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你……这是怎么了？”

　　林中几丛疏影挡不住来者的好奇，他手中抱着几块木柴，几抹微细的灰尘从树枝的中间抖落，他脸上却没有分毫不虞。

　　月色朦胧，古树参天，林中的灌木丛若隐若现。

　　一袭青衣，未着重彩，半世芳华，尽现素秋。

　　若不是那把微闪寒光的宝剑，任谁也难在青翠的丛林中发现蜷缩成一团的人。

　　夏拒霜闻言身形怔住，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眉间却带着几分悔色，眼中泪光闪闪，似平静的湖面泛起一泓清波。

　　她从嘴里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和我的朋友走散了啊。”

　　冰冷的西风吹动她的发梢，右耳的流苏微微晃动，却再也没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半分模样。

　　“走散了？再找回来不就行了？”男子拾起一根拇指粗细的棍子拨弄着火焰，“若是被雨打倒，摔一跤就摔一跤吧，再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是……我找不回了，再也找不回了。”

　　夏拒霜的视线落在湖面上，已经是深秋时节，几根枯杆竖在水里，蘸着寒冷的月光，也有几分凄凉，“我可能没有明天了。”

　　声音飘进浓密的夜色中，荡不起半分涟漪。

　　寒风簌簌，偏偏天空飘起绣花针般的细雨，柴禾上的火焰不减，反而燃得更加旺盛。

　　在幽静安谧的环境里，夏拒霜不知不觉放松了紧绷的弦，连带深埋心底的戒心也露出一截。

　　经历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乍然放松下来，心神没有严密的防备。胸口处的浊气随着呼吸吐气一并释放出去，鼻尖飘过的一缕馨香让夏拒霜想要一吐心中不快。

　　“有些路不能走，有些话不能说。有时候我比想象中要勇敢，有时候又比现实中要怯弱。”夏拒霜的半张脸掩在黑暗中，无人会知晓此刻她眼中蓄满泪水，她也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脆弱的神情，可心口真的很苦很痛，她很想说出来，“可我现在……现在没脸去见她了。”

　　“去见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应该是一直悄无声息地活下去，可这人不依不饶缠着她说话，一席话间，就差点没把祖宗十八代交代了。

　　他说他叫羽涅，羽翼的羽，涅槃的涅，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与他又不是同一个宗门。

　　她伤害了三师姐最亲近之人，她不会原谅自己的。

　　她也不敢奢求原谅。

　　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夏拒霜没有半点头绪，昨日发生的一切也没有预兆，好像真的是如他们所言，她是因为心中嫉妒而杀死四师兄。

　　她怎么会因为嫉妒而杀死他？

　　不是在族中祭祀时许好愿望，我们要幸福恒久，我们都长命百岁。

　　愿望都是假的！幸福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羽涅矜持地提起衣袍，轻轻往前一甩，他顺势坐了下来，落下的衣袍刚好盖住他盘起的腿脚。夏拒霜恰巧落在危机遍布的丛林里，她选择了一处隐蔽的提防落脚，他像是一个漫步闲庭的贵公子从她眼前经过，纯净的月色为他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芒，一袭穹灰色的宽袖长袍，干净整洁，没有沾上半分尘土。

　　哪怕是在宗门，夏拒霜也不敢小瞧他这样的人。他总是能巧妙引起话题，以和风细雨之势待人，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的信息早在不知不觉中都透露出去了。

　　羽涅继续拨弄搭在一起的柴火，橘黄色的火光在他那张瓷白色的脸庞上染上几分暖色，可怎样也融不掉他眼底的寒冰。

　　夏拒霜心想他不像表面这般无害，尽管他腰间的香囊时不时发出幽香，可那也遮盖不住衣袍下的血腥味。

　　夏拒霜不记得她是怎么到这里的，仿佛当头迎了一棒，脑中既痛苦又沉重，待意识清醒，她就这样落在这里。

　　背后还有几道利剑划开的伤口，那是同门给她的“送别礼”。她睁眼的那刻，覆盖在她身上的白色灵力顷刻消散在天地之间，她原本想挽留一缕灵力，紧握的手心却未留下任何灵息，那些灵力全数钻进她的皮肤，身上的伤痛也是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

　　风餐露宿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个月，饮甘露，食野果，宿古树。

　　眼睛一闭，仿佛回到最初的日子。

　　无忧无虑的日子。

　　“姐姐，快来！”

　　“来了！”

　　清泉流动，树木葱茏，绿意盎然，倒映在水中的的树影也是浅浅的绿色。

　　那时她只有六岁，她还不叫夏拒霜，也不喊姐姐为师姐。

　　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走进小溪，溪水刚刚没过小孩子的小腿，她们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秋千上，那是被大人遗忘的角落，却是小孩子的天堂。

　　冰凉的溪水带走夏日的炎热，引来孩子的欢笑。

　　两个女孩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秋千上，白衣女孩袖手一挥，附在秋千上的藤蔓冒出绿芽，最后生长出白色的花苞。

　　粉衣女孩一手紧紧抓住绳索，一手扯住身旁的人，面色慌张，“姐姐，那鹅好凶！我怕！”

　　白衣女孩抬眼观望，不远处几只白鹅晃悠悠地游了过来，她拍着粉衣女孩的肩膀安抚道：“木木，不用怕！它们不会随意咬你的，你忘了自己的真身了吗？”

　　得到点拨的女孩顿时高兴起来，她指着大鹅道：“也对，来呀！大鹅！来呀！快来呀！”

　　“看小爷闪亮登场！哈哈哈，鹅兄，你们是来欢迎我的吗？来来来，快来小爷的怀抱……啊啊啊……我的……嘶……”

　　“你怎么了？”

　　从树上窜下来一个人，男孩子只比她大两岁，却比她高出半个头。

　　他直接冲向大鹅。

　　夏拒霜听到这咋咋呼呼的声音便知晓，这是她的四师兄。

　　果然他在鹅那里受了气，“我要我要……我要杀了你们！臭鹅！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他的下巴处明显带着几个印子。

　　脸色通红，比熟透的李子还要鲜艳，只是眼睛里装满了水，这话听着没有什么威胁。

　　女孩朝着身边的人道：“他好好笑哦。”

　　还不等身边的人回应女孩，梦境已破，意识回笼。

　　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夏拒霜原本就浅眠，她迅速睁眼，很快看清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原来是最上方架着一截半干的竹子，火舌慢慢舔过竹节，发出的声音如同点燃的爆竹。

　　一个在天上热烈地溟灭，一个在地上和煦地苏生。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羽涅的脸朝着架起的木柴，目光几次转向她。夏拒霜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添柴的手一顿，羽涅从火光中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没想干什么，在下只是路过此地而已，见姑……见此地如此孤寂，不由心生欢喜，驻足观赏。”

　　夏拒霜不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措辞，可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计较了。

　　片刻之后，那道低沉的声音传来：“飞蛾因为追求光明而亡，你又是在希冀什么？”

　　夏拒霜只想享受一个人的夜晚，她闭上双眼，似乎是妥协：“我无所求。”

　　火焰随风舞动，悬起的火星扑向羽涅，他依旧平淡，谁也不能仅从平静的湖面估量出湖水的深浅。夏拒霜似是无意间问道：“你不回家吗？”

　　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锁。羽涅的目光渐渐变得肃穆冷淡，泛着冷光的白玉簪更像是一片纯净的雪花落在乌发上，“我并不想家，我只是——只是想要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平静地度过自己的日子。”

　　夏拒霜想到她曾在宗门里求学的那段日子，长老一走，教室里立马像烧热的油锅一样沸腾，她缓缓点头道：“平静的日子，那确实难求。”

　　湖水缓缓地流淌，火焰慢慢地攀附，淡淡的花香也随着安谧的空气逐渐变得平静。

　　“并不是难求，只是不珍惜罢了。”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灵，他们畏惧自己编造的神灵，害怕无中生有的鬼怪，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不珍惜。”

　　夏拒霜隐隐感觉这话有些不对，恰好他转过头来，抬头与他对视，道：“有些东西不会因为珍惜而不变。”

　　羽涅笑道：“那是因为不够珍视。”

　　夏拒霜很想反驳，耳边的玉扣悄然碰到脖颈，她迟钝的脑袋在这一丝冰凉刺激下暂时恢复清醒，转眼想起长老的教诲，他说的话并没有损害她的利益，那么他说的话再荒诞离谱也不必理会，当作牢骚听听就好。

　　“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有心的小人挑拨一堆无脑的蠢人造出的一桩破事而已。”

　　夏拒霜一直在走神，她不知道他讲了什么，远远近近的声音传到耳边都化作轰隆轰隆的响声，自她逃离宗门后，身体便变得愈发虚弱，注意力也变得薄弱。

　　轻轻一扯头皮，手指间便多了一缕失去光泽的发丝。

　　夏拒霜指尖轻轻一捻，发丝化为一缕飞灰。

　　两人屏息凝神，夏拒霜还在他那段骇人的话中未回过神。

　　良久，夏拒霜道：“你是想让我背叛我自己吗？”

　　羽涅笑道：“怎么会呢？”

　　夏拒霜道：“可你的眼睛里却是这样想的！”

　　羽涅歪了一下头，火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黑影，“很明显吗？那真是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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