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2、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四年，刚来的夏至，渐渐地热起来，正午日头毒辣，叫人穿不住单衫。宋雪凝穿了件新做的白底碎花连衣裙，戴一顶缀着鲜花的大帽子，帽檐上垂着一层薄纱，上边儿花团锦簇，蝴蝶一路追，看着就热闹。
　　她一进陆府，步子就迈得小了。陆哲文蹬蹬蹬从楼梯上走下来迎她，口中喊阿凝、阿凝，宋雪凝听了，帽檐薄纱下掩着的小脸一红，简直不愿摘帽了。
　　二人在沙发两边对坐，陆哲文殷殷地唤来管家端上昨日家里天津卫来人送来的药糖，糖里裹着各色药食，什么玫瑰莲子樱桃酸梅，拢共四十八样，晶莹剔透花花绿绿，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聊了些学校里的趣事，抱怨几句英文教师的苛刻、吹嘘一下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逸闻，陆哲文忽然停下话来，直直望着宋雪凝的面庞，说：“阿凝，你今日这样好看！”
　　宋雪凝赶紧拈起一块药糖，头也偏向一边：“我前日里，也听你对旁的小姐这样说过……”
　　可巧陆哲西从楼梯上下来，看了宋雪凝一眼，点一下头算是示意，转脸对自家弟弟道：“我出去一趟。”
　　算是解围。陆哲文却追问不停：“大哥，你去哪里？”
　　“段家。”
　　“大哥，我与你同去罢！”
　　“不必。”陆哲西微一皱眉，“宋小姐刚来，你却要走，是什么道理？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地招待宋小姐。”
　　陆哲文满脸失望，还是恭恭敬敬地点头应是。
　　将他大哥送出门去，陆哲文转过身来，往沙发中一坐，呆望一瞬，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段小姐家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哥对她倒很上心的……”
　　宋雪凝没听清：“什么？”
　　“啊，没事。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不许你说段部长的事。”
　　宋雪凝脸色一白：“是不许说……我爸爸对那些官场上的事都看得十分要紧，从不许我们在家中随便谈论。老实说，段、段部长，嗯……就是段小姐家里，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陆哲文顿时来了兴趣，“好阿凝，你快说与我听。”
　　“不过是些传闻，你随意听一听，可不要当真。”宋雪凝着意压低了声线：“段部长支使下属私贩烟土，你想一想，如今外面的报章上都在说政府主抓禁毒，这可不是犯了忌讳么？”
　　陆哲文露出茫然的眼神。他是很少看报纸的，也可以说是从来都没看过。不过主流舆论在说禁毒这件事他还是知道的，这几个月以来都砸了好些个私开的鸦/片馆了，那又有什么用呢？总有新的鸦片馆会开起来，来自外地的烟土也总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平，没有烟土也有白面儿，没有白面儿也有别的什么东西，如今这个世道，像这样的东西大抵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转而变少的。
　　“我爸爸连这样的传闻，都不愿我们在家中提及。”说着，宋雪凝摇了摇头，语调恢复到寻常时候。“你以后也不要过多地参加到政治这档子事里头，这是要掉脑袋的。燕京的学生哪回上街游行不出点事？路边看热闹的都跟着横死。我们只要好好的念书考学，将来去留洋，见一见世面，那就很好……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做的。”
　　宋雪凝的祖父是前清遗老，年轻时也曾是个举人，当然如今早已一文不值；儿子倒生得很好，在政府里当差，官至外交次长，孙女自然便金贵起来，弄出许多家风门规，连带着要在陆哲文面前说教，这恰是陆哲文所厌弃的。
　　他一听宋雪凝说这些就头疼。明明头里说起段家的事，还是很讨人欢喜的。
　　兴致缺缺又聊几场，宋雪凝看出陆哲文心思不在这里，很识趣地主动提出要走。陆哲文让家里司机送她回去，自己上花园里溜达一圈，想起刚才宋雪凝进门时带着的宽檐大帽，那些花是哪里来的呢？怎么她家里的花园就开那样种类样式繁多、那样好看的花，自家这块花园就这样贫瘠，不要说灌木丛里矮枝的玫瑰月季，便是连棵桂花树也没有的。
　　也许家里添一个女主人，一切就都美丽、鲜活起来了。
　　陆哲西亲自上段府去不为别的，是要给段四月送一把枪。
　　这把枪太重要了。不光现在重要，未来也很重要。段四月全部的身家性命，都要靠这把枪搏出来。她是发自内心地、真挚地，爱着这把枪。远超过对其他任何事物的热爱，包括银圆或是美元。
　　这是一把粉红色的袖珍手/枪。对，粉红色。亮丽的套筒，短小的枪管，袖珍的体型。被当着段四月的面搁在卧室的床上——这偌大一座段府里实在没什么合用的桌椅，全被段四月拖走典当了，除了这张她睡惯了的大床——柔软的床垫登时下陷一块儿，更衬出枪身的冷与硬。
　　“给我的？”段四月笑。“我现在有钱了。”
　　陆哲西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那你要什么？陆大少爷能做赔本的买卖？”
　　陆哲西暗道谁跟你似的，会将这些事看得清晰分明。视线顺着床被、地板、衣柜走了一遭，想起楼下空荡荡的房间，忍不住道：“你真不到我那里去住？”
　　段四月道：“大少爷这是觉得我家里不能住人。你不能住，我可是能住，还住得很好。”
　　陆哲西也不讳言：“你若是住了觉着舒心，倒是不妨事。”
　　二人沉默片刻，彼此对视一眼，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起先都没觉出尴尬，这会儿安静下来，二人同时想到的也不是这个，而是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话、自己又该怎么答。
　　“审计部那边正缺人，你头脑活络，又识字会算，等你安顿好了，直接去上班。”陆哲西说。
　　“审计会缺人？”段四月嘟嘟囔囔的，“那可是肥差……你就这么把我塞进去，跟你爹打过招呼了？”
　　“我说缺人就缺人。”
　　段四月也干脆：“那我说不去。”
　　“干什么不去？”陆哲西面色一沉，“我都打点好了，你过去报个到，督察要是过来就应付一下，然后便能领饷！我是说，你无需做什么事，薪水是照发的。”
　　段四月摆了摆手：“还是算了……我不适合在衙门里干。”
　　拿起床上的粉色袖珍手/枪把玩，她走到陆哲西身边，问他：“这个，怎么使？我不会。”
　　陆哲西就顺手张开臂，将她拢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上膛、拆换弹匣、填装子弹、瞄准。
　　“先前打枪不是利索得很么？”他低声，“现在又不会了。”
　　段四月说：“会了，会了！”
　　手上动作不停，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不断重复刚刚陆哲西教给她的那些动作，试图快速熟悉这把漂亮的粉色手/枪，小皮鞋在地板上踩出砰砰的声响。
　　“我打算盘一间厂子，做点买卖。”手/枪在段四月指尖转着圈。“这世道，到处是能赚钱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陆哲西沉吟片刻，道：“如果是这样，那也不错。”
　　段四月静静地看着他，心想，自小玩儿到大的交情，终于还是抓到一点这位大少爷的把柄了。
　　“我爸怎么死的？”她道。
　　陆哲西没有立答。
　　段四月自顾自往下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奸，还是盗？你看我既没有钱财，又没有姿色，你图什么呢？”
　　陆哲西还是没有立答。
　　“你敢见天儿的在我眼前晃悠，说明我爸不至于是你下手毒害。又巴巴地凑上来处处相帮，总不能是因着旧日里你我之间的那些情谊？现在整个北平城里，敢帮衬我的，也许只有你了。怎么着，我爸自/杀，有警察局长一份功劳？”
　　段四月心底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借陆家的东风，来渡她过眼下这条阔大难捱的通天河。她怎么也没想到陆哲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段部长，死在我面前。”陆哲西缓缓道，“四月，你明白吗？他就这么死在我面前。”
　　段四月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里一凉，先前预备好的计划眨眼间全数作了废。他陆哲西怎么说话呢？什么意思，既不是跟陆家有关，将过错摘了个干净，也不是友谊情结作祟，纯粹地——只是因为——他，可怜她，是这样么？
　　没有愧疚，只是可怜。
　　段四月脸色顿时煞白。
　　“四月……”
　　“滚。”她垂着眼，抓着手/枪的手也一齐垂下来。
　　陆哲西没有生气。她恨的就是他不生气。无限制的纵容怜悯，就因为她现在可怜。
　　“我先走了。需要的话，叫人来找我，我会过来。”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后。
　　段四月的指腹细致地一点点摩挲过手里漂亮的粉色手/枪，无名火气涌上咽喉，恨不得照着门板来一枪。
　　最后还是没有拿门板试枪。段四月攥着手/枪，冷静下来，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出路。如果完全不靠陆哲西出手帮忙，照眼下北平城里这个形势看，自己要想在短时间内办些实业，怕是悬了。
　　好在这片土地上，不止一座城。
　　段四月翻身下床，从衣柜最深处找出一枚玉镯，那是她后妈曾经的嫁妆，她十二岁生日那天送她的。
　　她后妈的亲爹姓赵，当年手底下也有些兵，盘踞一省，威风八面。如今赵司令虽则已然下野、做了寓公，人还活着，那说话做事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
　　——是时候跑一趟天津卫了。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