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往前走，孩子。”

　　一个女人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劝道，那声音如同一阵轻柔的风，仿佛能吹走残存在身体中的疲惫，带走遗落在识海里的尘埃。

　　夏拒霜感觉身体一轻，仿佛行走在云巅之上。她顿时心生疑窦，脚步放缓，道：“谁？”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向他人释放善意。

　　那道声音继续道：“往前走，孩子。”

　　夏拒霜眉头紧皱，向前的脚步却戛然而止，疾声道：“何人装神弄鬼？”

　　那道声音却没有觉得冒犯，依旧平和地道：“往前走，孩子。”

　　仙界里不见首尾的东西都无人亲近，更何况危机四伏的秘境。来路不清的东西不安全，来历不明的人也算隐患。夏拒霜的手悄悄地搭在剑柄上，寒光微亮，秋鸿已经半出鞘，她压下心头的惊慌，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那道声音不再出现，鲜妍斗珍的山林里，只有寂静的风轻柔地抚过她的面颊。

　　夏拒霜选择进来的时候，已经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穿过种种屏障后，她才知道秘境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她从未听人说过。

　　这处地方果然有古怪，使用自身灵力时，经脉处仿若上了枷锁，以至于周身灵息不稳。

　　夏拒霜暗自心惊：“这里究竟是何处？为何灵气充沛却无法使用。筋脉里的灵力运行不了，再高深的法术也形如一块废铁。”

　　先前羽涅已经告知她，这里只能进，不能出。没有退路，只能一心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九步，十步。

　　短短十步，夏拒霜的心上仿佛敲响了一口大钟，她不敢轻易踏步向前。

　　眼下暂无危险。

　　看不见危险不代表没有危险。

　　易见的陷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没有定数，尚不知其确量，凭借一腔孤勇也只是猛撞行事，担不得一个勇字。

　　夏拒霜突然明白那道声音为何催促她往前走了，走完最后一步，她的面前倏地出现了一道门，准确的说是面落地镜子，足足有两人高，镜子中赫然照出她。

　　镜子前的铜铃声响。

　　镜中人移动了。

　　夏拒霜愣住了神，她原本以为这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可镜中的人是她却不像她。

　　不是扮男装时的他，而是女孩子的她。

　　一模一样的人，眨眼时细微的动作都一模一样，遇到初次见面的人，直视一刹那的时间。

　　穿衣风格却截然不同。

　　镜子中分明照出一个少女，雨夜带剑，红衣皮靴，手扶帽沿，血连衣襟。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好像与人搏斗后的现场。

　　可是谁会与她殊死搏斗呢？

　　银剑似雪，泛着寒光。剑身上还带着泛紫的血渍，一双纤细的手紧握剑柄，她的眼中布满戾气，面容肃穆，周身却无一人。

　　浴血红瞳，赤眉朱发。俨然一副极其愤怒的样子。

　　确实是生气的状态，她只要调动情绪，眼睛就会随之变化。

　　红色，热情的颜色。

　　在她看来那是将要失去理智的前兆。

　　镜中的她看了过来，眼中冰雪慢慢消融，她朝着夏拒霜笑道：“你想改变自己的结局吗？”

　　她的脸上还有几滴鲜血，宛若红梅落雪。夏拒霜神差鬼使道：“改变结局后那还是我吗？”

　　镜子中的女子身形一怔，她似乎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随后笑得极其开怀。

　　夏拒霜迟迟没有动，这人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波动。

　　她只有脸上的表情，没有内心的感情。

　　少女的笑容很冷。

　　一抹冰冷覆上手掌。瞬间，夏拒霜涣散的目光找回焦距，低头一看，她的手正附在镜子上，镜中的人也伸手向前，两人默默无语，似乎是早已约定好，相视而笑。

　　青衣织繁华，笔墨书清雅。

　　红裳铸脊梁，刀剑斩魍魉。

　　这里并不是她第一次来，不仅选择的道路与第一次有所差别，这一次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旁。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很开心。

　　她记得当初发生的所有事情。

　　“走！去镜湖！”

　　尹若水袖手一挥，从她宽大的袖中飞出一道粉色素绫，似长虹架在水天之间。她这素绫向来不离身，柔时化作轻巧透薄的披帛，添花增彩，韧时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器，护主御敌。

　　尹若水已经到达岸对面，转身招手，笑道：“师弟，看你的了！”

　　那个时候，她回到宗门不到三个月，身上没有那么多重任，脸上也没有浓密的愁容。

　　“我来了！”夏拒霜应道。

　　她特意将短窄的宗袍换成青色的广袖长袍，一举一动如风飘逸。肩膀处用青色的丝线织成一枝藤蔓，与尹若水身上的图案有所不同，她身上的藤蔓图纹是活着的。

　　略一抬手，附着在肩膀上的藤蔓受到召唤，瞬间现出原形。青色的藤蔓向下往地面延伸，夏拒霜往枝叶里源源不断输送灵力，藤蔓在充沛的灵力滋润下向前伸展，它们未曾沾到湖水半分，身躯直接悬空，在湖面上架成一座木桥。

　　“怎么样？漂亮吧？”夏拒霜说完，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妙点，她又往木桥上甩了一道灵力。霎那间，原本单调的木桥上开满了缤纷绚丽的花，各色各样皆有，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在河边，更像是落入森林深处。

　　尹若水看向她背后，笑道：“好了好了，后面的人在瞪你呢！”

　　夏拒霜闻言转头望去，山坡上，迎面走来七八个年轻的修士，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其中甚至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夏兄！夏兄！你是怎么过去的？”简岁手握成喇叭状，传过来的声音确实大了一些，他又道：“夏兄你教教我呗！”

　　尹若水端详了对面一眼，瞬间展颜，笑道：“你认识的？”

　　夏拒霜道：“怎么可能？”

　　尹若水似乎是洞察到什么，意味深长地道：“那就是认识你的了。”

　　虽然是问句，但其中的笃定只让夏拒霜一阵心慌。

　　她不应该会被认出，毕竟她给自己安排的可是在魔兽掌下救人而亡的结局，残骸都不剩的那种，怎么可能还有人认为她还活着？

　　不过转眼一想，她那具身体是真的被魔兽咬没的，没准在哪里漏下一片破布什么的，但是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她也不知晓。

　　简年拉着简岁背后的衣领，道：“别喊了，他早就没了，不是吗？”

　　简岁恍然若失道：“他太像了。”

　　简年道：“世界上相像的人那么多，哪里不会出点错？”

　　简岁道：“可是他……”

　　他还未说完，简年便打断了，“别可是了，我们该过河了。”她直接提起简岁的衣领，像拎着白胖萝卜上的叶子，如同蜻蜓点水贴近河面飞过。

　　尹若水靠近了夏拒霜，几乎是贴在他耳边道：“这位……实力不凡，当心。”

　　夏拒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简年的招数确实防不胜防，她腰间的那把伞可随主人心意幻化各种武器。一旦开伞，上面的二十四伞骨间能射出二十四根玄玉针，针尾用泡过药水的银丝绑住，她只需按照顺时针方向一转伞，那些飞出的银针便飞回伞中，一如初始模样。

　　夏拒霜只见简年用过一回，她只身一人，击退三百妖兽。

　　是个不好惹的人。

　　她也没想去招惹。

　　第二次来这里，内心出奇的平静。

　　镜中的尹木莲道：“你想好了？”

　　尹木莲点了点头，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不是吗？

　　这是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方法，找到传说中的魁镜，回溯问题根源。

　　尹木莲见镜中的她微微一笑，身形往后一移，面前的镜子碎成一块块的光斑，在金光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她从容地走了进去。

　　青色的身影在金光中消失了，镜子前悬着的铃铛无风自响。

　　一路星辰一路雨，一朝曦光一朝霞。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夏拒霜已经经历了夜晚与白天。漂泊大雨迎面而来，她没有灵力抵御，只能当作是一次洗礼，没有人观礼，也没有人送上祝福，她像是唯一的过客，路过那片土地。雨后的天空飘起白云，伴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的消逝，她总算是离开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此刻她的脚下是金光铺就的大道，路面像是波动的湖面，只有落脚的地方才停止上下浮动。夏拒霜的手往腰间摸去，却落了空，她这才想起，她的剑已经作为酬金抵押了出去。

　　不远处的洞口绿色的海洋铺面而来。

　　她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耳边是欢腾的风，远处的山坡上满是青翠的嫩草。

　　仿佛是自由的味道，空气中还洋溢着花草的芬芳。

　　尹木莲闭上了眼，向阳而立，张开双臂。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这样做也不会伤害到她。

　　没有停留太久，她只要一闭上眼，周身的点滴动静都在耳边化作怒吼的声音。

　　四师兄毫无生气地躺在三师姐的怀里。

　　她很想扯着他的衣领，把所有的话都骂一遍。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他不是说自己是祸害吗？！怎么可能这样就死了？！快出来啊？！祸害怎么会死呢？！！

　　怎么会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她那天仿佛失去神志一般。

　　手中的剑没有面对敌人，而是刺向了同门。

　　她不仅杀掉了四师兄，还打伤了众多弟子。

　　山门塌陷，鲜血铺地，寒风呼啸，无人上前。

　　也对，她曾经的战绩记载在黎明榜上，没有人想对上她的秋鸿剑。

　　如果不是芽芽护她出宗门，她怕是根本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芽芽被宗门大阵打伤，她的识海又在逃亡中受损，暂时无法打开禁制，识海里的家伙无一能帮到她。

　　为什么看不清前路了？

　　哪一条路她能走呢？

　　起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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