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董睿看着餐桌对面的佟晶晶，发觉自己有点认不出她来了。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她明显地有些老了，然而这两年更见削瘦，又把名牌从头到脚地武装着，倒显得风韵十足。董睿把她和过去的样子重叠着，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你越来越漂亮了。”
　　佟晶晶却不以为然：“算了吧。也只有你这么夸我。”
　　“我说的是实话。”董睿微微一笑，打量着她说，“今年送你的衣服，你又没穿吧。”
　　从十四岁开始，每年佟晶晶的生日，董睿都会送她一条裙子。二十二年就是二十二条，只是无论哪一条，她都一次也没有穿过。
　　“你让我怎么穿？”佟晶晶赏他一个白眼。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她就一直是中性的打扮，短发、裤装，干练帅气，仿佛要把所有的女性特征从自己身上抹去似的。
　　“你不是喜欢那个牌子么？”董睿明知故问，“一箱子一箱子地往回买。”
　　佟晶晶叹一口气，英气的眉毛拧的很紧：“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我不穿裙子。”
　　“我希望你穿。”
　　“你希望有什么用？”
　　董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些怀念地半闭上眼睛。半晌，他轻轻地说：“太长时间不见你，就总觉得你还是以前……最以前的那个样子。又活泼，又天真，扎两条小辫子，裙子上都是花蝴蝶……”
　　“董睿！你非得提起来是不是？！”

　　佟晶晶生硬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响亮，几桌人都朝这边看过来，董睿却不为所动。
　　“晶晶，已经二十多年了，你还是忘不掉么？”
　　佟晶晶死死地盯着他，眼睛已经开始发红：“难道你忘得掉？”
　　“我忘不掉，永远都忘不掉。”董睿对上她的目光，十分温柔地说道，“可是我希望你能忘掉。”
　　佟晶晶同他对视了几秒，猛地转开视线，声音都开始哽咽了：“你要我怎么忘？那件事毁了我的一生……那时我才十三岁啊！我死都不明白，他怎么能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董睿垂下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你一回来就惹你伤心。这么些年，我每次见你都想着让你高兴，但总惹得你更难过。如果白羽还在……”
　　他没有说下去，两个人都沉默地望着自己的手心。

　　“今天一下飞机，我就去了烈士陵园。”过了一会，佟晶晶轻声说，“你不肯跟我去美国，我其实也知道为什么。因为他长眠在这里，对不对？”
　　董睿没有说话，佟晶晶笑了笑，却又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留在这里，和你、和小羽……一起生活在从小长大的地方。可这里对我来说太可怕了，我实在撑不下去。”
　　董睿半开玩笑地问：“就算有我也撑不下去？”
　　“就算有你和小羽，我也撑不下去。”佟晶晶握紧了拳头，“他们只知道他对我……就能明目张胆地嘲笑我，如果他们知道全部真相……”
　　“没有什么真相。”董睿的声音仍然柔和，语调却十分严肃，“他喝醉了酒，跌进江里淹死了，就是这样。”

　　晶晶不再说话了，她闭上了眼睛，放在餐桌上的手却细细地颤抖着。二十多年了，那个噩梦却从未远去过——突然撕掉了伪装的继父，肮脏而血腥的气味，仿佛永不结束的凌辱、恐惧和绝望……
　　整个过程中，她哭喊着求救的对象不是母亲，而是董睿和白羽。
　　可他们谁也没有听到她的呼救。

　　四年后，那个人刑满释放，他们三个计划了许久，终于在一个黎明，合力将醉酒的男人推下了江桥。沉重的躯体落入水面，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三个人静静地望着江面，都很清楚自己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十七岁的少女故作镇静，身体却像风中的枯叶一样不停颤抖。董睿脸色惨白，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唯有白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地冷静，缜密地消除了所有留下罪证的可能。
　　而他们的青春，便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彻底凋零。

　　“我能碰你么？”董睿看着她不停颤抖的双手，皱着眉问道。
　　晶晶终于睁开眼睛，脸色青白：“只是手的话，应该可以。”
　　于是董睿把手掌覆盖在她纤巧的手上，那双手的轻颤终于渐渐停止了。
　　“别想了。”他低声安慰她，“有些事，你一定得忘掉。”
　　晶晶勉强地一笑：“你总这样说……不过，你确实比我更能忘记，不管是什么事。我发现了……墓碑上没有花。”
　　董睿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我走之前，你还每天都送一束花到他的墓碑前。”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慢慢地说，“我以为你会一直这么下去呢。”
　　“很久不去了。”董睿的语调异常地平静，“后来想想，送花有什么用？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活过来。”

　　“你能看开，我也放心了。”晶晶把酒杯握在手里，轻轻地摇晃着，“小羽刚死的时候，我看着你那个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不在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我害怕你和他一起抛下我。”
　　“别说傻话。”
　　“自从他死了之后，你就彻底变了……从前你那么要强，后来却变得什么都不在乎。”晶晶仰头喝了一口酒，“我明知道你爱他，心里却还是嫉妒……我在你心里的份量远远比不上小羽啊。”
　　董睿刚要反驳，晶晶就摇着手打断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爱他简直像着了魔似的……偏偏你又不敢告诉他，只敢和我诉苦。”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明显有些醉了，笑着说道：“是谁半夜给我打电话，哭着说你爱白羽，打算默默爱他一辈子来着？唉，你也是有那么纯情的时候。那年你几岁？十六？”
　　“十七。”董睿面无表情地纠正她，“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嘴硬。”
　　“佟晶晶。”董睿警告似地冲她竖起一根手指。
　　然而喝醉了的女人丝毫没被吓到，反而大笑了起来。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事都爱硬撑。虽然你没说，可我都猜到了，每次小羽交了女朋友，你肯定都半夜躲在被子里，咬着被角哭吧？”
　　“我没有。”
　　“噢——”晶晶拉长了声音，“那是我想多了，你才没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他，一副心碎的小模样呢。”
　　“你喝醉了。”董睿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酒杯，却被她轻巧地躲开了。
　　“我酒量哪有这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喝干杯里的酒，微微一笑，“还记不记得咱们婚礼的时候？你喝得烂醉，还是我下去帮你挡酒，啧啧，让新娘子帮你挡酒，可真是丢人啊。”
　　董睿面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吃饭。
　　“说起来，那天小羽一口酒都没有喝吧。大家都醉的一塌糊涂，只有他一直那么清醒。”晶晶眯起眼睛，目光有些迷离，“咱们假结婚的事情，一直没对他细说，可是我觉得他都明白。”
　　“我不爱听你这么说。”董睿皱着眉说道，“我当时是真的想和你结婚。”
　　晶晶看着他，微微一笑，而后摇摇头。
　　“你这么说，无非是保护我的自尊……可是我很清楚啊。当时我入职挡了别人的道，有人就把当年的事翻出来，搞得满城风雨。我妈内疚得快疯了，虽然那也不能全怪她……你是为了救我，才和我结婚的。”
　　“你不需要我来救。”
　　“需要的。”晶晶咬住嘴唇，认真地看着他说，“当时我想要出国，院里给我的回复就是‘单身员工不给名额’。我知道他们是在刁难我……所有人都知道我当年的事，谁肯娶我呢？更何况，男人碰我一下我就恶心得要死……谁能娶一个手都不让自己碰的人？董睿，我知道。小羽……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董睿什么都没有说。
　　“咱们三个人里，小羽的年纪最小，可是心思最深。”晶晶叹了一口气，眼眶开始发红，“你单恋了他那么久，他都无动于衷，可是偏偏在死前留下那样的话……”
　　董睿的身体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半晌才说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是啊。”晶晶又喝一口酒，点头附和道，“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会一直想着他……你才会一直爱着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