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无花

　　姜瑜是陶公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当年陶公携妻私奔，被人追杀至深山，陶公之父舍不得让儿子吃苦，便派姜瑜驻扎在厚城，以便随时接济照应。刚来的时候，姜瑜才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前途大好，却甘愿放弃一切，从头做起，甚至做好了守望陶公一辈子的打算，在这里置地盖房，还娶了当地的女子，成家立业。

　　陶公别无他长，只在年少的跟师傅学过养狐狸，所以姜瑜开了个‘仙阙皮货行’，原本是为了收购陶公的狐狸皮，不料想生意逐渐做大，皮子远销京城，颇有经商头脑的他，这两年已经成了厚城数一数二的富贾。现在陶公已去，姜瑜的使命完成，原本可以带着丰厚的资产回京养老，可陶公的血脉还在大山里延伸，就好像陶公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姜瑜觉得，有陶公的地方，才是他的根，所以只要陶无花不走，他一辈子也不挪窝。

　　姜瑜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一切都应该是这样。康敏却深深震撼着。她一直敬佩古人那种‘一日为主，终身为主’的观念，以及像荆轲对燕太子丹一般以死效忠的情谊，可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执念，有时候甚至怀疑这种信念只是史学家杜撰出来的。但姜瑜的言谈举止无一不在诠释这种忠心。

　　姜瑜带康敏去祠堂祭拜陶公的牌位。偌大的祠堂，只有一个牌位。上面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姜瑜说，陶公临死前嘱咐自己，死后决不让任何人给他立牌位，因为他这一辈子做得尽是辱没祖宗的事情，是自己怀念陶公心切，才立了一个无字牌，以便祭奠。

　　康敏心中沉重，不由自主地在牌位前跪下去，郑重磕了三个头。

　　自从陶公去世，姜府大门就刷成了白色，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再刷红。甚至在姜瑜的独生女儿出嫁的时候，大门也还是惨白的颜色。在姜瑜心里，陶公的死，带走的又何止是他人生中的颜色而已。一生的守望一夕之间落了空，那种感觉，大概无人能知。他现在只盼望陶无花能寻个好归宿，一辈子简单快乐，不再像她的父辈那般辛苦。

　　姜瑜叙述的越多，康敏对整个姜府就越觉得亲切。有些地方甚至不用姜瑜带，她就知道怎么绕，有些下人的面孔也非常熟悉，姜扇就更不用说了，她分不太清这是姜瑜心理暗示的结果，还是陶无花脑子里固有的记忆。

　　但这种感觉，让她在姜府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边防布置，咱们明日再看也不迟。今日天色已晚，本官在关阳楼设了一桌酒席，为商将军接风洗尘。恰好姑苏段小侯也在厚城，你们二人一个是成名已久的少年英雄，一个是威名乍起的后起之秀，同是国家栋梁，他日名垂青史也未尝不可。既有此因缘，何不聚上一聚？本官做主，同请了段小侯，他欣然应约，不知商将军意下如何？”太守岑愧贤笑容可掬地看着眼前这位英气逼人的少将军。

　　商肖凡嘴角一扯，厚城是通往帝国内部的关卡，岑愧贤老奸巨猾用兵如神，且态度暧昧，至今还在廖氏皇族和执掌朝政的温太师之间摇摆不定，是两方极力拉拢的对象，轻易不能得罪。而今竟又勾搭上了姑苏段家，这面子无论如何也得给。何况同段衍泽面对面交锋，他很有些期待。

　　他抱拳谦恭一番，痛快地答应了这场鸿门宴。

　　苏忱把段衍泽收拾地玉树临风，却抹不掉他眉间的忧愁。

　　“公子爷，咱们侯府几十个精英加上那么多三教九流的游侠，竟然找不到一个残腿的姑娘，怕是这姑娘不简单。”六大家臣之一的翁老头在段衍泽房中踱步。

　　六大家臣之中，除了日日照料段衍泽的苏忱最了解他的心思，就数这个人老成精的翁老头。近日来，段衍泽明里暗里派人寻找陶无花，偌大的厚城快给翻个个了，竟然一无所获。仿佛是为了火上浇油，外面的传言却越来越逼真。很多人都开始相信，段家公子爷之所以能平安归来，是因为做了山里的倒插门女婿，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姑娘就是他新娶的妻。现在他如此风光，却不见那女子的身影，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生怕那女子暴露了他的丑事。

　　段衍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眼看就要毁于一旦，甚至还要连累整个段家当卖国贼！幕僚们日夜讨论，认为当务之急，就是把陶无花找出来，她一旦现身，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可陶无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影。

　　段衍泽越加相信自己之前的猜测。陶无花并非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脆弱善良，她分明是以退为进，用苦肉计逼得自己心软愧疚，将她带回厚城，然后使自己陷入现在这种境地。她根本不是一个养狐专业户，而是袁煕村无数杀手中的一个。只不过不同于那些拿着刀枪的蒙面杀手，她攻心！

　　初见时，纯朴而羞涩，同一般农家女毫无二致。再见时，细致而温柔，对他好得无从挑剔。逃亡路最初，怯懦而倔强，将小女人的可爱演绎地完美无缺。逃亡路末尾，冷漠中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依赖时有意无意地撒娇，一点一滴，都像毒药般渗透到他心里。

　　他对她设的那些防线，不经意间土崩瓦解。可她对他设的防线，他却一直不曾发觉，更谈不上突破。于是，不知不觉地，就被她摆了一道。

　　好歹毒的女人，好有心机的女人。段衍泽脸色苍白，却不动声色。等苏忱为他整理好衣服，他拿起桌上的折扇，啪地一声打开，对翁老头笑道：“这么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如果有心躲，咱们再找个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找得到。咱们不能把精力放在这上面了，让游侠们看到切实的好处，才能真心跟着我。”

　　“公子爷说得极是。刺探袁煕村这一趟，为的就是弄清楚他们那些奇怪的武器，让老百姓知道，那些神治、天谴的说法都是假的，等他们人心溃散，咱们再收拾大片河山。眼下，咱们若能制造出一两件相同的武器，定能收服人心。”翁老头道。

　　段衍泽颔首，“袁煕村所处的那片山脉整个被掏空了，里面全是武器制造的作坊，我原想混成工人进去查看，可惜他们都是短碎发，外形上不好模仿，而且进门还要按手印，手印不对，便会警铃大作，我便是这样被他们发现的。”

　　翁老头道：“那公子爷所给的制造图是如何得来？”

　　段衍泽挑了挑眉，故作轻佻地说：“是从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手里骗来的。”

　　翁老头噎住。

　　苏忱也皱眉。敢情公子爷用的是美男计啊！！

　　段衍泽大笑三声，出门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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