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两天后，庭安去学校估分，估出一个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好分数。经过反复核查，并在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帮助下，庭安终于确定，这次她可以报考北大。实现多年的梦想，原来是这种感觉。甜到心里，无法言语。

　　庭安欢天喜地回家报告好消息。向小园已经出院，听到这好消息，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庭安痛哭流涕。庭乐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她说，妈，医生说你的脸不能沾水，你别哭啊。

　　向小园的脸上还有薄薄的纱布，大面积留疤是肯定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植皮。这几天母女三人都在为这事唉声叹气，现在可好，阴霾消散，苍穹发亮。

　　向小园说，等着，妈这就给你们做一桌好菜庆祝。庭安说，老师只是说我可以报考北大，没说我肯定能上北大。向小园说，有一撇就有一捺，老师那是怕你骄傲。庭乐说，还是我来做吧，我最近手艺进步蹭蹭的。庭安说，那你也给我个表现的机会，我俩一起做。

　　庭安庭乐在厨房忙活，不大会就做好三菜一汤，有模有样。因为医生的叮嘱，菜色都很清淡。三人高高兴兴地吃午饭，商量着等庭安去北大报到的时候，向小园和庭乐也一块去。

　　吃过午饭，庭安去医院偷偷找临渊，把分数足够报考北大的事告诉他。临渊说，恭喜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庭安说，那我第一志愿就填北大了啊。临渊说，嗯，除非你能找到比北大更好更适合你的学校。

　　庭安觉得自己多疑，临渊似乎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高兴。她以为临渊会把她抱起来转圈圈，又或者亲亲她，但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过淡淡地说恭喜，说她应该读北大。

　　莫知非还在重症病房没出来，临渊大概是为了这事而苦恼，就好像她和庭乐为妈妈的脸而苦恼一样。

　　庭安问，叔叔现在怎么样。临渊摇头，又轻叹说，不会有事的。庭安说，我想也不会有事的，莫叔叔是好人。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微妙的尴尬，伴随着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发酵。

　　临渊靠窗站立，偏过头去望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病房。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又带着郁郁寡欢的意味。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在他的侧脸上形成逆光，让他侧脸的线条清晰又不失柔和。

　　庭安想起那年，夕阳也是这样照在他的侧脸上，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悄无声息地观察他，看见他右耳下方有一颗小黑痣，比半粒米还小。

　　庭安走近两步，盯着临渊的右耳，果然又看见那颗小黑痣。临渊回过神来问，怎么啦？庭安说，你的右耳有颗小黑痣。临渊笑笑，伸手去摸。庭安说，再往下一点。临渊就又往下一点。他说，生来就有，是我的记号。

　　庭安忽然迸发出连自己也惊讶的勇气，她伸手去摸那颗小黑痣，凑近他轻声说，莫叔叔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临渊握住她的手，眼睛里的柔情快要化成水往外溢，他低下头望着她，喃喃说，我明白，有我在，别怕。

　　羡峰出现在不远处，两人立即分开。也不知道羡峰看见没有，就听他说，哥，你快回来，妈叫你。

　　关于莫知非的治疗，孙静鸣全无主意，一切全由临渊决定。恍然之间，临渊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第二天一早，庭安去学校交志愿表，中午和几个高复班的同学在小馆子吃饭，吃了饭又去唱歌。庭安不会唱歌，在包厢里干坐一下午。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简直让她觉得恐怖，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众人才散，她才可以回家。

　　赵叔在他家里，向小园下床了，正和赵叔说话。庭乐在旁边站着。大家都是笑嘻嘻的。庭安认识赵叔喝茶用的杯子，那是她妈陪嫁的瓷器，平时舍不得用的。

　　向小园和赵叔东拉西扯。赵叔临走的时候，向小园又把他称赞入口清香的茶叶送给他。

　　庭安关上门问，赵叔来干嘛啊。庭乐说，赵叔给妈介绍了一位江城大医院的医生，最擅长治疗烫伤。庭安说，这么好啊。向小园说，好什么，要花很多钱呢。庭安说，花钱怕什么，我在大学可以做家教赚钱。庭乐说，我也可以少吃零食。向小园说，反正先留够你俩读书的钱，妈都一把年纪了，无所谓的。

　　自从向小园回家，家里的镜子就被姐妹俩藏起来。妈妈美，妈妈更爱美，姐妹俩从小就知道。所以，她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脸无所谓呢。这两天，她基本不出门，因为巷子里的小孩子见到她就尖叫。

　　向小园说，好啦好啦，今晚我做饭，你俩负责洗菜。姐妹俩说，好嘞。

　　向小园给自己炒了盘青菜，给姐妹俩做了糖醋排骨、剁椒鱼头、罗宋汤。这些天都吃得很清淡，现在有这么口味浓的食物，姐妹俩狼吞虎咽，一个比一个能吃。

　　三人正吃得兴头上，大门突然被人撞开。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见她破口大骂，向小园，你这害人精，你害死我老公了，他的右手现在不能动了。向小园你这害人精，你陪，你陪我老公。

　　孙静鸣气急败坏，浑身的火简直能把屋子烧成灰。也说不定她根本就想泼汽油点火，把这屋子烧成灰。

　　向小园颤巍巍地站起来问，孙姐，怎么了，你是说莫工的右手不能动了吗？孙静鸣咆哮，不能动，不能动，你没听见吗。他残废了，残废了，你没听见吗？孙静鸣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向小园也跟着流下眼泪说，对不起，孙姐，我也不想弄成这样的，我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对不起，孙姐。

　　孙静鸣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指着向小园骂，向小园，我们家帮了你多少忙，你对得起我们吗？我就叫他离你这个寡妇远点，他就是不听。你克死自己的爸爸，又克死自己的姐姐，还克死自己的老公。他就是不听我的，说你可怜。你可怜什么，说说你可怜什么。你就是个专门克死人的寡妇。你一点也不可怜，可怜的是我，是我老公，是我们全家。

　　庭乐看着这个哭得五官模糊的女人说，是你老公要救我妈的，没人逼他救。现在有事，别赖我妈头上。

　　庭安连忙冲庭乐使眼色，又拉庭乐的胳膊，可是来不及，庭乐什么都说出来了。

　　孙静鸣听见这话，反而收住眼泪，用狠毒的目光盯着母子三人。莫知非救向小园，没人逼他救，他自愿的，他自愿为贱人送命。就因为这，她非常不舒服。就因为这，她想来沈家闹事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理由。

　　孙静鸣心上的伤，轻轻一戳就烂得流脓流血。

　　孙静鸣说，你的意思是，莫工救你妈，死了也活该是吧。向小园急得直摆手说，不不不，孙姐，庭乐她不懂事，她绝对不是这意思，你别怪她。这事都怪我，我会……庭安说，阿姨，我妹妹还小，口无遮拦，莫叔叔的事，我们全家都很难过。我们……

　　庭安的话还没说完，孙静鸣冲上去就把餐桌掀翻。汤水饭菜碗碟，泼了一地，碎了一地。赵叔用过的那套瓷器还没来得及收，此刻也变成碎瓷片渣渣。

　　汤是热的，溅到庭乐的脚背上，她条件反射地跳开。孙静鸣冷笑说，这你就觉得烫啊，小丫头，这又不是蒸汽。

　　庭安连忙蹲下检查庭乐的脚背，有点红，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

　　临渊赶到，他听羡峰说母亲来找向小园，就感觉情况不妙。他立刻过来，还是晚了。沈家一片狼藉，一塌糊涂，显示刚刚经历过恶战。

　　庭安望着他，眼神里充满幽怨和祈求。他避开这眼神，不敢直视她。

　　临渊说，妈，我们回去吧，爸睡醒了，在找你呢。孙静鸣说，向小园你要是有点良心，你就记住，是你对不起莫知非，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你不赔钱，我就到法院告你。

　　临渊把孙静鸣拉走，沈家恢复宁静。三人不说话，开始收拾屋子。赵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经过门口，进来帮她们抬餐桌。

　　向小园怕姐妹俩的手被碎瓷片划破，不准她们捡碎瓷片，谁知道她自己的手倒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汩汩往往冒。庭乐找了创口贴给她贴上，庭安说什么也不准她再动。姐妹俩又扫又拖，又擦又洗，忙到大半夜才休息。

　　错过就寝的时间，庭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加上晚上的菜又有点咸，她觉得口渴难忍，溜到客厅喝水。

　　向小园的房门半掩，里面有灯亮着。庭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着房门朝里看。只见母亲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她正从盒子里面往外拿东西。庭安知道，这是母亲的首饰盒。她家没有太多的贵重物品，仅有的几件贵重物品全部放在这首饰盒里。包括存折，包括母亲的小首饰。

　　庭安推门问，妈，你要干嘛？向小园回头冲庭安笑笑说，还不睡啊。庭安说，你要把家里的钱都给莫叔叔吗？向小园说，你觉得我们不该给吗？庭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给他了，我们怎么办，你的脸怎么办。向小园说，我们省着点花，总会有办法。庭安说，我不想你这样。向小园说，庭安你不懂，就算我们倾家荡产，也必须把莫叔叔的手给治好。

　　第二天，向小园带着庭安去医院给莫家送钱。莫知非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孙静鸣不在，两个儿子正陪他聊天。莫知非看见她们来了，强撑着坐起来，临渊和羡峰连忙去扶自己的父亲，生怕他有一点不舒服。

　　莫知非说，你们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评评理。临渊收到美国名校叫什么来着，反正是名校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奖学金，这傻小子居然说不去，居然说要留在北京工作挣钱给我治病。

　　向小园笑说，临渊，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考上了当然要去读，将来毕业了想赚多少钱赚不到呢。你爸爸的病，那不是你小孩子要操心的。

　　莫知非说，你看你看，向阿姨都这么说了，你就别再考虑了。多读几年书，出国读书，别急着工作，要不然爸爸啊，真觉得对不起你。临渊说，就算不工作，我也不去美国读书，我还是要留在北京，我可以继续在清华读硕博。

　　莫知非说，你这孩子怎么了，脑子坏掉了吗。庭安，你俩从小关系就好，你说的话他听。快劝劝他，出国读书，多少人想也想不来。

　　一直在发愣的庭安，听见莫知非叫她的名字才恢复思考能力。她望着临渊笑说，出国读书是最好的，你这么优秀的人，应该出国读书。临渊不语，用同样饱含深意的眼神望着庭安。两人眼神交汇，千言万语再也不用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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