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吴潇雨和周天运，经过三年地狱式的训练，再加上自身资质还行，都考得挺好。吴潇雨去了北京一所高校学经济，周天运则去了江城一所很有名的理工类院校，专业是动物科学。

　　各奔东西前，周天运约吴潇雨和庭安聚聚。吴潇雨拍着庭安的肩膀说，别怕，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在北京等你。

　　周天运已由愣头青成长为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体贴地为两位女生的杯子倒满橙汁。他说，我有许多同学都读高复班，有几个分数挺高志愿没填好的也在里面。回头我和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照顾你。

　　吴潇雨反问，庭安需要他们照顾？周天运不好意思地说，他们的成绩的确比庭安强一点，我想，可以帮助庭安。庭安说，那好啊，我正愁在一中人生地不熟呢。吴潇雨说，哼，我也有同学在高复班，让他们罩着你。庭安说，这么多人帮我，我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

　　话说起来容易，事做起来却不轻松。高复班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如果说高中三年的学习是地狱式的，那么高复班的学习就是十八层地狱式的。老师不上任何新内容，每天就是考试考试考试讲试卷讲试卷讲试卷，反复做题，一直做到吐也不准停。

　　高强度的学习压力下，庭安已经不给临渊回信了。一来没时间，二来这也是临渊自己的要求。两人只是偶尔匆匆通个电话，校门口的小店里有公用电话，庭安打给临渊。

　　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他俩都懂。现在除了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没有其他选择。

　　高复班的座位按照高考成绩来分配的，分数高的坐前面，分数低的坐后面。每次模拟考试，按照分数重新调整座位。庭安入学时坐在最后排，几次模拟考试后，她就稳居第一排了。坐在那里，如果不把试卷举起来，老师的唾沫星子都能喷到她脸上。

　　高考前夕，庭安叮嘱临渊不要回来，还叮嘱他不要再骗自己。临渊说，这次我绝对不敢擅作主张，我就在寝室等你的好消息。

　　高考结束，庭安感觉非常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临渊报喜，接电话的龚亦扬说，临渊三天前就回家啦，好像他爸爸住院还是怎么的。

　　出什么事了？庭安不安。

　　打完电话，庭安返回宿舍收拾东西。一中的校门敞开，高考完毕的学生熙熙攘攘往外走。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仿佛笼中的鸟儿得到机会展翅高飞，有种脱离苦难生活的释放感。

　　庭安逆人潮而行，路上遇到好几个高复班的同学。大家不谈论刚刚结束的高考，只是哈哈笑着打招呼。

　　班主任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庭安先看见他。一个憨厚的大胖子，常年奋战在高复班，中年谢顶，比较显眼。

　　沈庭安，刚去寝室找你，你室友说你没回来。那个，三天前你家邻居打电话来，说你妈妈好像在厂里怎么怎么样被人发现了。电话有杂音，我也听不清楚，情况应该不严重。你赶紧回去看看，我找两个同学陪你，你别慌啊。我怕影响你高考，所以我……

　　在厂里怎么怎么样被人发现？庭安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她冷静地说，老师，不用同学陪我，我这就回去看看。班主任说，千万别慌啊，我估计没什么事的，路上注意安全。

　　庭安没回宿舍收拾东西，直接打车回家。她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莫叔叔和妈妈的事情败露，孙阿姨上门闹事，邻居指指点点，她必须把这些都扛起来。还有庭乐，她要保护庭乐。最重要的是，还有妈妈，她一定觉得没脸见人，她会不会做傻事。

　　庭安一直不愿意承认，对于这件事情，她认为妈妈是不对的，她在内心深处是责怪妈妈的。

　　可是这一刻，当事情败露，她忽然又觉得妈妈很可怜。所以，除了庭乐，她还要保护妈妈，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家人。就算妈妈有错，她也会原谅她的，她只希望妈妈平平安安。如果妈妈平平安安，那么，她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对于幸福的追求。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庭安浑身发冷，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安在巷子口遇到赵叔，她还没开口，赵叔就冲她说，你可算回来了，我打电话到你学校，班主任说不能把这事告诉你，怕影响你高考。你快去医院看看你妈吧。

　　医院？庭安的心没来由地一疼，她妈妈也在医院？难道孙阿姨动手……赵叔，我妈为什么在医院。赵叔说，锅炉房热气外泄，烫到你妈。唉，这锅炉……

　　庭安长舒一口气，脸上竟控制不住地露出难以描述的笑容，是笑容又不是纯粹的笑容。有种石头着地的轻松感，又有种喜极而泣的黑色幽默感。她裂开嘴，想说原来如此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但什么都说不出来，还生生地涌出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唇边，挂在下巴上晃荡，欲落不落，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明明已经命悬一线，居然还晶莹剔透，居然还有明目张胆恃无恐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真是莫大的讽刺。

　　庭安控制不住自己，又笑又哭，想到自己在出租车里的悲凉打算，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要放弃临渊，她的心酸涩至极。

　　庭安问，赵叔，我妈严重不？赵叔说，你放心，不严重。当时莫工也在场，听说他扑到你妈身上，帮她挡了。莫工倒是伤得挺严重。唉，这锅炉……害人不浅啊，害了一个又一个……

　　庭安放好的心，此时又猛地下沉。那下巴上挂着的眼泪，还没等她伸手擦拭，就很识时务地滚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混进尘土里，湮没不见。

　　庭安来到医院，在护士站打听向小园的情况。向小园上午由加护病房换到普通病房。

　　出事时,向小园身穿工作服,比较幸运，只有脸被烫伤。庭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她亲眼看见母亲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眼泪还是忍不住流出来。

　　她已自动将赵叔说的，当时莫工也在场他扑到你妈身上这句话遗忘。不再深究那个人为什么在场，又为什么要救妈妈。她不愿意去想，也顾不得去想。

　　向小园的眼睛鼻孔和嘴露在外面，她虚弱地说，医生说我没事，你不要担心，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庭安在旁边不说话只是哭。向小园又问，考得怎么样？庭安抽噎着回答，挺好的。

　　向小园大概笑了，她的杏眼变得狭长，弯弯的。因为她脸上有纱布，表情不是很容易辨认。向小园说，那我就放心了。

　　正说话间，庭乐左手拎着保温桶右手拎着水果推门而入，这几天都是她在照顾向小园。舅舅舅妈之类的亲戚，露个脸就再也没来过。

　　自从上了中学，庭乐就把头发剪得和男生一样，平时爱穿运动服。除了画画，她最喜欢和一帮男生打篮球。她才十六岁，个头已经比庭安高。

　　庭安接过庭乐手里的东西，搁在病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打开保温桶，喂向小园吃粥。庭安喂一勺倒有半勺洒在向小园的嘴边。庭乐笑说，姐，不是你这样喂的，你看你多浪费我辛苦熬的粥啊。

　　庭安总是把庭乐当成小孩，有时候还会训斥她。这时她才发现，妹妹已经不是小孩了，而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庭乐笑说，姐，你去把水果洗干净吧，切成很小很小的块，方便给妈吃。庭安笑说，知道啦，小管家。

　　庭安拎着水果，在走廊上和临渊不期而遇。两人面对面，似乎都没想到能在这里撞见。有点尴尬，又说不清为什么尴尬。

　　莫知非和向小园的事情，他们各自心知肚明，而又认为对方不明。并且，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不能坦诚地沟通这件事，还必须隐瞒这件事。这才是真正让他们难受的地方。

　　临渊问，来看阿姨吗？庭安说，今天班主任才告诉我。临渊问，考得怎样？庭安说，还行。临渊说，那就好，我们都努力一年了。

　　他说的是我们都努力一年了，不是你都努力一年了。这让庭安很欣慰。庭安笑笑说，填志愿的时候，我还要问你意见呢。临渊说，你不问我我会怪你的，没人比我更熟悉北京的学校。庭安又问，叔叔的情况怎么样？临渊眼神黯淡地摇摇头，还在重症监护室。

　　于情于理，庭安接下来该说，谢谢叔叔救了我妈，又或者，真的很抱歉弄成这样，但她什么都没说。她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等会去看看叔叔好吗。临渊说，大家都没想到，一会你来找我。

　　庭安回到病房，庭乐用刀把水果切块，再用牙签喂给向小园吃。向小园吃了几块就说饱了。医院不准陪夜，再加上向小园已无大碍，姐妹俩待到妈妈睡着就离开。

　　庭乐说，姐，你刚高考完，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妈这里有我就行。庭安说，我的好妹妹，你都忙了好多天了，也给我机会孝顺一下行吗。庭乐说，那我们俩都过来吧。你上午多睡一会，下午才轮到你。庭安说，可以啊。那你先回家早点休息，我去看莫叔叔。

　　看莫叔叔？庭乐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的表情，她说，还是别去了，姐。庭安问，怎么？庭乐说，之前孙阿姨来闹过。庭安的心猛地收紧，闹过？她闹什么？庭乐说，她说是妈害了莫叔叔，要不是妈，莫叔叔也不会被烫伤。庭安的心又放松，她说，那也不能怪妈啊，她又不想这样的，我们谁都不想这样的。

　　庭安去重症监护室找临渊，临渊不在。孙静鸣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在外面，满脸漠然，看见庭安来了，马上回过神。指着庭安骂，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妈做的好事，把他害成这样，现在半死不活的。你们高兴了。

　　庭安说，阿姨，莫叔叔为救我妈躺在这里，我们怎么会高兴？我们全家都很抱歉，尤其是我妈，她很难过，是她叫我过来说对不起的。孙静鸣说，一声对不起就想把事情了啦，好轻巧。你知道我们家花了多少钱了吗？我告诉你……

　　孙静鸣话没说完，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马上闭嘴，脸上留着因情绪激动而生成的紫红色。

　　临渊假装没听到她们在吵架。他微笑着对庭安说，重症病房就是这样子，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只能隔着玻璃干瞪眼。庭安想报之以笑，却笑不出来。当着孙静鸣的面，她甚至连嘴角都不敢朝上。

　　庭安拼尽全力，最终成功在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趁孙静鸣不注意，临渊冲庭安做口型，好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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