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走到洽谈室门口，顾川等着董睿先进门，董睿却说道：“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顾川惊愕极了：“可是……”
　　“他不是那种人。”董睿背靠着墙，低声说道，“拿爱人的死换钱，他还做不出来。”
　　顾川仍旧在犹豫，董睿就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去吧。”

　　海蓝的丈夫静静地坐在洽谈室里，脸上是一种木然的平静。看到顾川进来，他几乎毫无反应，顾川轻轻地在他对面坐下，心里涌起一股极大的悲哀。
　　他谨慎地选择着字句。
　　“很多人多紫杉醇过敏，可是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几乎从来没发生过……然后就像是恶性循环，一个器官的功能衰竭了，就累及了另一个……一个接一个，到了后来，谁都束手无策……”
　　顾川知道自己该谨慎、专业，该客观地向他解释，然而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哽咽了。
　　“我也很难过。”他轻声说，心里清楚这完全属于不能说的话，“这些天我一直想着她以前的样子。5月的时候她第一次住院，手术第二天就吵着要吃杨梅……”
　　他对面的男人突然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不停地掉着泪。顾川被那巨大的悲伤感染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失去妻子的人看着他，那些眼泪仿佛都落在顾川的心上，烫得他胸口生疼。
　　“她受了那么多苦……别人和我说死了就解脱了，我根本不信。什么是解脱？我不管她怎么活着，只要她多活一天、一小时、一秒钟……”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回音久久不散，两个男人相对坐着，默默垂泪。
　　一个因为悲伤，一个因为歉疚。

　　海蓝的丈夫离开许久，顾川还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董睿推开门走了进来，凝视了顾川一会儿，就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每个患者死的时候，你都这么伤筋动骨么？”
　　顾川没有抬头，沉默了很久，突然说道：“对着他我说不出口……我本来想说的，但是我说不出口。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如果在肿瘤中心，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费用问题，一概会用紫杉醇脂质体……虽然贵，但是发生过敏的少得多……如果我不收他们，让她去肿瘤中心，那她根本就不会死……”
　　“没有区别。她早晚是要死的。就算不过敏，还有别的问题。这一次化疗死，和下一次化疗死，没有多大区别。”
　　顾川猛地抬起头，不由得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太冷漠了。”
　　董睿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我要是真冷漠，就该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死。”

　　顾川又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半晌，低声说道：“我过意不去。你看看她丈夫的样子，好像她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能活下去。”董睿非常淡漠地说道，“现在觉得痛不欲生，可往后的人生还很长，总会忘了她，爱上别的人。一年不行，还有五年，还有十年，总会忘的。”
　　顾川惊诧地望着他，心想这话说得何等冷酷无情。
　　董睿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唇边的冷笑更深了。
　　“这就是无情了？你要想一想，那五年、十年，活着的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恨意，“真正无情的，总是死掉的人。”
　　顾川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一时间有些骇然，又觉得自己仿佛触及了一个极深、极隐秘的秘密。他忍不住猜测，如果董睿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却离开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于是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真的不了解董睿。他知道那是个睿智、随性、充满魅力的男人，却也有令人头痛、任性胡闹的时候。然而董睿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也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已死的人么？
　　顾川猜不出来，然而他隐约觉得，董睿一定也有他哀伤的秘密。

　　他突然想去了解这个人，填平伤痛带来的沟壑，就这样安慰他、守护他。然而一旦发觉自己在想什么，顾川立刻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
　　董睿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顾川挣脱了一下，竟然没有挣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非常严肃地说道：“请你别这样。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董睿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喜欢我吧。”
　　顾川心道董睿难道是属王八的？一旦咬死了什么就不松口，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既然这样，那他也就有样学样，仍旧咬死了那一句：“你已经结婚了。”
　　“我和晶晶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董睿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道。
　　然而顾川一点都不想听他谈论夫妻感情啦七年之痒啦。所有出轨、劈腿的人渣不都是用这个开头的么？——我妻子一点都不理解我，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我们不再相爱了布拉布拉布拉……
　　“你和她的关系，不管怎么样，都是夫妻关系。”顾川一边说，一边扔想挣脱他的手。然而董睿的手指就像铁钳似的，牢牢地抓着他，疼得让人直冒冷汗。
　　“你非要这么觉得，那我就解除这种关系。”董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耐心用尽了一般，“明天我就叫她回来。”
　　说完他松开顾川的手，站起身一摔门走了。顾川傻愣愣地盯着门，心想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恬不知耻的人是董睿，怎么他还有脸发脾气？这不对吧？
　　然后又想，他要叫谁回来？佟晶晶？叫她回来干嘛？
　　离……婚？
　　顾川一阵头晕，赶紧坐在椅子上，琢磨着董睿说过的话。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是哪里不对劲呢？

　　接下来的几天，顾川没有再刻意躲着董睿。实际上，是董睿不再来纠缠他了。
　　工作之余，顾川偷偷地观察过董睿，觉得他虽是一贯地沉默，却又有些心事重重。除此之外，他还有些很反常的地方，比如有天柳甜穿了条很美的长裙，董睿居然盯着她看了半天。
　　他的眼神并非是欣赏或赞叹的，反而流露出一种心痛又纠结的神色，仿佛有什么事化解不开似的。顾川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和猫挠似的难受，恨不得跑过去摇着他逼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
　　然而他到底一句话也没有和董睿说。

　　大概是一周后的早会，刚刚交完班，大家都在的时候，董睿突然开口说道：“今天我请一天假。晶晶回来了，我得去接她。”
　　众人一片哗然，活泼些的都在起哄，连主任都很兴奋：“小佟回来了？为国争光啊！什么时候有空，我请她吃饭，大家可是有年头没见到她了。”
　　董睿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看不用了。她这次回来，大概是和我离婚的。”
　　说完他就出门去了，留下表情各异的众人。在他和顾川擦肩而过的时候，顾川只觉得投向自己的视线即灼热、又锐利。
　　他感到轻微地眩晕。

　　董睿还没走远，办公室里就已经炸了锅，大家连房都顾不上查房，只疯了一样地八卦。尹雪娇大声哀叹：“男人到底还是得拼事业。事业不如老婆成功，早晚都得被甩。”
　　孙丽娜摇头道：“那可不一定，你见过谁被甩了还能说得喜气洋洋的。”
　　主任说：“死撑呗！”
　　杜颖也否认：“想死撑的话干脆就别说呗，干嘛特意说出来？我看他刚才那模样，还挺高兴呢。”
　　孙丽娜拊掌而笑：“唉！所以看问题不能看表象，说不定是谁甩谁呢。”
　　郑教授点头：“我要是他，媳妇三年看不见摸不着，我也得闹离婚。”
　　文心干活不积极，八卦倒很有劲头，这时候赶忙说道：“真有可能是董老师嫌弃师母啊！我听说，师母以前……”
　　谁也没有料到，柳甜突然沉声说道：“文心，闭嘴。”
　　文心愕然地看着她，满脸尴尬，柳甜无论声音还是表情却都没有一丝缓和。
　　“管好你自己嘴，不是什么事都能说的。我不管你做事怎么样，但做人要讲良心。”
　　文心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讷讷地不做声了。大家尴尬地静默了一会，才呼呼啦啦地去查房了。
　　顾川心不在焉地走在队尾，只觉得一切都变得捉摸不透。董睿就真的这样轻易地离婚了么？他和佟晶晶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文心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从没见过柳甜这样疾言厉色，她想要阻止的，一定是些不堪的传言。刚才尹雪娇她们的表情和自己一样茫然，可郑教授、何教授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顾川突然觉得，佟晶晶和董睿之间，肯定有一个半公开的秘密——然而自己却被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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