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与权宦

　　宣平十九年八月十六日，孝宣皇后于景泰宫产下一名女婴，母女均安。

　　于子嗣单薄的皇家而言，这本该是天大的喜讯。可惜天子无家事，孝宣皇后产女，意味着先帝绝嗣，更意味着大梁皇室的嫡支彻底到了头。

　　如此，文武百官心照不宣的储位之争、有心人预谋已久的“拨乱反正”，都在这位身份尊贵无比的小公主的哇哇啼哭声中，化为梦幻泡影。

　　又怎么叫人喜得起来！

　　消息传来，几位固执守旧的老臣皆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其中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御史更是高呼着“体统不正、大厦将倾”，一头撞在议政殿的九龙白玉柱上，登时撞了个头破血流。好在他年纪大了，气力不足，并没有就此撞死，只是昏过去罢了。

　　再有就是孝宣皇后的父亲、内阁大学士顾维民大人，据说当时的面色也十分不好，其他官员同他说话，他恍恍惚惚地，半晌都没个应对。众人见他如此，心下到也能理解——本该是皇后母族，天子外家，如今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半还要受到皇上的忌惮，保不齐哪日便会遭逢灭顶之灾，心情自然没法好到哪里去的。

　　八月十七日，皇帝下旨，封先帝长女为永安公主，位同亲王、食邑万户；先帝皇后顾氏，贞贤慧敏、恭顺柔嘉，诞育永安公主，绵延皇家子嗣，有功于社稷，特以先帝尊号相赐，昭其尊荣。

　　百官皆叹其仁德，山呼万岁。

　　再有内阁首辅马从良上书，引经据典、将先帝因无嗣而险些动摇国本一事说了个透彻，又痛惜今上内宫空虚、子嗣稀薄，实在不利于社稷。为免重蹈先帝之覆辙，特请今上广开选秀之门，纳才德兼备之女入宫，以绵延子嗣、稳固国本。

　　惠帝却言先帝新丧，其心悲恸不已，不忍于此时选秀，并不准奏。

　　马从良便领着百官齐齐下跪，苦劝今上以江山社稷为念，又道选秀兹事体大、耗时极久，可先着户部筹备，召适龄女子入宫阅看，待到来年开春再行正式册封。如此，既不违背祖宗立法，也全了今上对先帝的一番心意。

　　惠帝闻言，面有犹豫，一时沉默不语。

　　马从良等人便又是一阵苦劝。

　　惠帝这才勉强应下，令户部行文通告各州县，择五品以上官家、十三至十七岁之女子入京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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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得顺捧着只金丝楠木雕如意祥云纹的长条匣子，一脚迈进景泰宫，抬眼便见个面容清秀的小太监上来打千儿行礼，笑盈盈地对他道：“奴才给李总管请安！什么风儿把您老人家给吹来啦？”

　　李得顺只觉来人面善，定睛一瞧，不由笑了：“呦，这不是裴提督身边的小禄公公么，你不跟着裴提督，怎么到景泰宫看起门来了？”

　　来人正是小禄子，只见他冲着李得顺甜甜地笑，回道：“景泰宫人手不够，督主就把奴才调过来了。”

　　李得顺点了点头，笑眯眯地同他客套了两句，言语亦十分亲切——他们这些做宦官的，也分个三六九等，像乾清宫、坤和宫的总管太监，内务府、敬事房、司礼监的领事太监，个个都是大能，彼此路上遇见了，心里什么想头不论，面上情总是有的。

　　如小禄子这样，却不过是小角色，本不该入他的眼，但俗话说的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小禄子背后站的可是裴铮——那又是个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年纪轻轻地，手已经从后宫伸到了前朝，便是皇上见他，明明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想着，李得顺的眉眼弯得愈发和善，示意小禄子看他手上的楠木匣子，笑道：“杂家是来传圣旨的，你快去通禀一声罢！”

　　哪知小禄子却面露难色，道：“娘娘生小公主伤了元气，一直昏睡着呢，也不知现下醒了没有……”

　　按规矩，圣旨比天大，接旨之人别说是正睡着，便是快不行了，也得先爬起来接完了旨，才能去死的。

　　李得顺却笑着摆手：“不妨事，你且去瞧瞧——若娘娘还未醒，杂家另做理会不迟。”

　　小禄子答应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李得顺便捧着装圣旨的匣子，慢慢儿踱着步子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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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宁刚刚醒，头上包着额帕，正在吃玉坂端上来的酒酿卧蛋，脸色虽然苍白，清亮的双眸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玉坂就红着眼睛道：“娘娘的气色总算好些了，昨儿刚生下小公主时，奴婢看您的脸都是青的，吓得奴婢……”

　　婉宁瞥了她一眼，微笑道：“吓什么，不过就是生个孩子，旁人生得，本宫难道还能不会生？”顿了顿，目光缓缓在殿中扫了一圈，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孩子呢？”

　　昨日临盆时的记忆已有些模糊，巨大的疼痛中，她只觉得身下一轻，便听见稳婆欢喜的呼声：“生了，生了！”

　　而她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就此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依稀记得，阖上眼皮之前，稳婆怀里好像抱着什么，小小的、白白的。

　　是她的孩子么？

　　玉坂说，是一位公主。

　　顾家该是失望极了罢，还有裴铮那个逆贼，顶着人头不保的风险为她瞒天过海，怕是做梦都盼着她一举得男，结果……

　　一念及此，她的嘴角就缓缓露出个恍惚的笑容来。

　　玉坂这时却已领了个二十七八岁上下的妇人进来，妇人怀中还抱着个大红色的襁褓。

　　玉坂便指着那妇人对婉宁道：“娘娘，这是□□府派给小公主的乳嬷嬷。”

　　便见那妇人抱着襁褓跪到地上，规规矩矩地道：“奴婢孔氏，给娘娘请安。”

　　婉宁哪里还顾得上她，一双眼只紧紧盯在在那襁褓之上，一颗心怦怦乱跳，挣扎着便要爬起身来：“快、快给本宫看看孩子。”

　　玉坂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来拦她，一面回头对那孔嬷嬷道：“还不快把公主抱过来？”

　　孔嬷嬷诚惶诚恐地应了是，膝行几步，这才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婉宁枕边。

　　孩子正睡着，小小的身子被包得严严实实，只有巴掌大一张脸儿露在外面，淡淡的眉毛、小小的鼻头、红红的嘴唇，说不出的可爱。

　　婉宁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一般，什么储位、权力、荣华、富贵，统统扔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只有这小小的人儿。

　　看了半晌，才喃喃着道：“她怎么一直睡着？”

　　孔嬷嬷小心翼翼地道：“回娘娘，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的，吃得多、睡得多，长得才快呢。”

　　婉宁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长得白白净净，容貌尚算秀丽，头发整整齐齐梳成圆髻，穿着松青色细棉布的袄裙，上头半点绣花纹饰也无，想是怕膈着孩子，胸前则鼓鼓的，显然奶水极足。

　　婉宁眼中便闪过一丝满意，和颜悦色地问她家世来历，得知她是良家子出身，自己的孩子尚未满月，只因家中光景艰难，才进了□□府办差后，便命玉坂拿了只沉甸甸的荷包给她，道：“除宫中的定例外，本宫再另拨一份月例你——只要你一件，好好服侍小公主，旁的一律不必理会。”

　　孔嬷嬷心下感激，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此后照料孩子果然事事尽心、处处周到，没有半分不妥的，这却都是后话了。

　　再说眼前，婉宁已又转回眼来看孩子，怎么瞧都瞧不够一般，一会问头发怎么这样少、一会又问脸怎么这样红，一会又担心孩子的手脚是否俱全，想拆了襁褓亲自查看，一会又追着玉坂问孩子出生时哭得响不响、力气足不足。

　　总之，琐琐碎碎、絮絮叨叨地，与往日的端庄老成大不相同。

　　玉坂忍着笑，同孔嬷嬷一道细细回了婉宁的话，又道：“奴婢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比小公主更漂亮的孩子。娘娘您看，小公主的眉毛、鼻子、嘴巴，和您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长大了定然也是位绝世美人！”

　　婉宁闻言，又细细端详孩子半晌，并不觉得这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有半分像自己，但做母亲的哪有不喜欢别人夸自家孩子的？婉宁自然也不例外，不由地心下高兴，因笑着嗔她：“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你才多大年纪，又见过几个小孩儿，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了？”

　　孔嬷嬷见殿中气氛好，胆子也大了许多，笑着插口道：“玉坂姑娘说的不错，小公主的眉眼长的是真好，奴婢也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小娃娃呢。”

　　许是因为几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襁褓里的孩子微微皱了皱眉头，竟然睁开了眼睛。

　　玉坂就立在床边，一眼看见，喜道：“娘娘，小公主醒了，正瞧您呢！”

　　婉宁便笑：“她还这么小，哪里就会瞧人了……”

　　话音未落，笑容忽地顿在了脸上。

　　孩子的确已经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果然正在看她。

　　那眼睛可真好看，黑白分明、水汪汪地，睫毛长而卷翘、眼尾微微上挑，是一双漂亮得不像话的凤眼，即便是长在刚刚出生的婴儿脸上，也美得叫人惊叹。

　　婉宁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自然也有一双十分出彩的明眸——她的眼睛澄澈清亮、灵动有神，如点漆一般，却是一双既大且圆的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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