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酒瓶被喝空的时候，晶晶突然指着董睿身后说道：“你看。”
　　董睿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身后就是餐厅的小舞台，一架钢琴静静地摆在上头。
　　“今天是周四，他们只有周末有表演。”
　　“所以那琴能用是吧？”晶晶突然粲然一笑，“那你去，给我唱首歌。”
　　董睿没有动，显然是不大情愿。
　　“我有四年……不，五年没有听你唱过歌了。”晶晶垂下眼睛， “自从他不在以后。”
　　董睿征了一怔，明显地软化了些：“从前我们两个，天天又是弹又是唱，你还没听够？”
　　“那是小时候啊。”晶晶摇摇头，指尖轻轻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不一样的。小时候多好，你们去学琴，我就在旁边听着，笑话你没有小羽弹得好……我喜欢什么歌，你们就特意学了唱给我听……”
　　“今天唱歌就算了吧。”董睿环顾下四周，“给你弹首曲子还是可以的。你想听什么？”
　　晶晶想了想，怀念地说道：“就是你头一次给我弹得那首吧……什么什么玩偶来着？”
　　董睿的表情有点发僵：“你让我现在、当众弹七岁时候弹的曲子？”
　　晶晶狡黠一笑：“就是那个吧。”

　　以往的三十年里，两个人如果有争执，那总会是晶晶取胜。哪怕董睿再不情愿，最后也总被白羽的一句话说服：“就听晶晶的吧。”
　　她强词夺理、撒泼耍赖，到最后总不如白羽轻轻的一句话有用。在董睿板着脸走上台的时候，晶晶不无欣慰地想，自己居然也有能单独说服董睿的一天。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常有客人兴起了去摆弄钢琴，董睿在琴旁坐下时，倒没有什么人注意。然而只弹了三两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盯着他，目光很是猎奇。
　　雷格泰姆玩偶这首曲子，勉强算得上是爵士小品，然而实在是充满了童趣。七、八岁的小孩子弹起来正相宜，董睿西装革履苦大仇深，怎么看起来都违和得要命。董睿面色不善，明显地越弹越快，晶晶含笑望着他，在微醺里漫游于往日的时光。
　　那一年，他们都是七岁，在附属小学入学考试时各自被家长紧紧地牵着手。大人们相互寒暄着，他们三人也好奇地相互打量，妈妈笑着对她说：“以后和弟弟们就是同学了。”
　　白羽像个小大人一样，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姐姐，你好。”
　　董睿则冲她咧嘴一笑，声音娇嫩得像个小女孩：“姐姐，等一会儿来听我弹琴。”
　　而那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董睿一弹完，直接结了帐，抓起外套丢下两个字：“快走。”
　　晶晶故作不解，气定神闲地瘫在座位上：“再坐一会啊。”
　　董睿连头也不回，大步地往外走去，简直是逃命。她默默地笑了一会，也站起身来，追在他身后出去了。
　　“生气了？”
　　董睿一声不响，只顾着往前走，晶晶又笑：“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又没逼你。”
　　“佟晶晶。”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晶晶快走几步，和他并肩走着，“我也不是想捉弄你，我是真觉得……好怀念啊。”

　　夜风默默地吹着两人的脸，董睿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以前，我还真以为你们会当音乐家。我还想过呢，你们是音乐家，那我就是音乐家的朋友了。”
　　“那你是科学家，我就是科学家的朋友？”
　　晶晶哈哈大笑：“别恶心我啊。”
　　两人又走了一阵，她却再度把这个话题提起来：“可是，你那时候练琴多拼命。小羽也就算了，他做事情一向就是这样……表面上看着又温柔又好说话，可实际上理性得要死，简直到了有点无情的程度。他不是小学的时候就拿了好几个奖么？风光得不得了。照理说他也不是不喜欢弹琴，可是上中学的时候，想也不想就进了普通班。连他爸妈都惋惜得要死呢。”
　　“嗯。”
　　“倒是你啊……本来都要考音乐学院附中了，结果还是死活都要跑回来，到咱们附中读艺术班。咱们艺术班烂得要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为这件事你爸妈都快气死了吧。”
　　“也还好。我留在这里，他们也放心。他们本来也没盼着我有多大出息。”
　　“嘴硬。你以前那个倔脾气我还不知道？什么事都争强好胜。二年级的时候，有场比赛你不是没拿名次么？回来以后你和打了鸡血一样，每天就是练琴，我看了都害怕。”
　　董睿转头看她一眼：“小时候的事，你总提干什么。”
　　“所以你会上咱们附中，我真是很吃惊。我总以为你铁了心要成名成家呢。不过后来……我真是很高兴你回来了。如果你不在的话……我肯定没办法熬那么多年。”她放慢了脚步，连声音都渐渐转低，“咱们三个人，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同校，连研究生都是一起读的，从来没分开过。我经常会想，其实是我拖累了你们两个吧。”
　　“胡说。”
　　晶晶勉强一笑：“是么？”
　　“高考报志愿，总不是你的主意吧。”
　　“那倒是。”晶晶点头承认道，“是高一吧？刚分完班，他说他看了本小说，决定以后要当医生。我本来以为他就是说说，没想到高考的时候真的就这么干了……小羽的确是这样。要不然不说，说出来的就一定不会改。”
　　“我知道。”
　　“所以你那时候才突然要转到普通班？还瞒着小羽，每天偷偷找我补习功课……我现在也想不通，你一个艺术生，怎么能考进理科重点班。”
　　“哦。”
　　“‘哦’什么。” 晶晶皱着脸，“以前你多单纯可爱的一个好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真不知道小羽看见你现在这样子，还能不能说得出来喜欢你。”
　　“我不管是什么样子，他也一定会喜欢上我。”
　　董睿说得非常平淡，然而非常笃定。晶晶停下脚步，诧异地看了一眼，而后微微地笑了。
　　“我就说你还是嘴硬。你真想说的，其实是不管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你都会努力变成那个样子吧。”
　　董睿不置可否，只在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说：“到了。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就这么走了，恐怕不行吧？”晶晶双手在胸前一环，抿了抿嘴角说道：“你想和我说的事情，还没说呢。”
　　董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否认，晶晶摆摆手：“算了，你肯定有话要说，别瞒我了。从一开始就是，你一直支支吾吾的，到底想和我说什么事？”
　　董睿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我猜猜。”晶晶向后退了一步，半靠在酒店的墙上，“我猜……你是想要和我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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