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与权宦

　　这孩子的眼睛随谁？

　　耳边响起裴铮悠然带笑的声音：“微臣是说，娘娘腹中胎儿并未足月——若细细算来，勉强只得八月。”

　　又听玉坂在一旁喜滋滋地絮叨：“想来是母女连心，小公主看见娘娘，这回醒来都没有哭呢。”

　　婉宁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孩子也拿那双漂亮的凤眼定定瞧她，半晌，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粉嫩的脸蛋，孩子小嘴一张，吐了个米粒大小的口水泡。

　　婉宁脸上的温柔就一股脑流进了眼底，浓得仿佛溢出来一般。

　　她有些自失地笑了笑，不随自己，还能随谁？

　　自己身居高位，姿容也算尚可，能被她瞧上并与之珠胎暗结的男子，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能继承给孩子一双惊才绝艳的眼睛，实属平常。

　　正自出神，门帘一挑，当值的小宫女走了进来，行礼禀道：“娘娘，乾清宫的李总管来了，说是来传皇上的圣旨。”

　　婉宁闻言，面上笑意一敛，吩咐孔嬷嬷道：“孩子多半饿了，你抱下去喂喂奶。”

　　孔嬷嬷答应一声，轻手轻脚抱起襁褓，回了内殿东侧的暖阁。

　　婉宁这才对那小宫女道：“请李总管进来。”

　　少时，便见李得顺弓着腰、低着头，迈着小步走进门来，因他手中捧着圣旨，并不需要向婉宁行礼，只是笑盈盈地开口道：“娘娘产后虚弱，皇上特地交代了，您不必起身接旨，只管躺着便好。”

　　李得顺是乾清宫的大太监，惠帝身边第一个得意的红人，便是坤和宫的张皇后、永和宫的贤妃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他在这些主子面前也一向是不卑不亢的。

　　景泰宫这头却有些两样。

　　先前皇上要拿掉这位主儿肚里的孩子，就是他端着落胎药一道来的景泰宫，结果孩子没落成，他却彻彻底底得罪了眼前这尊大佛。

　　他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半点不差，那配药的何太医是什么下场，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何封死了，他还活着，指不定哪天这位主儿兴致一到，挥挥手就要了他的老命。

　　皇上那边也是不用指望的，他成日下伴着圣驾，是亲眼见过乾清宫内殿暗格里的小像、还有皇上贴身揣着的那方帕子的，哪里还会看不懂上意？先前或还对这位娘娘有些忌惮，如今娘娘生了小公主，皇上再无后顾之忧，只怕等这位娘娘出了月子，便要驾幸景泰宫了。

　　到时候枕边风一吹，自己死得可不更快了！

　　婉宁并不知道李得顺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对他既不热络也不疏离，只是很客气地说了句：“有劳李总管，”

　　李得顺闻言，精神一振，忙自楠木匣子里小心翼翼取出明黄色的卷轴来，抑扬顿挫地念了，却正是册封公主和赐封尊号的旨意。

　　宣完旨，李得顺将圣旨连同那楠木匣子一道交给玉坂，便恭恭敬敬地给婉宁行了大礼，道：“老奴给宣后娘娘道喜、给永安公主道喜了。”

　　婉宁笑了笑，看了玉坂一眼。

　　玉坂便取了两个五分的银棵子递给李得顺，笑着道：“给李总管买茶吃。”

　　李得顺呵呵笑着接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失望，他倒也并非在乎那几个钱，满宫上下多的是人想孝敬他，几两几十两的他都看不上眼，更何况只是两个五分的银棵子。

　　他在乎的是打赏背后的人情。

　　主子赏多少东西给你，便是要你承多少的情，往后就可能差你办多大的事——两个五分的银棵子，那就是打发寻常小太监的。

　　李得顺垂下眼皮，看这位主儿的意思，是不打算同自己有深交了。不过自己曾开罪过她，她既没有挑他的刺，也不曾冷言冷语，还按照惯例给了赏赐，便是个井水不犯河水了。

　　如此倒也是好的。

　　想着，他面上便又堆起了殷勤的笑，道：“皇上体恤娘娘，赏了不少好东西给您，回头内务府便会送过来啦，”顿了顿，见婉宁依旧淡淡地，便很识趣地告了退。

　　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娘娘，请恕老奴多嘴——老奴方才进殿时，仿佛瞧见裴提督跪在廊下，却不知他犯了何错？”

　　婉宁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怎么，李总管想为他求情？”

　　李得顺忙摆手：“不是、不是，老奴听说娘娘一向仁慈怜下，从不轻易打骂下人的，既然娘娘要罚裴提督，定是他犯下了大错，只是……”他面上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老奴方才从乾清宫出来时听了一耳朵——皇上要见裴提督，派人去东厂、西厂，还有裴提督在宫外的府邸，都没寻着人，正急得上火呢，想来多半有要事与裴提督商量，您看这……”

　　婉宁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淡淡地道：“裴铮是从本宫这里出去的人，如今虽做了两厂提督，却还是本宫的奴才。本宫要他跪，他便不能起，本宫要他死，他便不能活——劳烦李总管将这话带给皇上，说本宫要处置裴铮，他今儿怕是不能前去面圣，还请皇上见谅。若有军政大事，不若与内阁商议，几位阁老都是本朝的肱骨之臣，想来总要比一个内宫出身的奴才妥当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李得顺哪里还会再接口？低眉敛目地应了是，退下去了。

　　待走出门来，看见廊下笔直跪着的人，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裴提督，杂家那里有一副鹿皮护膝，是下面小子们刚孝敬的，看着还算入眼，杂家还没有用过，要不——给您送过来？”

　　廊下跪着的可不正是裴铮？朱红色镶了玄色滚边的飞鱼服，同色绣如意纹的束腰、紫金束发冠，虽然跪着，腰却挺得笔直，很有些英姿勃发、壮志踌躇的意思。

　　倒像是拣着了什么喜事一般。

　　只见他微微一笑，对李得顺摇了摇头，道：“多谢李总管好意，只是娘娘面前，我也不敢耍花腔，否则，怕娘娘不仅要罚我的跪，还得用大棒子狠狠打我。”

　　李得顺看他嘴上说得轻松，面上神色却极认真，知道他并非假意推辞，心下微讶，暗道他也是个人物，圣驾面前都不见正经行礼的，竟会在景泰宫这样做小伏低。

　　想来，定是被宣后娘娘拿住了什么短处。

　　遂不再多言，低低叹了一声，自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

　　内殿。

　　小宫女端了红枣杏仁茶进来，婉宁呷了两口，才就着个猩猩红五福捧云的大迎枕半靠在床上，开口问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让裴铮跪在外头的？”

　　玉坂自李得顺出去，就一直战战兢兢立在当地，闻言忙跪了下来：“回娘娘的话，是裴提督自己跪在那里的，”顿了顿，语声渐低，“因裴提督说您产后虚弱、需要静养，叫奴婢等不要多嘴，奴婢才未将此事禀报于您……求娘娘恕罪！”

　　婉宁沉默——单看裴铮如今的行事，从前在景泰宫做领事太监时想必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玉坂这些小宫女见他有所畏惧，对他言听计从也实属稀松平常。

　　她闭了闭眼，勉强按捺下脾气，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卯正过一刻便已来了。”玉坂回道。

　　婉宁瞥了眼屋角的西洋落地钟，时已近午时，裴铮已跪了两个多时辰。

　　“娘娘，”玉坂看着婉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裴提督为什么要跪在那里啊？”

　　婉宁冷笑一声：“他自己要跪，本宫如何知晓？”

　　玉坂想了想，有些犹豫地道：“昨日娘娘生产时，皇上、坤和宫的皇后娘娘、永和宫的贤妃娘娘都来了，奴婢虽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宫女，却也能觉出不对来，若不是裴提督一刻不离地守在您身边，奴婢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婉宁没有说话。

　　玉坂的胆子就大了些，接着道：“娘娘生完小公主便昏了过去，坤和宫的皇后娘娘却以男女大妨为由，拦着不让葛太医进殿问诊，是裴提督为您诊的脉。孔嬷嬷也是裴提督亲自挑的……”

　　“这样说来，”婉宁打断玉坂，“本宫还得多谢他了？”

　　“不、不，”玉坂忙摆手，“奴婢只是觉得，裴提督如今虽然不在景泰宫了，对娘娘的忠心却还是如从前一样的。”

　　婉宁看了玉坂一眼，忽然蹙起眉头，问道：“裴铮从前在景泰宫时，是不是对你们这些小宫女十分严厉？”

　　玉坂面露茫然：“没有啊，裴提督为人一向是极和善，从不会轻易呵斥底下人的。”

　　“那他对你有过恩惠？”

　　“不是的，娘娘，” 玉坂摇头，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奴婢只是听说，裴提督如今在宫里是极有脸面的，皇上也十分倚重他，若他鼎力相助咱们景泰宫，娘娘往后的日子便能过得舒心些——旁人看着咱们景泰宫风光无限，奴婢却知道娘娘的艰难。坤和宫、永和宫的主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身后还有皇上的支持，娘娘却只有一个人……”

　　婉宁哪里会不晓得这些道理？只不想玉坂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她不由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小宫女来，见她梳着宫女们常梳的双螺髻，戴着支绯色的宫花，衬着弯弯的眉眼，倒也有几分可人，只是小脸圆嘟嘟地，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

　　罢了——如今前朝后宫，谁不知道曾经一手遮天的孝宣皇后往后就要靠着娘家和裴铮的荫庇过日子，玉坂是她贴身服侍的人，还能没听过些闲言碎语？

　　不过……

　　婉宁心中一动，又细细端详玉坂半晌，忽然问道：“你多大了？”

　　玉坂有点茫然，但还是答道：“回娘娘，奴婢今年十六了。”

　　婉宁点头：“过了年就十七了，是大姑娘了，”她沉吟着，“你同本宫说实话，是不是看裴铮长得俊俏，对他起了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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