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莫知非口中责怪自己的儿子，语气却是喜滋滋的。能出国读书，毕竟是喜事。就算儿子不去，那也还是喜事，况且他相信儿子最终肯定会去的。多难得的机会啊，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美梦，还差点就美梦成真，可惜现实条件不允许。

　　病房里，莫知非和向小园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说临渊，假装出恨铁不成钢的气势。临渊不赞同也不反对，他就是低着头挨训。听话，一副却不打算照做的模样。

　　直到孙静鸣进来，病房才安静。突然安静，好像眼前这些人都怕她，都躲她。他们说的话，孙静鸣都听见了。她觉得他们更像一家人，其乐融融。而她，不过是个外人，可有可无最好别出现的外人。

　　孙静鸣盯着向小园的脸说，哟，舍得过来看我们啦。莫知非轻咳说，静鸣，给我倒点水喝。

　　向小园把头上的纱巾拢了拢。她来看莫知非之前，已经在医院把纱布拆了，现在用一块白色的薄纱巾包着头，半遮半掩自己的脸，好让看见她的人没那么害怕。虽然这天气用纱巾，有点怪又有点热，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向小园说，孙姐，我过来给你们送点钱。

　　钱？孙静鸣愣住，继而又露出讽刺的笑说，哦，是吗，多少啊。向小园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孙静鸣。孙静鸣接在手里，暗暗捏了捏，确定这沓钱的厚度。她的动作没逃过向小园的眼睛，向小园说，要是不够，我那还有。总之，一定要把莫工给治好。

　　莫知非正在喝水，他被水呛到，猛得咳嗽。临渊和羡峰轻拍父亲的脊背。莫知非说，小园，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要你的钱，你拿回去。

　　孙静鸣说，小园也是好心帮我们。你这才在医院住几天，我们就花了两三万。莫知非咳得更厉害，他瞪着孙静鸣说，那我今天就出院，你满意了吗。

　　向小园急急地说，莫工，孙姐，这钱，这钱就当是我借给你们的，你们有钱再还我好吗。你们要是不收，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求求你们收下吧。孙静鸣说，莫知非，你看到了吧，不是我问她要的。

　　莫知非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羡峰跑去叫医生，向小园趁机赶紧带着庭安离开这是非之地。

　　从医院回家，一路上向小园都在嘀咕，临渊这孩子怎么想的，能出国读书还有奖学金，多好的事啊，居然不去，非要待在北京。真倔，傻不傻啊。

　　庭安和母亲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她耳朵里听着这些话，眼睛却紧紧地闭上装睡。

　　向小园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不是担心他爸爸的病呢，要是这样，那可真是我的罪过。我不是害了一个又一个吗。庭安不耐烦地说，妈，你瞎说什么，你害谁啦。别听孙阿姨胡说八道。向小园讪讪地笑着，不再多言。

　　庭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母亲吼叫，又转移话题问，妈，你还会再给莫叔叔钱吗？向小园摸摸女儿的头说，放心，不会耽误你和妹妹上学的，妈有办法。庭安说，你有什么办法。向小园说，你忘了，我做的早点很好吃，真不行我就重操旧业。只要有双勤快的手，饿不死的。

　　到家已经很晚，庭乐早就睡了。听见她们回来的动静，又起床和她们说哪瓶热水是可以喝的，哪瓶热水是用来洗刷，叮嘱好几遍才放心回房继续睡。

　　庭安说，妹妹现在真啰嗦。向小园说，长大了，有主意了。庭安说，妹妹有时候也挺倔的。向小园说，有点像你爸爸。

　　向小园顿了顿，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临渊是不是谈恋爱了。庭安一听，心脏狂跳好几下，她说，我不知道啊。向小园说，我估计是谈恋爱了，还不敢和家里说。庭安说，妈，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向小园笑笑说，我就随便问问。

　　去年这个时候，她的女儿第一次参加高考，考完拉肚子住院。当时，她在医院看见一个她想不到会在场的人，临渊。她一度以为这俩孩子在谈恋爱，可是此后她从未听自己的女儿谈论过他，所以她又觉得她可能搞错了。也许这俩孩子仅仅是关系好吧。庭安高考，临渊回来为她加油。

　　向小园几次想探庭安的口风，都一无所获。

　　这个女儿太像她，性格沉闷，什么都放在心里不和人说。嘴严，也好也不好。算了，如果他俩能在一起，她和莫知非都很高兴，不能在一起，那也……顺其自然吧。

　　向小园催促庭安去洗澡，她把前几天庭乐用过的保温桶又翻出来清洗，打算明天熬点粥送到医院。

　　庭安洗了好久才出来。向小园笑着说，能有多脏，浪费水。庭安笑说，我是小脏猪嘛，当然要多洗一会。小脏猪是儿时父母对她的称呼，她记得，向小园也记得。两人都笑了，又互相示意对方小点声，不要惊扰庭乐。

　　向小园拿着睡衣去卫生间洗澡。虽然是大半夜，但空地处的自来水还有人在洗衣服。向小园刚出去，就和那人以及那人带的孩子打了个照面。她没戴纱巾，被烫伤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恐怖，孩子吓得尖叫。向小园慌乱地用睡衣遮掩自己的脸。大人一边连连说着对不起，一边赶忙把孩子拉走。

　　庭安听见尖叫，立刻开门，她看见母亲正狼狈地低着头，睡衣缠在头上。那孩子走远了还在嚷着我好怕我好怕。安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刺耳又让人心烦意乱。

　　庭安把向小园头上的睡衣拿下来，她看见她的母亲在流泪。

　　声音也惊动庭乐，她走出房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啦？向小园泪中带笑说，没事，妈妈的丑样子，吓到别人了。庭乐似乎突然清醒，抱住向小园说，妈妈不丑，不丑。

　　庭安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她去学校找班主任，要求修改第一志愿，把北京大学改成光华大学。光华大学在江城，同样是全国排名前几的名校。不过和北大比，还是稍微逊色一点点。班主任很惊诧地问，为什么要改？能去北大你不去，傻不傻啊。

　　庭安苦笑说，能去北大当然好，万一去不了呢？班主任沉默不语，是啊，万一她去不了，这个责任谁担得起。就算她的分数再高，这个万一落榜的可能也还是存在的。这种事，老师不能代替学生做决定，不然吃力不讨好的。庭安又说，而且我妈妈现在有病，心绪波动，江城离家近，方便我照顾她。

　　庭安回到家就潇洒地把这件事告诉向小园和庭乐。她说，我的分数上北大不是百分百，但上光华是百分百。庭乐说，姐，你是不是疯了。去年比你低二十多分的都上北大了。庭安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事情是在变的。向小园说，好好的，你改什么志愿。庭安笑说，我不想冒险，我想稳妥。

　　庭安的倔劲上来，谁也挡不住。任凭向小园磨破嘴皮子，她也不愿意去学校再改志愿。

　　庭安说，妈，北京太远，我在江城读书，每个星期都能回来看你，照顾你，不好吗。向小园唉声叹气说，原来是我害苦了你啊。庭安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妈，你别多想。我真的是因为考光华更有把握才去改志愿的，你难道要我再读一年吗，我真的不想再受那份罪。

　　母亲和妹妹好糊弄，临渊却不好糊弄。庭安想，她一定要说服临渊，让他相信她去光华不是为了他，这样他才能心甘情愿地出国读书，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国读书。

　　她准备去医院找临渊，谁知临渊却来找她了。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沉着脸，勉强挤出的笑容或许可以骗到别人，却骗不到庭安。她家里，母亲和妹妹都在，说话不方便，临渊冲她使眼色，两人去了临渊家。

　　临渊的家永远很乱，庭安记得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沙发上堆满衣服，有脏衣服有干净衣服。水池里泡着上顿用过的碗筷，洗洁精还冒着泡泡。地板很久没拖，茶渍汤渍清晰可见。庭安不明白临渊是怎么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生活的。临渊说，去我房间吧。

　　临渊的房间好像不属于整个屋子的一部分，收拾得特别整洁，比庭安家还整洁。所有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地板拖得好像打过蜡，光彩照人。庭安笑着找开场白说，这房间是你自己收拾的啊。

　　临渊坐在床上，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圆领短袖T恤，脖颈和胳膊露在外面。他原本皮肤偏白皙，这些天在家和医院之间跑来跑去，晒黑许多。除了黑，还有红，他的脸颊被晒得很红很红。这种红，估计过几天会变成健康的小麦色，让他看起来更阳光帅气。

　　庭安意识到，自己真的非常喜欢眼前的男孩子。他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这么好。

　　临渊望着庭安说，过来。庭安愣了两秒，摇摇头。临渊又说，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吗。我们商量好的志愿，你却自作主张乱改。改了还不告诉我，要不是庭乐和羡峰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庭安说，我自己的志愿，我有权修改，也有权不告诉别人。临渊问，我是别人吗？我什么时候成别人了？庭安望着临渊，讷讷地不说话。临渊又说，过来。庭安踌躇，慢慢地走过去。

　　还没等她挪到临渊身边，临渊已经伸出长臂，把她拉入自己怀里。庭安颤抖，想挣脱，临渊却抱得更紧。他在她耳边低语，别怕，没人，我就抱一会儿。

　　庭安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因为对北大没把握。而且，我也希望能离家近一点，方便照顾我妈，她现在这个样子，出门都不敢。临渊说，你不要再骗我，我也不阻止你的决定，我就要求你一件事。四年后，我们俩必须在同一个城市，不管天南海北，我们必须在同一个城市，你答应我吗。庭安说，我答应你，四年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

　　临渊起身，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叠信说，你看，这些都是你写给我的。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这辈子你休想跑。

　　临渊要出国读书的消息传到北京。龚亦扬说，姓莫的真不是东西，说好了的，他在学校继续读书，我在北京工作，我们俩可以时常聚聚。韦思嘉问，你真的不准备出国读书吗。龚亦扬说，不准备啦，我对读书没什么兴趣，还是早日投身生产建设的洪流比较适合我，哈哈。

　　最后的哈哈，有点苦笑的意味。龚亦扬家境一般，出国读书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已找到高薪的工作，他不能放弃。而韦思嘉呢，她手握英国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和半奖。尽管两人约好，等她毕业回来就结婚。可是未来毕竟未知，谁又能准确地预测结局呢。

　　北京的风沙，越来越大，天地昏昏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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