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芙蓉雨

　　水镜中的少年身形高挑，举止秀雅，长眉秀目，凝神思索，略带清冷。

　　夏拒霜在镜中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美貌，和煦的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眼眸中也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不禁感慨道：“果真是公子世无双，人人见而慕之。”

　　四师兄尹涧清一向和她不对付，就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情来说，她望着天空感叹云朵是白的，他连这点也要反对，硬要说她的形容没有做到尽善尽美，还需细致贴切地说出是银鱼白或是云峰白。在夏拒霜看来，这就是人类说的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四师兄向来爱与人攀比，若不是碍于三师姐的威严，他能从这座山头与人比到对门的那座山，更不要说与他从小长大的人了，只差试炼台是他打破而没有赔偿的地方。

　　整个宗门只有他对她横眉竖眼，这不，他又来挑刺：“得，你瞧你那臭屁样！还公子世无双，怕是山脚的公鸡也没有你这般骄傲！”

　　夏拒霜没有理会来自小人的嫉妒，笑道：“明明就俊俏。”

　　尹涧清也许是见到不远处走过来几人，暂时把幸灾乐祸的苗头收起：“行了行了，等阁主评判后再说。”

　　夏拒霜在前头蹦跳着走路，心情好点时候，她感觉路边的花儿都是对着她笑，那是是怎样一种美妙的感觉，就像天上下了一场灵雨，而只能她一人散步时遇见。

　　终究是到了自己的地盘，不用故作高冷，不用装作深沉，毕竟笑不露齿的日子实在是憋得慌，尤其是拿着金山银山不能用半分，那简直是要她的命。

　　尹涧清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行了，你再照也是那个傻样子。”

　　夏拒霜到嘴的话直接溜了出去，她道：“你分明是嫉妒我！没我俊，没我富，没我……”尹涧清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她这段极其臭屁的话，“行了，没你俊没你富没你不行，行了吧。”

　　夏拒霜挑眉道：“嘿！你承认就好。我果然魅力不减当年啊！”

　　尹涧清白了她一眼：“你还是想好怎么与其他长老交代吧。”

　　夏拒霜听到立马收住了声，连着走路的姿势也似乎有些像弱柳扶风。

　　她其实一直在逃避这个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她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见招拆招，见缝插针，这不是天沁阁六弟子的拿手好戏吗？

　　不，她现在是夏长老。

　　在弟子面前不苟言笑的夏长老。

　　“还能怎么交代？”夏拒霜根本不慌，“来者不善，那就让他来不了就是了。”

　　“怎么你还想弄掉长老？你咋不上天呢？”尹涧清道，“你也是真的敢说！”

　　夏拒霜不服，挑眉道：“我还敢做呢！”

　　“咳咳。”

　　尹若水在俩人身后轻声提醒，她一出声，夏拒霜是不会再去拌嘴，尹涧清就说不清了。

　　这次宗门试炼关系到新弟子的选拔，夏拒霜一向是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这些活动，她当初参加这种试炼不过是为了避免引起口舌之争。

　　阁主的亲传弟子早已选定，都是刀剑上淌过血的人，毕竟良善之人不可无削铁之刃。

　　长老的内传弟子是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人数比起亲传弟子要多许多。

　　宗门里都规定了到什么时候必须练到什么阶段，不然亲传就去内门，内门就成外门，外门变为杂役。

　　反正一句话，宗门不养废物。

　　宗门的信奉的原则就是：自己的事自己承担，不是每次都会有人帮你。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再多的她可记不清，毕竟弱者没有说话的机会，更没有谈判的资格。

　　没有谁会在意雨夜里盛开的花。

　　“你要选弟子吗？”尹若水若有所思道，“今年这些弟子都还好。”

　　“是吗？”夏拒霜不敢苟同，她在四年前被江老头硬塞了一个女弟子，害得她在山中的日子就再也没有安宁过，想到这里，她扶额苦笑道：“一个就足够让我头疼了，再来几个我的头发都快要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收下的那个孩子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可生命树上并没有新绽放的鲜花，她也没有在外遗落血脉。最近宗门的事情变得繁冗复杂起来，这个困扰她的问题最后不得了之。

　　她总不可能为了一个没有依据的猜想去问人家莫名其妙的的问题吧！

　　自从她收下那个弟子，好几个假期都是在芸香阁中度过。

　　每次从心境中醒来，睁眼便是古朴典雅的房梁，再往上是布满油彩字画的穹顶。鼻尖淡淡墨香萦绕，身边袅袅檀香环绕。

　　夏拒霜想躲避事情的时候就住在芸香阁里，这里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地方。劳累时往后一倒，懒散地躺在内室的榻上，一双脚悬空晃荡。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幽篁抚琴图，左边经过一道垂帘拱门便能望见一排排古籍，最高的书格有两个她那个高，不过她向来不爱动手去拿，直接招呼阁中躲起来的书灵去拿书。

　　摊开书本盖在脸上，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幸好她推掉了另一个职务，不然她的头发可就真会变得斑白了。

　　带孩子真是一件比考试还要废精力的事情。

　　座下的弟子跃跃欲试，台上的监司在唱名，声音经过阵法的加持传到整个训练场。

　　台上又换了两名弟子，其中一个身披青袍。夏拒霜的眼前一阵恍惚，右手紧紧掐住座椅扶手上的霜华珠，如果不是她坐的地方眼睛设下障眼法，以她方才的仪态怕是又要在长老那里挨一顿训。

　　尽管她已经是一个长老，可在老师面前还是会气短一截。

　　不消片刻，两名弟子已经分出胜负，长老赐给青衣弟子一枚金色令牌。

　　看席上一片欢呼雀跃，夏拒霜胸口却倍感沉闷，心道为什么这么快乐的时光，她却想哭呢？

　　“你怎么了？”一截修长白皙的手在夏拒霜眼前不停晃荡，不知道尹若水是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仅凭温婉的腔调便能认出。

　　夏拒霜挥手道：“没事，只是想到一些往事，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

　　今年的桌上摆了许多花盆，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往年的都是用灵力幻化的鲜花，无色无味，精致却失去了灵魂。

　　那些盛开的花骨朵仿佛张开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

　　她这是什么了？

　　怎么会把柔软的花蕊想象成野兽的獠牙？

　　“嗤——”

　　夏拒霜的耳边传来凶兽的咆哮声，她看也没看直接抽出秋鸿向前刺去，直到柔软的钝感通过剑身传到她的手臂，她才感觉到不对劲。

　　太柔软了，不像是刺中带着厚重皮毛的凶兽。

　　反而像是一剑刺中柔软的棉花。

　　一阵炸雷惊响：“师弟！”

　　夏拒霜只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快速向前奔去，她甚至看不清白衣的主人，眼前只有一片涌动的红色。

　　耳边依旧是那个焦急的声音：“师弟！师弟！醒醒！”

　　师弟？

　　谁的师弟？

　　她好像没有师弟。

　　她只有师兄，她有几个师兄来着？

　　“师弟！快！吃下去！”

　　吃什么？

　　夏拒霜再次抬起头，猝然与一双愤怒以及不可置信的眼睛对上，周围的人也都是眼神复杂地盯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格格不入，她猝然回神，才发现是垂下的剑尖在淌血，鲜红的血珠浸湿了她脚下的土壤。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们在不久前不是还在打闹吗？

　　一个弟子在人群中啼笑皆非地道：“真是一出好戏啊！”

　　好戏？什么好戏？

　　为什么尹涧清躺在三师姐的怀里？

　　为什么他一动也不动？

　　她有许多问题，可已经无人会为她解惑了。

　　冰冷的银光闪烁，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密网，从各个方位向她飞来，把她想说的话尽数搅碎。

　　耳后飞来一根青色的藤蔓，眼前的场景如同飞花落叶一般向后退去，滞空的感觉褪去后，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雨水顺着乌黑的发丝流到肩上，再沿着弯曲的脊背滑落到地面。夏拒霜背靠古木，顺着冰凉的树干滑落，剑尖的那抹红色时刻提醒着她方才做了什么。

　　可她们在不久前还在举行簪花礼吗？

　　她还在透过水幕观看族内以往庆祝的流程。

　　直到三师姐提着一篮子精美的簪花从室外走来，她才摆正姿态，装成一副娴静守礼的模样。

　　三师姐的鬓发往后束拢，正中插着一朵莲花，右耳淡粉的玉扣不失雅致。她轻提衣摆，姿态端庄地跨过那道门槛。若是换作她，不踩着门槛而过便算是守礼。“好了好了，今天是你的簪花礼，可别掉珍珠喽。”尹若水放下花篮，款步走上前，扶着她的发髻，顺手插进一只青色的流苏发簪。

　　莹白中泛绿的缠花为叶，淡粉中绕紫的木刻为花，娉婷独立，不失坚韧不拔。

　　她的右耳间赫然垂下一只翠色玉扣，圆润剔透，浸着琉璃般的光泽。

　　夏拒霜笑得极为开怀，“师姐，你又拿我取笑！”

　　她这一族不许哭，更加不能流血，否则流出的泪水和血水会引来贪婪之人的窥探。

　　尹若水作势拍了一下夏拒霜的肩膀，倚靠在门口的人双手环胸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真是皮厚！”

　　夏拒霜白了一眼，“要你管！”

　　尹若水道：“她还是个孩子。”

　　尹涧清也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她还差一个月才成年，可不是个孩子吗？”

　　言笑晏晏，雅静巧捷，飞阁流丹，宛若画卷。

　　夏拒霜身前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她的双手双脚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死死掐住，动弹不得。

　　她能看见谈笑风生的几人，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现实离她很近，又似乎离她很远。

　　半梦半醒之间，夏拒霜看见了一个人，他背着她，可任她怎么喊他，他都不曾理会。

　　两道重叠的身影经过光影交错的树林，在身后的路面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夏拒霜的脸贴在温热的后背上，耳边是低沉的呼吸声，环抱脖子的手逐渐松动，却被一双修长的手稳稳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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