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无花

　　康敏顺手牵了一匹枣红马出来，却并没有骑着它跑路，而是在马屁股上狠狠扎了一针将它放走，然后把自己头发放下来，三两下揉乱，披头散发地往相反方向逃。她观察过，这里的每匹马都有主人，每个主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御马方式，若她骑马而逃，必定会被主人追回来，不如故布迷阵，将他们误导。

　　她身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根本没有换下来，此时又是披头散发，很少有人注意到她。而且街上十分热闹，形色各异、不拘小节的游侠们勾肩搭背，对酒当歌，成了康敏逃跑时的最佳掩护。她并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只是尽量离段衍泽远一些。

　　她的想法是先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晚上，明儿一早便打听着去找‘仙阙皮货行’，尽量靠多年的生意来往，买个情面，在那里做个工，养狐狸或者记账都可以，实在不行，她还有一张当老师的三寸不烂之舌，当个乞丐卖唱也比别人坚持的时间长呢！

　　算盘打得不错，却不料一拐过巷子口就被人捂住嘴巴拖走。跟段衍泽从商家村到厚城，这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康敏也算经过风浪的人了。稍微惊了一下之后，对于这点下三流的手段还真是没放在心上。表面上惊恐地挣扎着，心里却冷笑，冷不丁掏出一把匕首，朝对方胳膊上划去。

　　这把匕首是从段衍泽身边一个戴斗笠的男子身上摸出来的，她已经试过，削铁如泥！可是，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那人身上盗来这把匕首，康敏却没有印象。这半日来，她一心策划着晚上的逃跑，也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只知道这把匕首用着很顺手。

　　“啊！”那人低低地惨呼一声，不由撒了手。康敏不退反进，举着刀凶神恶煞地咆哮道：“瞎了你爷爷的狗眼，敢招惹我？！”虽然对方穿着一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可康敏看得出来，他呆了一呆。

　　气势上占了上风，康敏乘胜追击，恶向胆边生，瞅准他的左胸，又要狠狠往下扎，那人身子往下一降，躲过了这一刀，却是双膝跪地，噗通一声，将安静的巷子都要震醒了一般。这次换康敏愣住。

　　“陶姑娘，是我啊，我是姜扇！”那人殷切地看着她，见她越加迷茫，急得想把脸上的蒙面拿下来，出来的时候掌柜的却再三嘱咐，一定不要在外面现身，何况，他这蒙面下面还戴着一层人皮面具，就算拿下来，陶无花也不认得。

　　姜扇功夫不赖，可是嘴拙，急着想把陶无花带走，陶无花却把匕首横在他脖子上，不许他乱动。

　　康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觉得姜山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脑子里有一个人似乎有一个人的样子能和这个名字对等起来，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就像每天都用的一个物品，当别人问起那东西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偏偏说不出来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干脆不去想。一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怎么会在这个时代有熟人？肯定是这身体的原主人陶无花的老相识。

　　“你认识我？”她紧紧盯着姜扇的眼睛。姜扇一动不动，僵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来。那双眼睛里有着急有担忧甚至有浓浓的思念，却独独没有虚假。连康敏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笃定他不是段衍泽那样的伪君子，却果断地拿回了匕首。

　　“听说今天跟段小侯回来的那个女子是山里人，他是不是在那里入赘做了人家女婿，才得以平安归来的？我看这种人信不得，咱不能把性命交给他。”斜刺里，两个醉醺醺的游侠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胡搅蛮缠着。

　　康敏揪着姜扇的领子把他拉起来，躲进阴影里。

　　“就是，老大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从此咱们青云门听凭他段衍泽指挥，我看呐，是被这个小白脸骗昏了头了。两百多年了，多少英雄豪杰进山？远的不说，就说中原一剑贺子夫，他跟段衍泽一起进山，出来时却只剩一把剑，而段衍泽不仅毫发无伤，还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凭什么？难道他武功比贺子夫高强吗？我看，他肯定倒戈，认贼作父了！这一路上，九死一生是假，醉生梦死才是真！”

　　“说的极是！我有个远房堂兄弟在段侯爷军中当个小差事。听说这段小侯在段家军营里根本就是个笑话。手无缚鸡之力，还总想带兵打仗，每次他一出现，将士们都只顾着看他那张脸，根本不能专心训练！”

　　“军营里的那帮干猴子，平常见个母猪都不容易，一见到美人，谁还管他是男是女！我倒是很想知道，那小白脸的屁股现在还是不是雏！哈哈哈哈！”

　　“我赌一条胳膊，肯定不是！哈哈哈哈！”

　　□□不堪的笑声回荡在巷子里。待那两人走远了，康敏慢慢走出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段衍泽，你有没有过阴沟里翻船的经历呢？原本没打算报复你，可机会送上来，我还非要躲，岂不是对不起老天爷的安排？

　　“陶姑娘……”姜扇怯懦地拉了拉陶无花的袖子，这种阴狠的表情，他从未在陶无花的脸上见过。原来女人发狠的时候，这样可怕。

　　康敏脑中回放着那晚段衍泽决绝离去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头。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淡淡问道：“这里不方面说话，你带我去你的地方，我们慢慢谈。”

　　姜扇迅速点头。脑子脱线的他，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只是，陶姑娘怎么会突然不认识他了呢？难道那个段小侯爷对她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害她失去记忆了吗？

　　一路上姜扇都在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康敏就在身后走着，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不多也不少，永远那么精准。凡事都要求完美，是她的风格，那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也不曾改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显感到，这个陶无花和他认识的陶无花，不太一样。

　　康敏看他一副夜行衣的打扮就知道此人身份特殊，不能在外面随便现身，所以到达安全处所之前，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她提着十二分的谨慎跟他在城中狭窄的街巷中左拐右转，最后却来到一片开阔的地方，面前是一所颇宏伟的宅第。

　　同别家的朱漆大门不同，这宅子的大门是白色的。门两旁矗着两尊石麒麟，门框上刻着‘姜府’二字，两侧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姜扇前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有人开了门，一个衣着华贵、体态匀称、唇上留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拎着一盏灯笼走出来，见到陶无花明显一愣，然后匆匆走过来，颤声道：“小姐，真的是你？！”

　　康敏心机沉沉，淡淡一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先生竟然知道，可否跟我说说？”

　　那男子怔了怔，抬眼看姜扇，姜扇迷茫地摇摇头。

　　中年男子心思转了转，当先压下心头的疑问，道：“小姐先随我进府，今夜游侠狂欢，宵禁暂解，厚城实在是太乱了，到处都是太守和段家的人，咱们不宜在外面说话。”

　　康敏稍一迟疑，默默地长吁一口气，咬牙跟他进了这个阴森森，看似义庄的宅子。从她被迫逃离商家村的那天起，就被卷入外面的纷争，她不可能再自顾自过着单调安逸的日子。厚城能给她自由，却需要她用命去争取。

　　整个姜府都笼罩在夜色中。唯一的光亮来自于中年男子手中的灯笼。中年男子体贴地走在陶无花身边，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路。姜扇忍不住说：“掌柜的，陶姑娘都来过无数次了，怎么还能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石头，什么地方有花草？！”

　　进了宅第，中年男子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忧心忡忡地说：“小姐，你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康敏大言不惭，言之凿凿。既然替陶无花受了多磨难，为什么不能顶着她的身份奔向幸福？

　　中年男子不甘心地追问：“连我和小扇子都不认识了？”

　　康敏茫然地问：“谁是小扇子？”

　　姜扇哀嚎，哧地一声，一把撕下人皮面具，疼得龇牙咧嘴，却忙不迭地把红彤彤的脸展示给陶无花看，说：“是我，是我，就是我啊！”

　　原来是扇子的扇，而非山脉的山！康敏皱眉，这个男子的样貌同萦绕在她心头的名字对不上号，却极度熟悉。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谨慎地选择了摇头，表示忘记了。

　　姜扇委屈地直抓头发。

　　“到底是谁害得小姐？莫非是今日跟小姐一同来的那个段家公子？”中年男子眼中寒光乍现，捏着灯笼的手咯吱咯吱响，低沉的声音极具震慑力。

　　康敏心说，虽然不是他害死了真正的陶无花，却害得我这个假的死里逃生好几次，就算我说是他，也不算冤枉了他吧？故意沉吟片刻，认真而郑重地说：“先生不可妄言。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在厚城城外三十里的一个荒山上，全身重伤，膝盖骨裂，身边只有一个段公子，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我坠落山崖，是他把我救了上来。他心地很好，不仅采药帮我医治，还带我来厚城。”

　　“伤势如何了？可要立刻叫大夫？”中年男子紧张地问。姜扇也担心地看着她。康敏笑着摇头，“能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不能治的，只怕是扁鹊再世也治不好了。”

　　中年男子黯然神伤，姜扇恨恨道：“肯定是段家公子害得你！他既然害你，又怎么会真心替你治伤？不仅不给你治伤，还想再害你，所以你才大半夜从客栈逃出来，对不对？”

　　康敏闪烁其词，故作为难。

　　中年男子眼里像结了冰似的，胸膛起伏喘了几口粗气，寒着脸静默不语。

　　三个人来到堂屋里，姜扇率先拿着灯笼进去点起了蜡烛，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请陶无花坐在上座。他自己坐在下首的地方，语重心长地说：“小姐有话难言，我这个做下属的不敢追问。但是，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尤其是陶公离世之后，我高看自己一眼，把小姐当成自己的女儿，可是我宁肯自己的闺女受十分委屈，也不舍得小姐受半分。”

　　康敏心头一暖，眼睛不由自主地发酸。曾经，青苗他娘给她几分好脸色，对她亲热一点，她就感激涕零，激动不已，如今却有人对自己这么掏心，哪怕是冲着陶无花这幅皮囊，她也心满意足。

　　“我说这番话，并非趁着小姐失忆博得你的信任，只是想让小姐知道，谁给小姐委屈受，我姜瑜绝不饶他！”姜瑜长得颇有些书生意气，这番话却说得铿锵有力，连常年在他身边的姜扇都被吓了一跳。

　　康敏极力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这个姜瑜和姜扇到底和陶无花是什么关系，姜瑜对自己虽好，可如果一切都是演戏，她可不想先入戏。

　　陶无花原本就是清冷的人。姜瑜没指望能看见她动容。看她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稍一平静，便开始介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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