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国舅爷

　　德妃练氏，居凤鸾殿内。

　　凤鸾殿原是皇后居所，自先帝皇后颜文君搬去紫阑宫居住后，德妃便按天子旨意住进了鸾凤殿，摄中宫之职，犹如皇后。

　　天子并非未立皇后，只是先皇后诸葛氏殁于新朝建立之前，待越古灼登基，感念诸葛氏，立未过门的她为皇后，谥号文慧。

　　越古灼登基七年，从未考虑过另立皇后，这些年里也常有臣子进谏劝天子再立皇后，天子只是微微喟叹：“文慧皇后与朕相识于微时，虽未过门，却是朕三聘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年轻早薨，无福与朕携手，朕每每想起文慧皇后，皆心痛不已。朕也曾答应她，此生唯她，朕已辜负于她，若再立皇后，等朕崩后，有何颜面去见皇后啊？”

　　天子说得恳切哀恸，令人动容，自此后再无人规劝天子立后。

　　练德妃也进言天子，自己无心皇后之位，只求能打理好后宫，令后宫无虞。练德妃说到做到，这七年来，新人不断进入后宫，但从未听说过有任何排挤刁难之事，当得上一位德才兼备的妃子。

　　天子待德妃也不薄，他立德妃之子为太子，日后太子登基，母凭子贵，德妃自然是太后了。

　　练德妃是练栖威的二姐，容貌昳丽，当年在东麒郡内，诸多世家子弟求娶她，最终练德妃选中了越古灼，随越古灼征战南北，不输于文昭太后。

　　如今的练德妃，人不过三十出头，雍容华贵，气质如兰，仍不减当年灼灼风采。

　　颜九歌与练德妃倒也熟稔，当年练德妃随练震刚来东麒投靠颜氏，一直将颜九歌当做哥哥，亲切地唤其为“二哥”。

　　如今沧海桑田，颜九歌已不敢再听练德妃唤他“二哥”，他恭敬地低头跪在地上，向练德妃行礼作揖，如同寻常的臣子一般，谦卑而谨慎。

　　练德妃遥遥地看着那个逆光跪在远处的男人，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俊逸的身姿牢牢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很想像少女时那般唤颜九歌一声“二哥”，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喊他了。

　　“颜大夫免礼，给颜大夫看座。”练德妃保持着往日的端庄说道。

　　颜九歌向练德妃道了声谢，而后端正地坐在了椅子上，却是不敢抬头。

　　越古灼四下看了眼，问练德妃道：“孩子们呢？”

　　练德妃笑道：“正巧御膳房送了些好吃的来，太子带着晚川吃东西去了。”

　　颜九歌一听，心里“咯噔”跳了下，想着晚川那肉嘟嘟的小脸，还有壮实的小胳膊，以及微微凸出的小肚腩，他担心不已，忙说道：“陛下、娘娘，晚川他有些嗜吃，于五岁孩童来说非是好事，臣斗胆请娘娘派人将晚川接来，他可不能再吃了。”

　　越古灼听完哈哈大笑：“你说得是，小晚川的确有些圆滚了。”

　　练德妃也掩唇笑道：“臣妾这就让人将孩子们接来吧。”说完，就让侍女们去将孩子带来。

　　片刻后，姆妈们带着太子和晚川走进了殿内，晚川手里还抓着一个紫米糕，嘴巴还在不停地嚅动好像在吃着什么，圆嘟嘟的小脸颊动来动去看上去很是招人喜欢，可颜九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灵巧的小晚川啊。

　　小晚川一走进殿里，就见到了一天没见面的义父，忽然松开了姆妈的手，哇哇哭着跑向了颜九歌。

　　颜九歌听着孩子哭得心都揪紧了，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本想让小晚川少吃点，可现在就算晚川要吃掉一头牛，他也愿意。

　　“我的心肝啊，别哭了，别哭了。”颜九歌抱着晚川哄道，自己也快哭了。昨日他一声不响地就抛下晚川，晚川也不知该多担心了，看孩子哭得这么伤心，颜九歌也心碎。

　　“哇……义父你去哪里了？晚川好想义父，晚川怕再也见不到义父了，呜呜呜呜……”晚川嘴巴里还有没吃完的米糕，他一张嘴嚼烂的米糕掉了在了颜九歌的衣服上，颜九歌也顾不得去掸，抱着孩子不听地哄。

　　太子越荀走到颜晚川身边，也跟着哄道：“晚川弟弟不哭呀，颜大夫不在，我陪着晚川弟弟好不好？”

　　“呜呜呜……好。”颜晚川还不忘答应。

　　颜九歌看着越荀，觉得这孩子长得简直与越古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双澄澈的双眼里藏着星光，仿若当年他第一次见越古灼的模样。

　　只是如今的越古灼，颜九歌感觉像是陌生人一般。

　　颜九歌微微向越荀躬身行礼：“多谢太子。”

　　“啊，颜大夫你脖子怎么受伤啦？”越荀惊讶地指着颜九歌的脖子处，刚才颜九歌躬身，衣襟往下滑了些，露出了一处红色的印记，越荀以为颜九歌受了伤。

　　颜九歌猛然直起了身子，拎了拎衣领，局促地说道：“不小心蹭破了皮，多谢太子关心。”说完，颜九歌抱着晚川站起了身，向越古灼与练德妃行礼，“臣多谢陛下和娘娘照顾晚川，臣也不打扰陛下、娘娘和太子殿下天伦之乐，臣先告辞了。”说着，也没等天子应声，颜九歌转身匆匆就走。

　　鸾凤殿内，练德妃看着不发一言沉着脸的天子，想说什么，终究失落地什么也未说。

　　他们皆知道，那个印记代表着什么。

　　颜九歌摸着脖子上的痕迹，懊恼不已。也怪昨晚自己太过松懈，让练栖威在自己身上落下了印子，只是不知天子与练德妃会做何想，不过想来他们也只会笑他颜九歌轻浮浪荡，他颜九歌在越古灼的心里永远都是“叛臣贼子”，是需要提防的人罢了。

　　车行漫漫，车窗外传来了鼎沸的人声，这是来到了玄武大街上了。

　　临近年关，玄武大街上比往日还要热闹，人们采买年货，准备团团圆圆地过年。

　　坐在车中的颜九歌听着外面传来的热闹人声，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他轻轻地抚了抚晚川圆嘟嘟的脸蛋，低声自语道：“今年大概又是我们俩父子一起过年了。”

　　晚川似乎是听见了颜九歌的声音，他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抬头望着一日未见的义父，奶声奶气地说：“义父，我想吃馄饨。”

　　虽然晚川软软糯糯的模样着实可爱，但是听见这句话，颜九歌心脏犹如暴击一般，颜九歌为难地说：“你刚不是在德妃娘娘那才吃了米糕吗？”

　　晚川看出了颜九歌不想让自己再吃了，五岁的孩子倒是精明的很，他拽着颜九歌的衣袖，撒娇道：“那些都是甜的，晚川想吃咸的。吃完了馄饨，晚川今日就什么都不吃了。”

　　看着孩子，颜九歌哪还有拒绝的心思，他将孩子往怀里一抱，心道晚川不会在东宫的时候也这样撒娇吧，这谁受得了？

　　“行，就吃半碗，剩下的半碗义父帮你吃。”为了不让晚川吃胖，颜九歌只能想到这么个办法。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路上不好走，往西市走要耽搁上一些时辰，正好玄武大街上也有一家不错的馄饨铺子，颜九歌带着晚川，请颜锋一起吃馄饨。

　　一碗热乎的馄饨下肚，倒解了身上些许寒气。

　　颜九歌抱着晚川重新坐上了车准备回家，这时一阵熟悉的琴音传来，颜九歌脚步一滞，不由得回头望去，不远处笙歌楼的灯笼刚点上，在暮色中旖旎而招摇。

　　颜九歌暗自叹息，将晚川放回了车上，跟孩子叮嘱了几句，让颜锋带着晚川先回去，自己则往笙歌楼走了去。

　　甫一进入笙歌楼，诸多目光再一次聚在颜九歌的身上。昨日替赤玉赎身被拒已传得沸沸扬扬，众人没想到颜九歌今日还有脸面来到笙歌楼。

　　萧姨自当来者是客，笑盈盈地迎上前去。

　　像平日一样与萧姨打了招呼，颜九歌就径自走上了楼去，推开了赤玉的屋门。

　　屋子里的陈设一如既往，两幅落款为“诗酒先生”的寻常画作还挂在墙上。

　　赤玉正在抚琴，听见声音也不抬头，只道：“还以为国舅爷不来了呢。”

　　颜九歌合上门，像寻常一般坐下，倒了杯热茶回道：“昨日病了，今日又在宫中留了会，所以来晚了。”

　　赤玉停下抚琴的手，抬头看着颜九歌，见对方脸色确实不太好看，赤玉关心地说：“有瞧过大夫吗？”

　　“看过了，一会去药铺取些药。”

　　两人间的对话也并未因昨日的事情而变得有什么不同，要说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颜九歌的话变得短了些。

　　赤玉走到颜九歌身边，向着颜九歌伸出手。颜九歌不解，待赤玉说他让人按方子去取药，颜九歌这才把方子拿了出来。

　　“济仁堂的邱大夫亲自开的药？”赤玉看了眼方子上的落款，有些惊讶。

　　颜九歌奇怪地问：“怎么了？你认识他？”

　　“济仁堂的邱大夫是骏烨公府上的大夫，除了陛下外，能请动他的就只有骏烨公了，您怎么会有他的方子？”

　　这位邱大夫的来头还挺大，颜九歌暗自腹诽道，他也没打算隐瞒赤玉，说道：“昨晚我险些晕倒，幸好遇见了练小侯爷，他替我请的大夫。”

　　赤玉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他唤来了小厮，让他去济仁堂取药。颜九歌等小厮离开，饮了口茶，对赤玉说道：“我是真的想替你赎身。”

　　赤玉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何不走？留在这里真的好吗？”

　　赤玉笑了笑，摇头道：“国舅爷让我去哪里呢？您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不在笙歌楼在哪里还能活下去呢？”

　　“我会给你一片田地，你雇些农户，每年也有些收成，虽比不上笙歌楼，可也不比贫头百姓差。”

　　“国舅爷，你明白的，我走不出夔都。”

　　颜九歌直视着赤玉，看着这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忽然背后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明白。”颜九歌怔怔地点头，不仅赤玉，自己也被困死在了夔都永远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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