞了，唐某已不是昨日应龙。”唐青枫应着声推却，伸手又倒一杯清茶放在唇边饮了一口，便开门见山的道：“前辈可查清楚了？”
　　“不负公子所托。”山神点头，从善如流的不再喊他将军，“仙子两次雷劫，皆是天帝所为，不过为了斩草除根。狼妖魂魄下黄泉盗来忘川水，却是妖王支使。两件事情恰好撞在一起，便苦了白鹿仙子。”
　　白鹿渡劫时凄厉的惨叫忽然回荡在耳边，天道无常，滚滚天雷夺他恋人性命，于高坐九重天宫的神来说不过抹去一道可能造成的威胁。说白了，他们就是怕白鹿寻了应龙转世来找他们麻烦，败坏天帝名声，可是白鹿这几千年来何曾有过一句怨言？
　　“可有转寰的余地？”唐青枫问道，那山神摇头道：“天命难违，司命星君一笔命格可不是常人可能跨越。前路不好走，天宫险恶，公子可要小心应对。”
　　唐青枫点头称是，正欲问点白鹿在岐山修仙的事情，突然敲门声大作，门外部下喊着盟主盟主。岐山山神见状朝他作了一揖便隐去身形，唐青枫一肚子问题憋得难受，开门时面色并不好。
　　“盟主，江南齐谷主来急信，齐落梅姑娘被掳去了，谷主求盟主去救。”部下气喘吁吁，忙不迭地把信奉上。听闻好友有难，他也顾不上其他，当即看了急信就命部下备马。他趁部下不在，回头朝茶杯再行一礼便步履匆匆离去。
　　书房中空无一人，桌上茶杯却是冒出一股雾气，雾气凝成一个老人，正抚须而笑。

　　江南铸神谷，黑云压城城欲摧，豆大的雨点打下，唐青枫立在雨中，身上分毫未湿。
　　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厚道，朋友有难，自己居然还傻站着在这里，看雨景么……不过就是不想走，就是不想走。
　　算了走吧，让落竹知道了，他就是不会武也是要抽死自己的。唐青枫叹了口气，转过身便想要御风而去，忽然听闻远处风声一变，好似有人接近。
　　回头一看，那是个女子，带着斗笠，黑纱垂下遮住大半张脸，手里握着天香伞，气势汹汹的就往枫桥镇里冲。唐青枫心下无语，便开口阻拦，那女子愣了一下险些滑倒。
　　来人也是前来相助解那连环坞之围的，只是她的身法实在不好。唐青枫无奈，就把自己研习白鹿身法时悟出的蛇行狸翻法交给她，末了看她把口诀背的断断续续，他无力道：“这般身法如何潜入？”
　　那女子闻言就是一跺脚，脚下腾挪就把蛇行狸翻法使了出来，身形闪动，灵活得像闲庭信步的鹿。唐青枫忽然有点恍惚，思绪仿佛又回到他初见白鹿时他们在房顶上过招那会儿。
　　他正陷入回忆之中，却突然被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抬眸就见那女子身形一歪，分明就是脚下打滑快要摔倒。这下伸手去扶已经来不及了，他就抬起红叶一扇，半空中旋风陡然调转方向托起那女子腰肢，硬生生把她的身子给稳住了。
　　狂风呼啸掀起她的黑纱，那女子远山眉，丹凤眼，青丝云鬓，肤若凝脂，眉间银色一闪而过。唐青枫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无法反应，只能僵立在原地。
　　“喂，你怎么啦？”女子也不道谢，走上前来看着这个忽然发起呆来的人。没想到才刚刚走了一步，他的手就猛地伸了过来，手中扇子直直撩起她面前黑纱。
　　眉心上方两道银色鹿角，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明艳动人。
　　眼前男子见了自己的相貌就更呆了，她也不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反而拉着他寒暄起来：“这身法好厉害，不知公子贵姓，师承何门？”
　　喉头涌上一阵哽咽，唐青枫却是笑了。
　　万钧天雷又如何？天神险恶又如何？管他什么白鹿仙子应龙将军，管他什么碧落黄泉忘川之水，去他的八荒四盟！
　　她回来了，他的鹿儿回来了。
　　“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啊？我叫白鹿，你叫什么啊？”少女不高兴了，他却一收红叶，仰天大笑。
　　“在下唐二，这只是自己研习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一如他们初遇，这次忘记了所有的，是她白鹿。
　　无妨无妨，有什么关系呢？不过风水轮流转，恰好转到他头上罢了。
　　无妨无妨，白鹿仙子守他千年，这一世，换他来守白鹿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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